梅池琴韵
肖学文 《人民日报》（2025年03月12日第 20 版）
钟林生(sheng)老人走到(dao)老梅树(shu)底下，摆开架式，下腰，踢腿，甩(shuai)袖，清嗓子，再悠悠地亮开喉咙。这是(shi)他每天必做的功课(ke)。
一个(ge)四五(wu)岁的小男孩从大门口探出头(tou)来，只一晃，又缩了(le)回去。很快(kuai)，小男孩就被两个(ge)大人拉了(le)出来。他极不情愿地走到(dao)钟林生(sheng)老人跟前，嘟着嘴(zui)叫了(le)一声：“太爷爷！”老人笑(xiao)呵呵地招呼：“把架子都扎起来，把身子都动起来！”
老老少少四个(ge)人，钟林生(sheng)老人，他的大儿(er)子、孙子及曾孙子，都是(shi)梅池嗡琴戏剧团(tuan)的骨干班底。晚上，他们要表演嗡琴戏《四郎探母》。
湖南临湘羊楼司镇(zhen)梅池村，隐在龙窖大山深处。小村的老人小孩有事无(wu)事，嘴(zui)里便(bian)会蹦出几句嗡琴戏的唱词。山里人家遇上婚丧嫁(jia)娶、节庆喜(xi)事，都少不了(le)请嗡琴戏来热闹。悠扬的琴音、质朴的唱腔，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听着就觉得舒坦。如今嗡琴戏已名(ming)列国家级非遗名(ming)录。
村子里活跃着几个(ge)戏班子，常年在外奔波(bo)，足迹(ji)遍布周(zhou)边(bian)县(xian)市。钟林生(sheng)老人一家既没人出去打工，也没人出门唱戏，他们开了(le)一家小山庄，专(zhuan)门接待来龙窖山旅游的客人。白天端上梅池的特(te)色菜，晚上为客人们唱上一本(ben)嗡琴戏。
我和钟林生(sheng)老人算是(shi)旧识，40年前我被分配到(dao)梅池小学当老师。晚饭时，他硬是(shi)要我挨着他坐，看了(le)我半晌(shang)，说：“肖老师，你在梅池教书(shu)的时候，比现在瘦得多呢(ne)！”“您(nin)老真(zhen)是(shi)好记(ji)性，40年啦，那时我才19岁！”他有点吃惊：“一晃40年！怪(guai)不得，我都老得走不动啦！”“您(nin)不老！往(wang)舞台上一站，和40年前没两样！”“哈哈哈哈，这唱戏的，一世都不得老！”
我和老人聊起了(le)戏：“我记(ji)得在这里教书(shu)时，夜里村里人就爱聚在一起唱戏。”“可不是(shi)？大家先祖从江西迁(qian)移出来落(luo)担到(dao)梅池，快(kuai)600年了(le)。先祖爱唱戏，用竹(zhu)筒(tong)蒙上蛇皮做成琴筒(tong)，用箭竹(zhu)和马尾做成琴弓，拉起来嗡嗡响，就被叫成嗡琴。唱的戏用嗡琴伴奏，再配上唢呐、锣鼓，很有味道。这戏码一代传一代，就成了(le)与众不同的调调，人称嗡琴戏。”说起嗡琴戏，老人浑身都是(shi)劲。
“这几百年的戏，是(shi)如何传下来的呢(ne)？”我好奇地问。
“师父带徒(tu)弟，一代传一代！父传子，婆(po)传媳(xi)。一般爷老子（父亲(qin)）唱什么角色，崽（孩子）就唱什么角色。我爷老子是(shi)唱老旦的，我学的就是(shi)老旦。但现在不同了(le)，按各人特(te)点，自(zi)己选的角，自(zi)己拜(bai)的师。我崽和孙没一个(ge)愿唱老旦，都嫌唱老旦扮相不好看！”老人说到(dao)这儿(er)，有点愤愤不平，“不过，我这曾孙子好像(xiang)对老旦蛮感兴趣(qu)！我这角色总算有传人啰！大家一家，我、大儿(er)子、大儿(er)媳(xi)、孙子、孙媳(xi)妇，还有大女儿(er)，都唱戏。二儿(er)子在镇(zhen)里当公务(wu)员，回来也爱唱几句。现在曾孙子也学上啦！”“您(nin)一家就能拉个(ge)班子出来啦！”我笑(xiao)道。
吃过晚饭，走，看戏去！移步村民学问活动中心，偌大的礼堂已满满当当。演员都换好戏服，化好妆，只等鸣锣开唱。
坐在我身旁的老人，一看也是(shi)个(ge)老戏骨，一提起嗡琴戏就有说不完的话。他回忆，上世纪80年代，每到(dao)农闲时分，村里的戏班子就会活跃起来，经常外出唱戏。那时候，班子里也就20来个(ge)人，一场戏唱下来，挣的钱(qian)全都拿去添置唱戏用的行头(tou)了(le)，没一个(ge)人拿过工资。当时哪想过，今天能唱出这么大的门道！
“您(nin)老唱个(ge)什么角儿(er)呢(ne)？”我问。
“我呀，嗓门不好，唱不了(le)角，主(zhu)要是(shi)操持后(hou)台，鼓呀锣呀琴呀唢呐呀，样样都会。”
“这么利害！都说鼓是(shi)戏的魂，打鼓有啥(sha)讲究吗？”
“打鼓的知识可大了(le)，敲锣打鼓的都要听大鼓点子，不能各搞(gao)各的。大操打花样、小操打节奏，不能搞(gao)混的。”正(zheng)说着，老人突然想起了(le)什么，对我说：“你慢慢看，我得到(dao)后(hou)台去瞧瞧！”
我听见在老人的指点下，大鼓猛(meng)敲三下鼓边(bian)儿(er)，全场一下子肃静下来，整(zheng)个(ge)山村好像(xiang)突然被冻(dong)住(zhu)了(le)。1秒、2秒……10秒，老人手一挥，一声惊雷破空而来，大鼓小鼓、大钹小镲，如急雨，如冰雹，砸向耳膜；紧接着，一声唢呐，如闪电(dian)，将夜幕撕开一条(tiao)裂(lie)缝，嗡琴声，如清泉，从那裂(lie)缝里汩汩地倾(qing)泻而出……
一个(ge)小孩儿(er)在紧锣密鼓中翻着跟头(tou)，风车般从后(hou)台滚出来，全场一片欢呼。我也忍不住(zhu)大喝(he)一声：“好！”再定睛(jing)一看，那不正(zheng)是(shi)钟林生(sheng)老人的曾孙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