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间里锻造洛阳铲的女孩,应该是什么样(yang)子(zi)的?脸蛋灰扑扑的,炉火生起,喷涌(yong)出的煤灰钻进耳道(dao)、鼻孔(kong)、眼(yan)睛、头发里。干完活(huo),孙(sun)银莹要洗个两三遍才能清理干净。
2015年,洛阳铲锻造技艺被列入河南(nan)省省级非物质文(wen)化(hua)遗产名录。孙(sun)氏家族代代传承,守护着(zhe)享誉中(zhong)外“考古神器(qi)”洛阳铲。到了1989年出生的孙(sun)银莹,已(yi)是第(di)五代传人(ren)。
过往四代传承人(ren)都是男性。在孙(sun)银莹母亲眼(yan)里,一份适合女孩的体面工作应该是教师、医生,抑或是任(ren)何一份普通的文(wen)职工作,“打铲儿”绝不(bu)包含在内,即便这是一门老祖宗(zong)留下来(lai)的手艺。
“打铁(tie)要趁热”,铁(tie)锤(chui)抡起后重重落下,飞溅的火花不(bu)留神就会迸到脸上。和(he)洛阳铲一起诞生的,可(ke)能还有脸上一个个白色的小伤疤。没有哪个女孩不(bu)在意自(zi)己的容貌(mao),但她逐渐意识到,穿(chuan)着(zhe)工装、戴着(zhe)防护头盔(kui),也是一种美。
孙(sun)银莹正在“捏窍”,边捶打边查看(kan)铲子(zi)的弧(hu)度。 受访者供图(tu)
孙(sun)银莹希翼自(zi)己传承好洛阳铲,不(bu)能让这门老祖宗(zong)的手艺折在自(zi)己这代人(ren)手里。她也清楚,不(bu)知从什么时(shi)候起,这种挖掘工具在各(ge)种畅销的文(wen)学和(he)影(ying)视作品中(zhong)被演绎出神秘色彩,总是与“盗墓”关联在一起。她开通社交媒体账号,公开洛阳铲的锻造过程,一切都在灯火通明的车间里进行。她想要证明,器(qi)物本无善恶,洛阳铲“见得了光(guang)”。
以下是新京报记者与孙(sun)银莹的对话:
选中(zhong)一个“老行当(dang)”
新京报:大学毕业后,为(wei)什么会选择“打铲儿”作为(wei)自(zi)己的职业?
孙(sun)银莹:我(wo)是在河南(nan)科技大学读的经济(ji)管(guan)理类专(zhuan)业,大学毕业的时(shi)候二十(shi)岁出头。那时(shi)候很迷茫,虽然给很多企业投了简历,但还是非常放心不(bu)下家里。当(dang)时(shi)我(wo)内心的想法就是,我(wo)拿到了录用通知书,就代表我(wo)有适应社会的能力,我(wo)被这个社会所需(xu)要,而不(bu)是因为(wei)找不(bu)到工作而留在家里,得到这个认(ren)可(ke)之后才能踏(ta)下心来(lai)。
孙(sun)银莹正捶打磨铲子(zi)的弧(hu)度。 受访者供图(tu)
新京报:当(dang)时(shi)父母希翼你做什么工作,为(wei)什么?
孙(sun)银莹:虽然父母从小都比较(jiao)遵从我(wo)的选择,但我(wo)妈妈一开始也不(bu)想让我(wo)做这个(洛阳铲)。她觉得这对一个女孩子(zi)来(lai)说太辛苦了,希翼我(wo)去考个教师、医生,或者找一份文(wen)职工作。同时(shi),父母也希翼有人(ren)继承手艺。幸运(yun)的是,这两件事找到了平衡(heng)。2013年,我(wo)在机缘巧合下进入了洛阳市文(wen)物考古研究院工作,从事考古勘探工作。
我(wo)可(ke)以去做一些体面的工作,同时(shi)还能传承自(zi)己家里的手艺,每天(tian)自(zi)由地穿(chuan)梭于考古研究院和(he)家里的生产间。而且我(wo)在考古一线的使用诉求可(ke)以直接(jie)反馈给后方的生产,非常“直给”,双方都可(ke)以迅速提升工作效率(lu),达到了一种很好的平衡(heng)。
新京报:这个行当(dang)的女性多吗,你如何看(kan)待女性“打铲儿”?现在父母对你选择“打铲儿”又是什么态度?
孙(sun)银莹:这个行业中(zhong)的女性不(bu)多。对我(wo)来(lai)说,去“打铲儿”是一个自(zi)然而然的事情。正好洛阳铲传到我(wo)们这一代了,父母也希翼家里有人(ren)把这门手艺守好、传承好。
这份工作没有那么光(guang)鲜,但也没有那么悲(bei)惨。现在我(wo)还是喜(xi)欢每天(tian)从研究院回(hui)来(lai)以后,去车间打打铲儿,还可(ke)以顺便活(huo)动一下筋(jin)骨。但也会注意休息,没有必要没苦硬吃(chi),这是长期的劳作,也要珍惜自(zi)己的身(shen)体状(zhuang)况。
不(bu)过工作的时(shi)候的确是很脏,所以我(wo)每天(tian)会做很多的护肤工作。除了基础的洗护,还会每天(tian)敷面膜补水,然后再用美容仪护肤,家里人(ren)还吐槽我(wo)在护肤上耗费(fei)的时(shi)间太夸张了(笑)。我(wo)还经常自(zi)嘲,可(ke)能因为(wei)护肤效果显著,很多人(ren)会在视频里质疑我(wo)是摆拍,不(bu)会真的打铲儿。
很多人(ren)觉得我(wo)们这个行业比较(jiao)土,但也有人(ren)会觉得女孩做这个“很飒”,是另一种美感。
孙(sun)银莹正在给铲子(zi)磨刃。 受访者供图(tu)
新京报:现在的你是怎么看(kan)待这个行当(dang)的?你是怎么发现它的价值的?
孙(sun)银莹:认(ren)知的改变来(lai)自(zi)于一些特殊的经历。我(wo)记得大概在二十(shi)岁左右,有几个英国人(ren)专(zhuan)门跑到我(wo)家里,对于我(wo)们这种原生态的洛阳铲锻造方式(shi)感到非常震惊。那是我(wo)第(di)一次跟外国人(ren)交流,还很害羞。只(zhi)记得那是几个从很远地方跑过来(lai),专(zhuan)门看(kan)自(zi)己家小作坊(fang)的外国人(ren),客气和(he)善。他们叽里呱啦说了很多话,还很激动,但我(wo)只(zhi)听懂了一个‘nice’。
还有一次,几名香(xiang)港大学的教授来(lai)到这里。他们说洛阳铲已(yi)经上了教材(cai),想过来(lai)看(kan)一看(kan)真正的洛阳铲是什么样(yang)子(zi)的。我(wo)当(dang)时(shi)感受到了认(ren)可(ke)。
洛阳铲在考古领域大放异彩,我(wo)发现洛阳铲不(bu)是破坏文(wen)物的,也可(ke)以是保护文(wen)物的。所有的发掘都是对地下文(wen)物的二次伤害,但洛阳铲可(ke)以在不(bu)破坏文(wen)物的情况下,探测地下文(wen)物的情况。
经过了很多时(shi)间、很多事情,我(wo)才慢慢建立起对洛阳铲更加深刻的认(ren)知。其实,器(qi)物本无善恶之分,要看(kan)是谁用它,要看(kan)是怎么用它,无品之人(ren)用则(ze)凶。
传承人(ren)眼(yan)中(zhong)的洛阳铲
新京报:在你看(kan)来(lai),洛阳铲的精妙(miao)之处(chu)在哪里?
孙(sun)银莹:洛阳铲不(bu)仅是一种考古工具,还代表着(zhe)一种考古模(mo)式(shi)。一把完整的洛阳铲,包括铲头、配重、铲杆(gan)、护丝帽(mao)。从外形上来(lai)看(kan),洛阳铲大概有3米长,但铲杆(gan)是分节的,可(ke)以连接(jie)很长,最深可(ke)探入到地下十(shi)几米。
弧(hu)度和(he)形制是洛阳铲区别于其他铲子(zi)的地方,也是它的神奇之处(chu)。因此洛阳铲也有另一种叫法—竖铲,因为(wei)它要竖着(zhe)取土。洛阳铲的铲头下宽上细。一铲下去,铲头插(cha)入松土,土挤到铲子(zi)的最上方,掉不(bu)下去,就可(ke)以把土带出来(lai)了。而铲头半圆(柱(zhu))的设(she)计,可(ke)以把带到地面的土轻松从铲内取出。
通过观察所带出土壤的土质、结构、颜色等(deng),判断(duan)地下有无古代墓葬等(deng)等(deng)。这就代表着(zhe),在勘探的时(shi)候不(bu)用挖开地下古墓就可(ke)以对地下的情况进行判断(duan),避免了对古墓的破坏,它的实用性更强。
1953年,古都洛阳被选为(wei)重工业城市。怎样(yang)在“不(bu)破坏地下遗迹的情况下选址”成为(wei)一个大问题。当(dang)时(shi)2000多名探工用洛阳铲将洛阳的地下使用情况摸清楚了,洛阳铲作为(wei)一种考古工具也逐渐扬名。
新京报:打造洛阳铲时(shi),工艺上有没有什么需(xu)要特别注意的地方?比如材(cai)质、工序、火候等(deng)等(deng)。
孙(sun)银莹:烧(shao)制、淬火、捏窍都是洛阳铲锻造过程中(zhong)工艺上要求比较(jiao)高的环节。烧(shao)制要很好地把握火候,不(bu)然容易受热不(bu)均匀或者烧(shao)坏铲丕;淬火要干净利落,淬不(bu)到位(wei)影(ying)响钢性;扭窍要“心中(zhong)有图(tu)纸,眼(yan)中(zhong)有样(yang)子(zi)”,把形状(zhuang)给敲(qiao)到完美。整个过程,没有固(gu)定的图(tu)纸和(he)参数,全凭经验的积累和(he)判断(duan),一锤(chui)一锤(chui)敲(qiao)打出来(lai),一点懒都偷不(bu)得。
新京报:曾经有没有因为(wei)“盗墓工具”的说法,感受到压力?
孙(sun)银莹:20世纪(ji)初,洛阳盗墓风气盛行,有十(shi)墓九空之说,洛阳铲是重要的盗墓工具。凡是和(he)洛阳铲有关的人(ren)和(he)物,也都被打上了盗墓的标签,我(wo)也被人(ren)喊过“盗墓贼”。
我(wo)当(dang)时(shi)极度自(zi)卑。我(wo)会质问自(zi)己,事情真的是像别人(ren)说的那个样(yang)子(zi)吗?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wo)内心是很模(mo)糊的,没有完全否(fou)认(ren)别人(ren)的说法,也没有足够扎实的信息和(he)常识去支撑我(wo)的观点。对于洛阳铲,我(wo)发现自(zi)己从小就认(ren)识它,但却从未真正了解过它。
洛阳铲淬火过后,孙(sun)银莹正在查看(kan)铲子(zi)的状(zhuang)态。 受访者供图(tu)
新京报:实际情况又是怎么样(yang)的呢?先容下洛阳铲的“高光(guang)”时(shi)刻吧。
孙(sun)银莹:爷爷那一代对洛阳铲进行了深度的改良。因为(wei)最开始的洛阳铲只(zhi)有一种形制,半圆形的,也比较(jiao)短,在考古作业时(shi)磨损严重。爷爷对淬火、铲形等(deng)都做了非常精细的改良,以适应不(bu)同土质、不(bu)同使用场景的变化(hua)。洛阳铲不(bu)再是单一的考古工具,在建筑、公路(lu)、矿山等(deng)领域里都发挥了重要作用,特别是地质勘探等(deng)工作中(zhong)。
不(bu)同种类的洛阳铲铲头。 受访者供图(tu)
20世纪(ji)70年代初,中(zhong)国考古代表团访问阿尔巴尼亚(ya)时(shi)曾赠送一把打造精致的洛阳铲作为(wei)国礼,这把洛阳铲就是我(wo)爷爷打造的。我(wo)爷爷对于洛阳铲的锻造工艺极为(wei)讲究,要求很高,那把洛阳铲也设(she)计了很久,最后锻造出一把可(ke)以放在架子(zi)上观赏(shang)的小洛阳铲,大概有四五十(shi)厘米的样(yang)子(zi)。
虽然孙(sun)氏家族对洛阳铲做出了一些改良,拓(tuo)宽了使用范围,但洛阳铲的发展是多种因素综(zong)合作用的结果,而不(bu)是自(zi)己家族的哪一代人(ren)对洛阳铲作出了多么了不(bu)起的贡(gong)献(xian)。
这些洛阳铲都是一个铲形,但也有长有短,有胖有瘦,使用范围和(he)应用场景也不(bu)尽相同。我(wo)觉得没有绝对的创新,所有新的东(dong)西都会立于传统之上,然后无限地去做一些变化(hua)才能被社会需(xu)要,然后才能谈传承的事情。
而且,传承有很多种方式(shi),不(bu)一定是家族传承。有任(ren)何想传承或者学习这门技艺的人(ren),我(wo)们都会倾囊(nang)相授。
新京报记者 秦冰
编辑 杨(yang)海 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