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北京3月14日电 3月14日,《新华每日电讯》“新华走笔”专栏发表记(ji)者杜文杰撰(zhuan)写的文章《杜文杰：阳和楼头听(ting)元音》。
正定阳和楼的铜铃再次(ci)被春(chun)风叩响时，700年前(qian)的丝竹声便从檐角垂(chui)落(luo)。
正定古建筑素有“九楼四塔八(ba)大寺”之称，阳和楼作为“九楼”之首(shou)，不仅是正定的地标性建筑，还是元杂剧的演艺中心。在(zai)阳和楼上，金(jin)代老乐工舞动“高平曲破”的足铃声，白朴笔下《梧桐雨》的雨滴声，竟与今人手(shou)机播(bo)放(fang)的昆曲《墙头马上》共享着同一组声波频率。
原址复建的阳和楼，矗立在(zai)被范成大称为“犹倚(yi)黄钟衮六么”的燕(yan)南(nan)古邑(yi)中轴线上。梁思成初见原楼时惊叹：“其庄(zhuang)严古朴，堪与罗(luo)马君士坦丁凯旋门比肩。”但凯旋门纪念的是帝王功业，阳和楼铭刻的却是市井悲欢(huan)——700多年前(qian)，这里既是文人墨客把酒临风的雅集之所，亦是勾栏瓦肆鼓乐喧天的艺术殿堂(tang)。
观(guan)众排队登阳和楼。吴勇供图
公元1170年，南(nan)宋诗人范成大奉命(ming)出(chu)使金(jin)国。诗人一路走来，只见“虏乐悉变中华，惟真定有京师旧乐工，尚舞高平曲破”，一时勾起兴亡之叹，写下了这首(shou)《真定舞》：“紫(zi)袖当棚(peng)雪鬓凋(diao)，曾随广乐奏云韶。老来未忍耆婆舞，犹倚(yi)黄钟衮六么。”真定，就是今天的正定古城。这里曾是大宋的北方(fang)重镇，靖康之变后成为金(jin)人的领地，许多东京汴(bian)梁的艺人流落(luo)至此，诗人在(zai)勾栏里偶遇的那位(wei)白发乐工便是如此。当时，他应(ying)是正踩着靖康之变的余烬(jin)忧(you)愤(fen)起舞。老者的紫(zi)袖早已褪色成灰褐，但踏着“六么”舞步的布鞋底，仍固执地粘着汴(bian)京矾(fan)楼的香尘。金(jin)人的铁蹄(ti)踏碎了北宋宫阙，却意外将中原雅乐的精魄逼入真定城。
推开正定县中山东路7号院虚(xu)掩的斑(ban)驳大门，步入河北正定元曲博物馆，悬于第一展厅的300多个曲牌在(zai)春(chun)光里摇曳生风，仿佛绵长元曲穿(chuan)越(yue)时空，浅吟低(di)唱，余音绕梁。我凝视着博物馆里金(jin)代说唱俑，忽觉那陶俑嘴角的笑(xiao)意，与老乐工皱纹里的沧桑(sang)，原来都是文明在(zai)裂变中重生的印记(ji)。
当元初名将史天泽开城纳贤的告示(shi)张贴(tie)在(zai)残破城垣时，流徙的文人们获得的不仅是乱(luan)世(shi)庇护所，更是“学问嫁接的苗圃”。白朴随元好问(wen)踏入真定城门那日，滹沱河正将金(jin)代诸宫调的碎片冲上岸滩。这个目睹过汴(bian)梁陷落(luo)的少年不会想到，日后他会把元好问(wen)传授的《摸鱼儿》词牌，炼成《梧桐雨》中“惊破霓裳羽衣曲”的裂帛(bo)之音。
阳和楼下的瓦肆勾栏，将士人风骨与庶民悲欢(huan)熔作新声。西域商队的驼铃与江南(nan)书生的折(she)扇在(zai)此相遇，史天泽幕府的诗会与贩夫(fu)走卒的俚曲在(zai)此交融。李(li)文蔚(wei)写《燕(yan)青博鱼》时，必在(zai)赌坊观(guan)察过浪子(zi)们掷(zhi)骰(gu)子(zi)的手(shou)势；尚仲贤构思《柳毅传书》，许是听(ting)见了茶肆里洞庭商贾的乡谈。
元杂剧的伟大，在(zai)于它让书斋里的平仄走进了市井的烟火——当戴善甫在(zai)《风光好》中写下“荷花映水”的妙喻时，他案头砚池里晃动的，或许就是阳和楼下酒旗招展的倒影。
这种雅俗共冶的气质，在(zai)正定元曲博物馆的微缩戏台模型(xing)里纤毫毕现。三文钱入场的贩夫(fu)与摇着折(she)扇的名士比邻而坐，共同为《窦娥冤》的六月飞雪屏息。我常想，若没(mei)有史天泽造(zao)就的这片学问缓冲带，元杂剧或许只是文人案头的清供，而非熔铸四方(fang)的洪炉。当白朴拒绝出(chu)仕，选择“以词曲自娱”时，他笔下的《墙头马上》，已然道破了艺术真谛：真正的学问传承，常常不在(zai)庙堂(tang)丹墀(chi)，而在(zai)市井炊烟。
如今的阳和楼下，河北梆子(zi)的激越(yue)唱腔中仍跃动着元杂剧的基因。老戏迷闭目打拍子(zi)的手(shou)势，与博物馆瓷枕上描绘的元代观(guan)众如出(chu)一辙。今日复建的阳和楼，虽难重现“八(ba)楼匝地拱阳和”的盛景，但梁架间仍流淌着元曲的基因密码(ma)。
从范成大笔下的《真定舞》到白朴的《梧桐雨》，从马可·波罗(luo)惊羡的“贵城”到今日的“北方(fang)戏窝子(zi)”，正定始终在(zai)证明——优秀(xiu)的传统学问血脉，有着极强的韧性，将汴(bian)梁的宫商、真定的曲牌、现代的声光，糅合成新的学问律动。
暮色四合，阳和楼的投(tou)影在(zai)幕墙上与古城墙叠合。穿(chuan)着汉服的少女(nu)从《墙头马上》全息影像中走出(chu)，手(shou)机外放(fang)的昆曲与广场舞音乐奇妙共处(chu)。这让我想起王国维在(zai)《宋元戏曲史》中的论断：“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而正定这座活着的元曲博物馆，正在(zai)演绎着更深刻的命(ming)题：所谓学问传承，不是标本的封存(cun)，而是将历史的基因编码(ma)进每个时代的新生。
夜色里，无人机航拍的灯带勾勒出(chu)阳和楼的轮廓(kuo)，恍如在(zai)时空中铺陈的曲谱(pu)善本。而城中渐次(ci)亮起的万(wan)家灯火，正为这本无字曲谱(pu)填上新的唱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