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伟民(min),1963年生于山东宁阳(yang)。清(qing)华(hua)大学(xue)历史系主任、教授(shou)、《清(qing)华(hua)大学(xue)学(xue)报(bao)》常(chang)务副主编、《国际儒学(xue)》主编,兼任全(quan)国高等学(xue)校文科学(xue)报(bao)研(yan)究会副理事长、中国经济史学(xue)会常(chang)务理事。清(qing)华(hua)大学(xue)博士。1988年至2005年,在中国社会科学(xue)院工作,历任《中国社会科学(xue)》和《历史研(yan)究》编辑(ji)、副编审、编审、总(zong)编室副主任,《中国社会科学(xue)文摘》常(chang)务副主编。2005年,转(zhuan)任清(qing)华(hua)大学(xue)至今。著有(you)《茶叶与(yu)鸦片:十九世纪经济全(quan)球(qiu)化中的中国》《直面人文学(xue)术危机》《近代前夜的王朝》(合著)《宋神宗》等。2010年获资讯出版总(zong)署“全(quan)国资讯出版行业领(ling)军人才”称号。本访谈谈及(ji)仲伟民(min)教授(shou)的学(xue)术经历,以及(ji)学(xue)术与(yu)编辑(ji)之关系、成瘾性消(xiao)费品、全(quan)球(qiu)史、明清(qing)中国以及(ji)华(hua)北区域史等问题。
仲伟民(min)教授(shou)
可以请您先容一下您的学(xue)术经历吗?
仲伟民(min):我本科和研(yan)究生阶段都主修历史,至今依然从事历史研(yan)究工作。上世纪80年代,我在攻读史学(xue)史方向的硕士学(xue)位时,由于对(dui)史学(xue)史的兴趣并不(bu)浓厚,加上当时的社会环境影响,我继续攻读博士学(xue)位。之后十几(ji)年,我一直从事史学(xue)期(qi)刊的编辑(ji)工作,其(qi)间(jian),我的兴趣逐(zhu)渐转(zhuan)向了史学(xue)理论、西方史学(xue)研(yan)究现状(zhuang)和明清(qing)史这三(san)个领(ling)域。兴趣的转(zhuan)变,与(yu)我当时从事的工作有(you)着直接关系。
在编辑(ji)部,我主要负责两个板块的内容(rong):一是史学(xue)史和史学(xue)理论,特别是史学(xue)理论。1980年代,学(xue)界对(dui)史学(xue)理论问题非常(chang)关注,许(xu)多(duo)重要的史学(xue)理论问题得到了持续的讨论。那(na)时,史学(xue)界正处于一个活跃的讨论高潮(chao)期(qi),不(bu)仅有(you)对(dui)“五(wu)朵金(jin)花”的反(fan)思,还有(you)关于世界史和中国史诸多(duo)重大问题的争议和探讨;二是明清(qing)史。由于我的编辑(ji)工作内容(rong)涉及(ji)这一时段,因(yin)此我接触到的明清(qing)史文章越来(lai)越多(duo),我的兴趣也逐(zhu)渐发生了转(zhuan)移。
我的兴趣最终完全(quan)转(zhuan)向明清(qing)社会经济史,源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大约在1990年代中期(qi),我有(you)幸和李伯重教授(shou)一起参加一场学(xue)术讨论会,并且恰(qia)巧住在同一个房间(jian)里(li)。大家进行了两个夜晚的长时间(jian)的交流(liu),李先生的学(xue)识令我深感钦佩。他不(bu)仅学(xue)识渊博,而且视野非常(chang)开阔,并且他的研(yan)究方向与(yu)我个人兴趣十分契合。那(na)时,我就下定决心转(zhuan)向社会经济史领(ling)域。得知李先生正在招生后,我立即报(bao)考了他的博士。从那(na)时起,我便正式进入了社会经济史的研(yan)究领(ling)域,直到今天。
您在担任编辑(ji)过程中曾参与(yu)组织过一些大型的学(xue)术活动,比如“新中国历史学(xue)五(wu)十年”,关于彭慕兰(lan)《大分流(liu)》的讨论等,可以请您先容一下其(qi)中的经过吗?请问您如何看待期(qi)刊编辑(ji)部、编辑(ji)与(yu)重大学(xue)术问题以及(ji)与(yu)学(xue)者之间(jian)的关系呢?
仲伟民(min):当年我在《历史研(yan)究》编辑(ji)部工作时,组织了一些较大规模的学(xue)术活动,并且策划和发布了一些重要的学(xue)术文章。这些活动和文章的出现与(yu)当时的时代背景有(you)着密(mi)切的关系。1999年“新中国历史学(xue)五(wu)十年”的专题策划,实际上是编辑(ji)部的集体决策和共同行动,我个人更多(duo)的是扮演了实行者的角色。我参与(yu)组织过多(duo)篇重要论文的发表,其(qi)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邀请王学(xue)典教授(shou)、赵(zhao)世瑜教授(shou)等教授(shou)撰写文章,他们的文章在当代学(xue)术史上产(chan)生了深远的影响。
关于彭慕兰(lan)的《大分流(liu)》一书,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chang)契合时代需求的选题。事实上,《大分流(liu)》2000年出版后便获得了2000年费正清(qing)奖,在美国史学(xue)界产(chan)生了极大的影响。由于该书当时尚未译成中文,国内学(xue)者对(dui)其(qi)内容(rong)了解甚少。2002年,黄宗智教授(shou)先在《历史研(yan)究》第4期(qi)发表书评《发展还是内卷?十八世纪英国与(yu)中国》,全(quan)面批评彭慕兰(lan)的观点,因(yin)为篇幅(fu)较长,所(suo)以编辑(ji)部以小字号刊登。随后,编辑(ji)部邀请彭慕兰(lan)教授(shou)为《历史研(yan)究》撰写一篇先容《大分流(liu)》观点的文章,并且希翼对(dui)黄文的批评做出回应,于是有(you)了彭慕兰(lan)的《世界经济史中的近世江南:比较与(yu)综合观察——回应黄宗智先生》一文,发表在《历史研(yan)究》2003年第4期(qi)。这篇文章篇幅(fu)也很长,约有(you)四五(wu)万字,在发表前,大家曾讨论是否分两期(qi)刊发,最后还是决定全(quan)文刊登,同样将字号缩小。彭慕兰(lan)的观点对(dui)国内学(xue)术界产(chan)生了巨大冲击。尽管现在大家对(dui)其(qi)观点有(you)诸多(duo)争议,但在当时,这些观点对(dui)许(xu)多(duo)学(xue)者而言是极其(qi)新颖的。彭慕兰(lan)的学(xue)识广博,他本科研(yan)究英国史,后来(lai)转(zhuan)向中国史,他的研(yan)究跨学(xue)科、视野开阔,尤其(qi)在历史学(xue)与(yu)其(qi)他学(xue)科交叉领(ling)域产(chan)生了巨大的学(xue)术影响。该文在当时引起了广泛关注,当然也引起了一些学(xue)者的批评。可以说(shuo),黄宗智、彭慕兰(lan)这两篇文章的发表,对(dui)当时国内学(xue)术界起到了积极的引导作用。我认为这种引导作用表现在三(san)个方面:第一,重新审视前近代中国历史的发展;第二,学(xue)者们不(bu)再仅仅停留在抽(chou)象理论的对(dui)比上,而是开始(shi)注重结(jie)合历史事实进行讨论;第三(san),尤为重要的是,它使得中国史学(xue)界与(yu)国际学(xue)术界之间(jian)的互(hu)动日益增加。可以说(shuo),这一活动是一次标志(zhi)性的尝试。
另一个我认为可能会在当代学(xue)术史上留下痕迹的活动,是召开关于学(xue)术规范的会议。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学(xue)术界重新回归了正规的学(xue)术渠道,但与(yu)欧美学(xue)术界相(xiang)比,依然存在着较大的差距,尤其(qi)是在学(xue)术规范方面。现在大家知道,硕博士论文要求规范化,而规范化的核心内容(rong)包括必须有(you)学(xue)术史梳理,必须有(you)研(yan)究方法和研(yan)究思路的交代,必须有(you)参考文献等等。其(qi)中最重要的是要求在引用他人观点和著作时,必须准确标明来(lai)源,这也是现代学(xue)术研(yan)究的基本要求。
中国与(yu)欧美学(xue)术界在学(xue)术规范方面的差距,主要有(you)两个原因(yin):首先,中国传统学(xue)术自先秦(qin)至清(qing)代的乾嘉学(xue)派,并未有(you)如今天这样的学(xue)术规范要求,当然西方学(xue)术史同样如此;其(qi)次,20世纪后期(qi),中国的学(xue)术研(yan)究在与(yu)国际学(xue)术界的互(hu)动中较为滞后,尽管改革开放后的学(xue)术发展非常(chang)迅速,但问题也随之而来(lai),其(qi)中尤以学(xue)术研(yan)究的不(bu)规范为最。学(xue)术规范问题表现在许(xu)多(duo)方面,包括引用格式、注释规范、写作风格等。编辑(ji)部曾收到过一篇复旦大学(xue)葛剑雄教授(shou)与(yu)他的学(xue)生曹(cao)树基合写的批评文章,针对(dui)《中国历代人口资料研(yan)究》一书提出了严厉批评。该书是非历史学(xue)者编撰的,存在诸多(duo)问题,且规范性极差。葛剑雄教授(shou)的批评犀利且直言不(bu)讳,这在当时是前所(suo)未有(you)的。虽然编辑(ji)部考虑到《中国历代人口资料研(yan)究》是一个团队合作的成果(guo)而非个人之作,曾对(dui)是否刊发该文章进行过讨论,但在我个人的坚持下,《历史研(yan)究》最终决定发表这篇文章。(葛剑雄、曹(cao)树基:《是学(xue)术创新,还是低水平的资料编纂?——评杨子慧主编〈中国历代人口统计资料研(yan)究〉》,《历史研(yan)究》1998年第1期(qi))文章发表后,引发了广泛关注,使得许(xu)多(duo)学(xue)者开始(shi)反(fan)思学(xue)术规范的重要性,认识到学(xue)术研(yan)究中的创新固然重要,但学(xue)术规范更为关键,必须加强学(xue)术规范的建设。
于是,在很多(duo)学(xue)者的呼吁下,我召集了一次全(quan)国性的座谈会来(lai)讨论学(xue)术规范问题。会议取(qu)得了非常(chang)好的效果(guo),许(xu)多(duo)学(xue)者提出了宝贵的意见,最终大家发布了《关于遵守学(xue)术规范的联合声明》,并在国内多(duo)个学(xue)术期(qi)刊上刊载(zai)。联合声明第一条就是要求“学(xue)术研(yan)究必须敬重前人研(yan)究成果(guo)”:“凡专题研(yan)究论文,应就主要的研(yan)究内容(rong),概略说(shuo)明或先容前人研(yan)究的主要成果(guo)或研(yan)究状(zhuang)况;此种说(shuo)明或先容,可以列入正文,亦可采用注释的形式;完全(quan)没有(you)此种说(shuo)明或先容的来(lai)稿,各刊编辑(ji)部将不(bu)予受理。”(《历史研(yan)究》《中国史研(yan)究》《近代史研(yan)究》《世界历史》《当代中国史研(yan)究》《中共党史研(yan)究》《史学(xue)理论研(yan)究》七刊编辑(ji)部1999年12月关于遵守学(xue)术规范的联合声明)此举标志(zhi)着学(xue)术规范问题成为全(quan)国性的讨论话题,至今已经有(you)二十多(duo)年之久。在这二十多(duo)年里(li),中国学(xue)术界在学(xue)术规范方面作出了巨大的努力(li),取(qu)得了显(xian)著的成果(guo)。如今,大家的学(xue)术论文和学(xue)术著作在规范化方面有(you)了长足的进步,许(xu)多(duo)领(ling)域已与(yu)欧美学(xue)术界接轨,学(xue)术论文和著作越来(lai)越规范,所(suo)以这次关于学(xue)术规范的研(yan)讨会将来(lai)在学(xue)术史上会留下痕迹的。
在我看来(lai),编辑(ji)工作与(yu)学(xue)术研(yan)究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有(you)些编辑(ji)专注于技术编辑(ji),自己从不(bu)做学(xue)术研(yan)究,而另一些学(xue)者则专注于学(xue)术研(yan)究,对(dui)编辑(ji)工作不(bu)太关注,这都没有(you)问题。不(bu)过,也有(you)一些人既关心编辑(ji)工作,又参与(yu)学(xue)术研(yan)究。也正因(yin)为这样,中国的编辑(ji)界与(yu)学(xue)术界之间(jian)能长期(qi)保持着紧密(mi)的联系,这一点与(yu)欧美学(xue)术界和出版界的分工方式大为不(bu)同。在欧美,出版社的编辑(ji)通常(chang)负责技术性工作,不(bu)直接参与(yu)学(xue)术内容(rong)的审定,而学(xue)术委员会负责学(xue)术评审。然而在中国,编辑(ji)部的成员大多(duo)都是学(xue)者,编辑(ji)不(bu)仅参与(yu)学(xue)术内容(rong)的选择和审核,而且很多(duo)编辑(ji)自己也从事学(xue)术研(yan)究。因(yin)此,国内的学(xue)术期(qi)刊编辑(ji)在一定程度上是真正的“学(xue)术编辑(ji)”,这种模式虽然有(you)其(qi)独特性,但我个人认为它有(you)助于提高学(xue)术期(qi)刊的水平,能推动学(xue)术出版的良性发展。
经过二三(san)十年的努力(li),中国的学(xue)术期(qi)刊水平已有(you)显(xian)著提高。当然,科学(xue)研(yan)究尤其(qi)是自然科学(xue)领(ling)域通常(chang)要求遵循国际标准,但人文社会科学(xue)尤其(qi)是历史、文学(xue)、学问等领(ling)域,大家应当保持自身的特色,避免(mian)盲目跟随欧美模式,人文社科学(xue)术期(qi)刊尤其(qi)如此。随着我国学(xue)术研(yan)究逐(zhu)渐走向成熟,大家正逐(zhu)步缩小与(yu)欧美学(xue)术界的差距。由于长时间(jian)的封闭,在改革开放初期(qi),许(xu)多(duo)领(ling)域的学(xue)术研(yan)究与(yu)欧美相(xiang)比落后很远,尤其(qi)是中国历史研(yan)究。然而,随着学(xue)者们不(bu)断努力(li)和学(xue)术环境的改善,大家正在迎头赶上,取(qu)得了越来(lai)越显(xian)著的成就。在这一过程中,在编辑(ji)与(yu)出版界同仁的支撑和帮助下,大量优秀(xiu)的学(xue)术著作得以发表,从而推动了中国学(xue)术界的快速发展,值得大家铭(ming)记。
您作为主编和编辑(ji),如何看待去“五(wu)唯”呢?您对(dui)青年学(xue)子写出一篇优秀(xiu)的论文有(you)什么样的建议呢?
仲伟民(min):去“四唯”、“五(wu)唯”,这是教育部、科技部和中宣部三(san)部委联合下发文件所(suo)传达(da)的重要精神,我认为这一举措是非常(chang)必要的。过去在“四唯”和“五(wu)唯”的指挥棒下,国内学(xue)术界往往过度追求数量,忽视了质(zhi)量。这导致了许(xu)多(duo)学(xue)术不(bu)正之风的出现,也使得各学(xue)术单位在选人用人、评定职称、学(xue)生毕业等方面出现了种种问题。然而,去“四唯”和“五(wu)唯”并不(bu)是学(xue)术评价(jia)的目的,学(xue)术领(ling)域依然需要数据和数量的支撑。从学(xue)术评价(jia)的角度来(lai)看,上级部门联合出台(tai)这一系列文件,实际上是针对(dui)学(xue)术评价(jia)过程中出现的一些不(bu)良风气。个人认为,这个问题的根源在于相(xiang)关管理部门在实行评价(jia)规则时过于机械化,进而导致学(xue)术评价(jia)的失(shi)衡。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在评价(jia)学(xue)术期(qi)刊的水平时,存在多(duo)种评价(jia)标准,其(qi)中所(suo)谓(wei)的影响因(yin)子就是完全(quan)依赖数据,通过考察期(qi)刊在某一评价(jia)时段内论文被有(you)效引用的次数,除以发表论文的总(zong)数,得出期(qi)刊的影响因(yin)子。也就是说(shuo),引用次数越多(duo)的期(qi)刊,其(qi)影响因(yin)子可能越高。在理工类学(xue)科,评价(jia)论文水平时,通常(chang)参考的就是论文的影响因(yin)子和发表期(qi)刊的影响因(yin)子。完全(quan)依赖这些数据肯(ken)定是不(bu)对(dui)的,但完全(quan)抛弃这些数据也同样不(bu)现实。
在学(xue)术期(qi)刊和学(xue)术论文的评价(jia)过程中,我认为应该首先看数据,因(yin)为量化数据是一个客(ke)观的标准。关键是要甄别数据的有(you)效性,只有(you)有(you)效且可信的数据,才能作为评价(jia)的依据。同时,同行评议可以作为辅助,例如,期(qi)刊评价(jia)可以征求其(qi)他兄弟期(qi)刊和相(xiang)关专家的意见;论文评价(jia)则可以通过学(xue)术同行的反(fan)馈(kui)来(lai)补(bu)充(chong)。量化评价(jia)和同行评价(jia)各有(you)其(qi)独特作用,二者不(bu)能互(hu)相(xiang)替(ti)代。尤其(qi)在当今信息化时代,完全(quan)抛弃数据是不(bu)可取(qu)的,而完全(quan)依赖同行评议则难以平衡效率和公平。因(yin)此,我认为应该以数据为基础,结(jie)合学(xue)术共同体的评价(jia),才能实现客(ke)观、公正的学(xue)术评价(jia)。目前,去“四唯”和“五(wu)唯”主要是对(dui)过去一段时间(jian)内行政管理失(shi)衡、实行不(bu)当的纠正。经过一段时间(jian)的努力(li),我相(xiang)信学(xue)术评价(jia)体系会逐(zhu)步走向正轨,变得更加科学(xue)和公正。
至于年轻人如何写出高水平的论文,我认为这是一个既容(rong)易回答又非常(chang)难回答的问题。要写出一篇高水平的论文,最关键的就是有(you)扎实的学(xue)术积累和不(bu)断的努力(li)。首先要做到的是深入研(yan)究同行的成果(guo),了解前人的研(yan)究达(da)到了什么水平,当前研(yan)究中还有(you)哪些未解决的问题和深入的空(kong)间(jian),只有(you)这样才能写出具有(you)原创性和深度的学(xue)术文章。学(xue)术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就有(you)可能实现“厚积薄发”。正如有(you)些人所(suo)说(shuo),厚积到一定程度,发出来(lai)的成果(guo)必定是好的。如果(guo)过于急功(gong)近利,只是为了某个短期(qi)的目标,比如争取(qu)项目评选或基金(jin)资助,而临时抱佛脚、仓促完成论文,那(na)么无论如何都难以写出有(you)深度的高水平文章。
2021年,您的《茶叶与(yu)鸦片:十九世纪经济全(quan)球(qiu)化中的中国》一书再版,这本著作通过对(dui)茶叶和鸦片这两种商(shang)品对(dui)比研(yan)究来(lai)探讨19世纪中国。大家想请教您,茶叶和鸦片何以能够成为对(dui)比的两种商(shang)品呢?
仲伟民(min):这是一个非常(chang)有(you)趣的问题。回想当年在做选题时,最初我并没有(you)打算把这两种商(shang)品放在一起进行比较,而是想研(yan)究一个更为宏大的问题——即成瘾性消(xiao)费品在近代世界形成中的作用。至今,我仍然对(dui)这个问题充(chong)满兴趣。在当时准备选题和寻找资料的过程中,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无底洞(dong),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机会,单靠个人的能力(li)其(qi)实很难完成这个课题。那(na)时,葛兆光老师给了我非常(chang)尖锐的批评,他直言不(bu)讳地说(shuo):“你(ni)这么做不(bu)行,这个题目虽然非常(chang)有(you)价(jia)值,但你(ni)做不(bu)出来(lai),即使做出来(lai)也不(bu)会很精彩,因(yin)为题目太大了,你(ni)必须‘瘦身’。”这番话让我深刻反(fan)思,并最终决定将课题“瘦身”,范围缩小。在进一步阅读资料的过程中,我逐(zhu)渐发现,在19世纪中国的进出口贸易中,茶叶和鸦片这两种商(shang)品极为突出,甚至可以说(shuo)是天作之合的矛盾对(dui)立体。因(yin)此,我最终决定将这两种商(shang)品作为我的研(yan)究课题。
19世纪,茶叶几(ji)乎(hu)始(shi)终是中国出口量最大的一项商(shang)品,尤其(qi)在19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茶叶的出口量甚至占到了中国出口总(zong)值的50%以上。而在同一时期(qi),鸦片则是中国进口量最大的商(shang)品。因(yin)此,我觉得如果(guo)能够将这两种商(shang)品进行比较,就能够基本反(fan)映出19世纪中国在当时世界经济中的特殊地位。19世纪正是经济全(quan)球(qiu)化加速发展的时代,也是欧洲工业化进程尤为重要的阶段,欧美发达(da)国家在推动经济全(quan)球(qiu)化方面的作用极为显(xian)著,而这些国家对(dui)中国的进出口贸易也产(chan)生了深远的影响。我认为,茶叶和鸦片为理解经济全(quan)球(qiu)化提供了两个非常(chang)好的切入点。经过一段时间(jian)的资料收集后,我认为这个课题是可行的,于是决定将其(qi)付诸实践。回顾整个过程,我个人认为这是一个比较成功(gong)的研(yan)究课题,至于到底做得好不(bu)好,水平高不(bu)高,那(na)就留给读者来(lai)评价(jia)了。
《茶叶与(yu)鸦片:十九世纪经济全(quan)球(qiu)化中的中国》书封
茶叶和鸦片作为成瘾性消(xiao)费品对(dui)近代中国产(chan)生了很大的影响,后来(lai)您就成瘾性消(xiao)费品又做了一些阐释,认为成瘾性消(xiao)费品是近代世界形成的助推器,那(na)么,请问您如何理解成瘾性消(xiao)费品对(dui)全(quan)球(qiu)经济的影响呢?
仲伟民(min):成瘾性消(xiao)费品在经济全(quan)球(qiu)化中的作用是一个非常(chang)重要但尚未充(chong)分研(yan)究的课题。较早关注这一问题的学(xue)者之一是年鉴学(xue)派大师布罗代尔(er),在他的名(ming)著《15至18世纪的物质(zhi)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中,他对(dui)许(xu)多(duo)相(xiang)关问题进行了阐述,深刻地启发了我。在进一步研(yan)究后,我发现这个问题内涵丰富,值得深入探讨,尤其(qi)与(yu)我之前提到的茶叶和鸦片这两种商(shang)品息息相(xiang)关。尽管鸦片的影响主要集中在中国,但如果(guo)将视野扩(kuo)大到一系列成瘾性消(xiao)费品——如烟、酒、糖、茶等,就会发现这些商(shang)品几(ji)乎(hu)都在全(quan)球(qiu)范围内广泛传播。为何在大航海之前,这些商(shang)品的流(liu)行局限于局部区域,而大航海后却迅速扩(kuo)展到全(quan)球(qiu)?这是一个非常(chang)吸引人的问题。
以茶叶为例,中国人饮茶已有(you)千年历史,但在16世纪之前,饮茶几(ji)乎(hu)仅限于中国及(ji)东亚地区。类似的,咖啡和可可等消(xiao)费品也主要局限于特定区域。更为复杂的是糖。糖的使用,尤其(qi)是在大航海之前,主要集中在美洲和东南亚等地区,其(qi)他地区的使用量相(xiang)对(dui)较少。而糖能够在全(quan)球(qiu)传播,正是在大航海后发生的。这一过程对(dui)人类尤其(qi)重要,因(yin)为在近代化初期(qi),世界大部分地区,包括工业化的发源地英国,生活水平普遍较低,居民(min)难以消(xiao)费足够的肉(rou)蛋奶类等高营(ying)养(yang)食品。16至19世纪,英格兰(lan)、荷兰(lan)、法国等地的工人和农民(min),食物主要由碳水化合物组成,营(ying)养(yang)十分有(you)限。然而,糖的引入在当时至关重要,特别是在早期(qi)工业化的国家,它为人们提供了所(suo)需的热(re)量,成为维持普通劳动者劳动能力(li)的关键。在欧美两三(san)百年的时间(jian)里(li),糖的摄(she)入量曾占到人类所(suo)需热(re)量的10%以上,直到20世纪,随着生活水平提高,糖的消(xiao)费才逐(zhu)渐减少。
与(yu)此同时,茶、咖啡、可可这三(san)大饮料的全(quan)球(qiu)传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些饮料之所(suo)以能够广泛传播,并非仅因(yin)为其(qi)口味吸引,而是因(yin)为它们可以与(yu)糖搭配,既补(bu)充(chong)能量,又取(qu)代了欧洲传统的酒类饮品。事实上,在近代以前,欧洲的主要饮品是酒,如啤酒和杜松子酒等,虽然酒适量饮用有(you)益,但过量则不(bu)利于身体健康(kang),尤其(qi)在工业化阶段,饮酒酗(xu)酒都会影响生产(chan)安全(quan)与(yu)产(chan)品质(zhi)量。因(yin)此,茶、咖啡、可可的传播,对(dui)全(quan)球(qiu)工业化进程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麦克法兰(lan)甚至曾指出,如果(guo)没有(you)糖、茶叶等成瘾性消(xiao)费品,英国的工业化将难以实现,它们的作用甚至不(bu)亚于蒸汽机。许(xu)多(duo)人可能觉得这一观点是天方夜谭,但深入探讨历史细节,大家会发现这个观点并非毫无根据。正是通过揭示这些历史细节,大家才能更全(quan)面、真实地理解历史。我之所(suo)以始(shi)终不(bu)放弃这一研(yan)究课题,正是因(yin)为它触及(ji)到了历史的细部,能帮助大家更好地理解人类社会的演变。
十九世纪是您关注的一个重要时段,茶叶和鸦片是您关注十九世纪中国经济的一个切入口,全(quan)球(qiu)史是您观察十九世纪中国与(yu)西方的方法论,请问您如何看待十九世纪的中国呢?请问您认为十九世纪和十八世纪的中国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您是否认为十九世纪是中国近代史的开端(duan)呢?
仲伟民(min):19世纪无疑是人类历史上一个极为重要的时期(qi)。首先,19世纪是人类历史发生根本性转(zhuan)变的关键阶段。大家常(chang)说(shuo),19世纪是从传统社会走向现代社会的转(zhuan)折点。正是从19世纪开始(shi),尤其(qi)是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之后,人类社会才真正迈入现代化的进程。这也是大家从全(quan)球(qiu)视野来(lai)看待19世纪的一个重要原因(yin)。对(dui)中国来(lai)说(shuo),19世纪同样具有(you)深远的意义。如果(guo)把中国放置在全(quan)球(qiu)历史的背景下,大家看到,19世纪正是中国被卷入全(quan)球(qiu)化浪潮(chao)的时期(qi),而在此之前,中国长期(qi)处于与(yu)世界隔绝的状(zhuang)态。此外,19世纪对(dui)中国人来(lai)说(shuo),尤其(qi)值得铭(ming)记。中国在这一时期(qi)遭遇了一系列残酷的灾难和深重的创伤,几(ji)乎(hu)都发生在19世纪。这也是我始(shi)终关注19世纪的一个重要原因(yin)。
当然,还有(you)一个小的原因(yin)。大家的教科书和课堂教学(xue)普遍把1840年作为中国古代史与(yu)近代史的分界点,这种人为的划分对(dui)中国历史学(xue)的研(yan)究产(chan)生了深远的影响。如果(guo)大家不(bu)打破这种界分,将极大地影响大家对(dui)19世纪中国历史的理解,甚至影响大家对(dui)中国历史与(yu)世界历史关系的认知。因(yin)此,19世纪对(dui)中国尤为重要,它既是大家理解传统中国的基点,也是理解现代中国的基点。
关于中国近代史的起点,实际上是一个非常(chang)难以人为界定的问题。客(ke)观来(lai)说(shuo),历史上并没有(you)明确的时间(jian)节点可以作为中国近代史的起点。大家所(suo)称的“近代史”,更多(duo)是回顾过去时,发现这一时期(qi)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与(yu)以往不(bu)同,因(yin)此大家将其(qi)作为近代史的起点。
总(zong)体而言,19世纪确实经历了显(xian)著的变化,但这种变化并不(bu)应仅限于1840年。1840年确实发生了一个非常(chang)重要的历史事件——鸦片战争,但是这场战争不(bu)是只发生在1840年,而是从1838年延续到1842年。这段历史时期(qi)固然具有(you)极为重要的意义,但大家依然需要分析鸦片战争对(dui)中国历史的具体影响,特别是其(qi)影响的深远程度。
我个人认为,鸦片战争对(dui)19世纪中国历史的影响相(xiang)对(dui)有(you)限。关于这一点,我深受蒋廷黻(fu)先生的启发。蒋先生认为,鸦片战争对(dui)中国人的影响并没有(you)那(na)么大。在他的著作中,他反(fan)复提到,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人似乎(hu)没有(you)警觉,并未努力(li)进行自我变革,而是进入了近20年的“昏睡”状(zhuang)态,因(yin)此最终导致了第二次鸦片战争的爆发。事实上,第二次鸦片战争对(dui)中国人的影响更为深刻,甚至可以说(shuo),彻(che)底挑战了中国人传统价(jia)值观的底线。中国传统上强调(diao)“夷夏之防”,而第二次鸦片战争期(qi)间(jian),这一观念被彻(che)底打破,换言之,中国的“天下观”被完全(quan)颠覆(fu)。
我一直强调(diao),中国人的“天下观”具有(you)两层含义。一方面,它指的是“实体上的天下观”,即中国人曾理解的世界格局。在传统的“天圆地方”观念下,中国人视中国为世界的中心,越远离中国的地方,与(yu)中国的关系越薄弱,这就是中国人对(dui)世界的实体性理解。这种观念几(ji)千年来(lai)未曾动摇。另一方面,哲学(xue)上的“天下观”或“宇宙观”也体现了中国人对(dui)世界的独特理解,几(ji)千年来(lai)未曾有(you)大的改变。尽管有(you)周边民(min)族的入侵,但民(min)族融合后依然形成了以中华(hua)学问为核心的“华(hua)夏民(min)族”,这一思想体系始(shi)终未被打破。然而,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无论是实体的“天下观”还是哲学(xue)的“宇宙观”,都遭到了前所(suo)未有(you)的冲击。中国人开始(shi)意识到,在遥远的、曾被视为不(bu)文明的地方,竟然存在着其(qi)他文明的国家和区域,而且人家的文明程度比大家高很多(duo)。
从这个角度看,第二次鸦片战争才是真正的中国历史转(zhuan)折点。然而,大家也不(bu)能简单地将其(qi)视为中国近代史的起点,因(yin)为近代史的展开与(yu)近代化紧密(mi)相(xiang)关,只有(you)一个国家经历了近代化,才能称之为“近代史”。然而,中国的近代化进程实际上直到19世纪70年代才开始(shi),甚至到80、90年代依旧未见显(xian)著成效。真正实现经济现代化的时间(jian)较晚。如果(guo)进一步看,政治、思想学问等层面的现代化进程则更加滞后。因(yin)此,我认为,如果(guo)要划定中国近代史的起点,应该是从19世纪80年代至20世纪初,或者说(shuo)是晚清(qing)民(min)初的这一时期(qi),特别要注意晚清(qing)新政这一历史阶段。
大家认识历史时,应该避免(mian)过于绝对(dui)化的观点,越是接近历史的实际,越能得出客(ke)观、真实的结(jie)论,这种看法也更易为大众接受。我认为,历史的分期(qi)不(bu)应采取(qu)“切割”的方式,而应考虑到历史发展的连续性和动态性。
全(quan)球(qiu)史研(yan)究一直受到学(xue)界的关注,您的研(yan)究也受到全(quan)球(qiu)史的影响,那(na)么您如何看待全(quan)球(qiu)史在中国的兴起呢?全(quan)球(qiu)史作为一种视野给中国学(xue)界带来(lai)什么新气象呢?
仲伟民(min):这个问题较为复杂,涉及(ji)多(duo)个层面。我认为全(quan)球(qiu)史在中国的兴起,最重要的原因(yin)是全(quan)球(qiu)一体化进程的推动。在全(quan)球(qiu)化的时代,大家不(bu)能轻易地说(shuo)中国离不(bu)开世界。实际上,中国不(bu)能孤立于世界而独立存在,甚至中国的发展在相(xiang)当程度上依赖于全(quan)球(qiu)体系。正如有(you)人所(suo)说(shuo),全(quan)球(qiu)化离不(bu)开中国,中国也离不(bu)开全(quan)球(qiu)化。虽然我认为“全(quan)球(qiu)化离不(bu)开中国”这句话有(you)些过于片面和绝对(dui),但“我个人认为中国离不(bu)开全(quan)球(qiu)化”这一点则是十分中肯(ken)的。当今中国无论在经济发展还是学(xue)术交流(liu)方面,实际上都深受全(quan)球(qiu)化的影响。因(yin)此,适时引入全(quan)球(qiu)史的研(yan)究,对(dui)于大家至关重要。
从历史角度来(lai)看,19世纪初中国就已经被不(bu)可逆转(zhuan)地卷入到全(quan)球(qiu)化的进程中。自19世纪起,中国的发展已经不(bu)再局限于自身的内政,所(suo)谓(wei)的“闭关锁国”已成为历史。然而,部分史学(xue)家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导致在19世纪史的叙述中,大家与(yu)西方国家之间(jian)产(chan)生了很多(duo)矛盾。
最突出的矛盾之一,就是如何看待中国与(yu)当时“近代化”的宪政国家,特别是欧美国家的关系。欧美国家在经济水平上已经达(da)到了一定的高度,历史进程推动他们不(bu)得不(bu)向外拓(tuo)展,比如他们向世界各地推销纺织品等工业产(chan)品,或者传播自身的学问和价(jia)值观。而与(yu)此同时,中国由于经济和学问的相(xiang)对(dui)滞后,与(yu)西方国家之间(jian)存在着较大的差异(yi),思想与(yu)经济难以对(dui)接。因(yin)此,在与(yu)近代欧美国家的碰撞中,中西之间(jian)出现了一系列的冲突和问题。从西方国家的角度来(lai)看,推销更先进、更实用的商(shang)品,以及(ji)传播普世的价(jia)值观,是一种“恩惠”;然而对(dui)中国而言,西方作为强势一方将违背自身意愿的东西强加于大家,这显(xian)然意味着侵略。
这种矛盾,形成了历史研(yan)究和历史叙述中的两套话语体系:一方面是资本主义话语,即西方国家从自身立场为其(qi)行为辩护;另一方面是民(min)族主义话语,中国则自认为站在正义的一方。然而,这并不(bu)是一个简单的问题,无论哪一套话语体系,都带有(you)明显(xian)的偏见。通过阅读不(bu)同立场的著作,大家可以直观地看到这两种话语体系之间(jian)的冲突。例如,对(dui)于鸦片战争的定义,英国学(xue)者往往称其(qi)为“商(shang)业战争”或“茶叶战争”。当然,历史叙述各有(you)其(qi)道理。在我看来(lai),未来(lai)的历史学(xue)发展不(bu)应再用殖民(min)主义的语言,也不(bu)应仅仅使用民(min)族主义的话语,而应通过一种更加客(ke)观、更加符合历史实际的语言来(lai)讲述历史。当不(bu)同立场的双方能够心平气和地讨论这个问题时,使用全(quan)球(qiu)化的历史语言将会水到渠成,我相(xiang)信这一时刻已经不(bu)远了。
因(yin)此,我特别重视全(quan)球(qiu)史在中国史学(xue)界的影响,也希翼更多(duo)学(xue)者能够学(xue)习(xi)并使用这一方法来(lai)诠释历史。尽管目前仍有(you)一些学(xue)者对(dui)全(quan)球(qiu)史研(yan)究持有(you)“狐(hu)假(jia)虎威”或“空(kong)洞(dong)夸大”的偏见,实际上,全(quan)球(qiu)史作为一种研(yan)究方法,极为实际、便捷且富有(you)成效。我相(xiang)信,如果(guo)能够合理运用这一方法,将能产(chan)生更具深度和广度的研(yan)究成果(guo)。
您之前申请的课题是关于明清(qing)华(hua)北乡(xiang)村经济,并且与(yu)清(qing)华(hua)大学(xue)图书馆合作购(gou)买了10余万件的契约文书,请问您为什么会关注到华(hua)北乡(xiang)村社会呢?根据目前您的研(yan)究,您如何理解明清(qing)时期(qi)华(hua)北乡(xiang)村经济呢?您如何看待中国古代是否是契约社会的争论呢?
仲伟民(min):最近几(ji)年我对(dui)华(hua)北的关注原因(yin)比较复杂。此前,我主要从事社会经济史的研(yan)究,特别是以茶叶和鸦片为中心的商(shang)品贸易史。但随着研(yan)究的深入,我遇到了一些难以解决的困难,尤其(qi)是当前可供解读的新材料越来(lai)越少,也无法获取(qu)更多(duo)的外文资料,这使得原有(you)的研(yan)究课题无法进一步推进。
与(yu)此同时,我一直对(dui)区域社会史的研(yan)究保持关注。在我看来(lai),过去二三(san)十年社会经济史研(yan)究取(qu)得了显(xian)著的进展,为未来(lai)中国社会经济史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只有(you)在更细致、深入、扎实地研(yan)究各个区域的经济史的基础上,才能更好地阐释整个中国的社会经济史。中国地域辽阔,如果(guo)大家总(zong)是采用粗放式的宏观研(yan)究,往往难以做到既准确又深入。此外,社会区域经济史的研(yan)究存在一定的不(bu)均衡,尤其(qi)是江南和华(hua)南地区的相(xiang)关研(yan)究相(xiang)对(dui)较为深入和完善,而对(dui)于华(hua)北的研(yan)究,虽然也有(you)一些不(bu)错的成果(guo),但与(yu)江南、华(hua)南,甚至长江中上游地区相(xiang)比,仍显(xian)薄弱,亟待进一步加强。
更直接的原因(yin)是十几(ji)年前,一位朋友曾询(xun)问大家是否有(you)兴趣收藏一批契约文书,我与(yu)图书馆的几(ji)位老师一同去查看后,深感震(zhen)撼。作为历史研(yan)究者,看到如此珍(zhen)贵的第一手资料,难掩兴奋之情(qing)。因(yin)此,我与(yu)图书馆商(shang)量后,决定将其(qi)购(gou)入。最初购(gou)买这一批材料时遇到了不(bu)少困难,从接触到最后成功(gong)入馆,足足花了两年时间(jian)。之后,大家又陆续收购(gou)了十几(ji)批材料,目前累计已近15万册,数量上非常(chang)可观。清(qing)华(hua)大学(xue)自上世纪80年代恢复文科以来(lai),图书馆的史料补(bu)充(chong)相(xiang)对(dui)不(bu)足,这批契约文书无疑为大家提供了宝贵的历史资源。
至于为什么特别关注华(hua)北的乡(xiang)村社会经济史研(yan)究,我认为传统中国本质(zhi)上是一个农村社会。要深入理解中国历史,就必须首先了解农村社会的发展,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过去,大家往往关注一些宏大的历史议题,但我个人希翼,未来(lai)通过对(dui)乡(xiang)村社会的研(yan)究,能够探索出一些更加具体、微(wei)观的问题。为此,我把这一方向称为“日常(chang)生活经济史”,即通过对(dui)农村日常(chang)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括吃、穿、住、行以及(ji)日常(chang)习(xi)惯等的详尽调(diao)查与(yu)研(yan)究,帮助大家对(dui)中国历史有(you)更加深刻、具体的理解。
至于为什么将清(qing)朝这一时期(qi)纳入研(yan)究范围,我认为清(qing)朝是了解传统中国的一个非常(chang)理想的时间(jian)段。它为大家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包括大量文献、可视化的资料,甚至一些可以触摸的实体文物,这些都极大地便利了历史研(yan)究的开展。此外,尽管传统社会经历了千年甚至更长时间(jian)的演变,但在许(xu)多(duo)方面依然保持相(xiang)对(dui)稳定。因(yin)此,通过对(dui)清(qing)代农村日常(chang)生活的研(yan)究,大家能够从整体的角度,更加深入地理解中国历史上农民(min)的生活状(zhuang)态。另一方面,清(qing)朝也是理解现代中国的起点。今天,许(xu)多(duo)社会现象和发展脉络(luo)仍然可以追溯到清(qing)朝时期(qi),甚至一些明显(xian)的时代痕迹至今尚存。因(yin)此,这一时期(qi)对(dui)大家而言至关重要,特别值得大家进行深入的研(yan)究。
您如何看待中国古代是否是契约社会的?
仲伟民(min):目前,确实有(you)很多(duo)契约文书的发现,特别是一些地方的契约文书体系非常(chang)完整。所(suo)谓(wei)契约,本质(zhi)上是一种信任的体现。大家是否是一个契约社会,实际上是在问这个社会是否有(you)信用,甚至是否是一个法治社会。契约需要从传统与(yu)现代两个角度去理解。从传统社会的角度来(lai)看,契约社会主要强调(diao)的是信用,强调(diao)社会成员之间(jian)的信任关系。若用现代契约的定义来(lai)看,契约社会既是信用社会,也是法治社会,这便是传统和现代契约社会的理解差异(yi)。
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中国古代缺乏许(xu)多(duo)现代观念和制度的约束,因(yin)此不(bu)能说(shuo)中国古代是一个完全(quan)完善的契约社会。虽然在古代大家发现了许(xu)多(duo)契约的存在,但这些契约带有(you)明显(xian)的时代特征。现代契约一旦签订,之后的更改通常(chang)视为无效,法庭上也不(bu)会采纳修改后的内容(rong)。然而,在古代,契约一旦签订,双方可以进行修改,且修改后的契约仍然具有(you)法律效力(li),比如“找价(jia)”。因(yin)此,古代中国的信用与(yu)法治观念与(yu)现代存在差异(yi),这一点在研(yan)究契约社会时尤为重要。大家需要以现代的契约观念和法治观念去研(yan)究传统中国,但同时也不(bu)能将现代观念完全(quan)套用到古代社会。如何处理这两者之间(jian)的关系,实际上是对(dui)研(yan)究者的一大考验(yan),且在研(yan)究过程中需要精心把握这个平衡。
您正在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jin)重大项目是关于明清(qing)华(hua)北核心区生态环境变迁与(yu)社会经济的关系。请问您为什么会提出华(hua)北核心区这个概念,与(yu)之相(xiang)关,明清(qing)的华(hua)北具有(you)哪种特殊性?您的研(yan)究里(li)面是否有(you)要与(yu)华(hua)南、江南做对(dui)比的考虑?
仲伟民(min):“华(hua)北核心区”是我基于多(duo)重考虑提出的一个概念。首先,尽管关于华(hua)北地区的研(yan)究已经取(qu)得了一定的成果(guo),但仍存在一些问题,其(qi)中最突出的问题是,学(xue)术界普遍对(dui)“华(hua)北”这一概念的理解过于宽泛,往往把其(qi)范围定得过大,导致研(yan)究缺乏焦点,难以深入。这种过于泛化的区域界定,使得虽然从事华(hua)北研(yan)究的学(xue)者不(bu)在少数,成果(guo)也相(xiang)对(dui)丰富,但这些研(yan)究似乎(hu)并未在学(xue)术界产(chan)生显(xian)著影响;换句话说(shuo),它并未形成像(xiang)明清(qing)江南研(yan)究、华(hua)南学(xue)派或清(qing)水江学(xue)派那(na)样的学(xue)术共同体。我认为,这与(yu)研(yan)究范围过于宽泛密(mi)切相(xiang)关,因(yin)此我提出了聚(ju)焦华(hua)北“核心区”的构想。
另一个考虑因(yin)素是,华(hua)北核心区已经成为国家未来(lai)经济发展中极为重要的区域,尤其(qi)是在雄安新区的规划背景下。雄安新区可谓(wei)位于华(hua)北核心区的心脏地带。因(yin)此,我认为对(dui)华(hua)北核心区进行系统深入的历史研(yan)究,不(bu)仅能够加深大家对(dui)该地区历史作用的理解,也能够为今天华(hua)北,尤其(qi)是雄安新区的发展提供一些历史经验(yan)和借鉴。尽管我的这一概念尚未在学(xue)界得到广泛认同,甚至有(you)可能面临批评和质(zhi)疑,但我对(dui)此持积极和开放态度。我深信,学(xue)术发展需要碰撞与(yu)争议,只有(you)通过深入讨论,学(xue)术研(yan)究才能不(bu)断进步。
我将研(yan)究范围集中在华(hua)北核心区,并非意味着不(bu)涉及(ji)核心区以外的地区。实际上,广义上的华(hua)北核心区涵盖了一个较大的范围,这不(bu)可避免(mian)地会涉及(ji)一些周边地区。此外,我还计划将华(hua)北核心区与(yu)江南、华(hua)南等其(qi)他地区进行比较,只有(you)通过比较研(yan)究,才能更准确地把握华(hua)北地区的独特性。
至于研(yan)究的时段,我将重点聚(ju)焦于明清(qing)时期(qi),因(yin)为这一时期(qi)华(hua)北地区尤为重要。当前的教科书和许(xu)多(duo)学(xue)者的研(yan)究普遍强调(diao),明清(qing)时期(qi)中国的经济中心位于江南,而政治中心则在华(hua)北。虽然这一说(shuo)法并无错处,但我认为其(qi)视角过于单一,忽视了华(hua)北在明清(qing)时期(qi)所(suo)扮演的更为重要的角色。从历史的角度来(lai)看,华(hua)北核心区在明清(qing)时期(qi)的作用远超现有(you)研(yan)究对(dui)该地区的评价(jia)。根据我目前有(you)限的观察,华(hua)北不(bu)仅仅是明清(qing)时期(qi)的政治中心,它实际上是整个中国的政治、经济、学问核心区,或者可以说(shuo)是中国的战略核心区。正是因(yin)为华(hua)北核心区的巩固与(yu)发展,才得以维持帝制中国的广阔疆域与(yu)统一。如果(guo)没有(you)华(hua)北核心区的稳定和发展,中国历史很可能重蹈(dao)宋辽金(jin)元时期(qi)的覆(fu)辙。因(yin)此,明清(qing)历代的统治者坚定地选择北京作为首都,并大力(li)发展华(hua)北地区,背后无疑有(you)更深层的战略考量。
从今天的视角来(lai)看,尽管华(hua)北地区面临一系列的经济问题,但它仍然是中国最为重要的地区之一,这一点无可否认。从经济层面而言,华(hua)北自晚明到清(qing)前中期(qi),一直是中国的核心区域。我希翼未来(lai)能够投(tou)入更多(duo)的人力(li)和物力(li)进行深入研(yan)究,展示华(hua)北核心区在当时中国政治、经济与(yu)学问方面的重要作用。
请问您为什么把生态环境变迁纳入其(qi)中来(lai)考虑呢?生态环境变迁和经济发展相(xiang)结(jie)合,重心是在哪里(li)?
仲伟民(min):将生态环境变迁与(yu)经济发展结(jie)合起来(lai)研(yan)究,我认为是非常(chang)必要的。明清(qing)时期(qi),华(hua)北在政治、军事和经济上都对(dui)全(quan)国具有(you)举足轻重的地位。换句话说(shuo),这个地区的经济曾经历过一个非常(chang)繁荣的时期(qi),它在中国经济格局中的地位绝非可有(you)可无。然而,也正是在这一时期(qi),华(hua)北经济的过度发展导致了生态环境的重大变迁,或者说(shuo)自然环境逐(zhu)渐恶化,这成为20世纪华(hua)北经济地位急剧下滑的一个重要原因(yin)。
当然,生态变迁的成因(yin)极为复杂,其(qi)恶化并不(bu)仅仅是因(yin)为经济发展,还受到其(qi)他多(duo)重因(yin)素的影响。首先,频(pin)繁的旱涝灾害对(dui)华(hua)北地区的影响尤为显(xian)著,黄河、淮河和海河等流(liu)域的水患(huan)常(chang)常(chang)造成严重的灾难。这些自然灾害在很大程度上加剧了华(hua)北生态环境的恶化。除此之外,人类活动也是不(bu)可忽视的因(yin)素,例如动乱和战争对(dui)资源的破坏性掠夺,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环境的恶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