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去年年末以来,“NPD”或“自恋(lian)型人格障碍”(Narcissistic personality disorder)这个词不断成(cheng)为舆论话题的热点。比如前段时间播(bo)出的综艺(yi)《再见爱人》第(di)四季(ji)引发了收(shou)视(shi)热潮,网友们纷纷讨论节(jie)目(mu)中的几位嘉宾是否存在NPD倾(qing)向。
大众(zhong)热议(yi)名人是否疑似NPD,在今天已经不是一件(jian)稀罕(han)的事。作为一个专业名词,NPD的确诊有严(yan)格的专业程序,它在大众(zhong)语境中存在一定程度的滥用乃(nai)至遭遇污名化,但这种现象本身确实也切(qie)合了人们的一种隐秘焦虑:在一个自恋(lian)学问大行其(qi)道的社会里,大家热衷于对“自恋(lian)”进行诊断与自我诊断。近(jin)年来国内的出版市场亦成(cheng)为这一现象的风向标,从克里斯托弗·拉什的《自恋(lian)主义学问》(2013)、简·腾格的《自恋(lian)时代》(2017),到近(jin)年来的韩炳哲(zhe)《爱欲之死》(2019)、斋藤环的《自伤自恋(lian)的精神分析》(2024),与“自恋(lian)”或是“自我”相关的书籍往往都能获得(de)不小的关注(zhu)。
不过,在大家谈论自恋(lian)时,常常如鉴定NPD的网友一样,倾(qing)向于将其(qi)视(shi)作纯粹个人化的情(qing)感或者心理问题。但自恋(lian)现象之所以引发人们的关注(zhu)与焦虑,除了因为它日(ri)益(yi)成(cheng)为人们频繁体验到的心理现象,还因为它与更宏大的社会学问变(bian)迁相关。在这方面,奥地利学(xue)者伊索尔德·沙里姆(Isolde Charim)近(jin)期翻(fan)译为中文版的作品《自恋(lian)与服(fu)从》提供(gong)了许多新的洞见。
通常来说,自恋(lian)者给人的印(yin)象正(zheng)如克里斯托弗·拉什在《自恋(lian)主义学问》一书中所提及:“把(ba)靠个人经验获得(de)的任何真知灼见和价值观都排除在外”,标榜自我的独特性与优(you)越性——自恋(lian)者似乎只爱自己、也只需要(yao)爱自己。但在沙里姆看(kan)来,这种大家日(ri)常意义上的对自恋(lian)的理解并不充分,自恋(lian)本身内含的矛盾性远比大家想象得(de)多。当Deepseek这样的人工智能技术发展正(zheng)在引发人类越来越严(yan)重(zhong)的主体性焦虑时,大家会意识到这种矛盾性呈现得(de)更为明显(xian)。
《自恋(lian)与服(fu)从》,编辑: [奥] 伊索尔德·沙里姆,译者: 桂书杰 等,理想国|上海三联书店 2025年1月。
自恋(lian)者只需要(yao)自我之爱吗?
同如今流行的许多当代欧陆(lu)哲(zhe)学(xue)家类似,沙里姆的自恋(lian)分析起(qi)于对思想史的回溯。在弗洛伊德那里,人类的自恋(lian)经历了两个阶段的发展,在所谓原初自恋(lian)的阶段,婴儿时期的人们无法区分自我与世界的差异,他感受到与世界的快乐同一,人是一种“海洋一般的存在”。随着诸如失去母乳喂(wei)养等来自外部世界匮乏的降临,人们逐步被驱赶出原初自恋(lian)的状态。但弗洛伊德认为,这种感觉并不会消散,而是会在人们日(ri)后(hou)成(cheng)长的过程中成(cheng)为一种持久的召(zhao)唤,人们会不断渴求着回到这种“海洋感觉”。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自恋(lian)同时作为一种“服(fu)从”的面向得(de)以彰显(xian)——自恋(lian)既(ji)是大家发自内心的声音,也是在听从一种召(zhao)唤。
因此,沙里姆认为,当代社会支撑自恋(lian)情(qing)结的主要(yao)有两个重(zhong)要(yao)的因素:成(cheng)功与共(gong)同体。此处的成(cheng)功也并不仅仅指的是纯粹的个人体验,而是个人实现了一种“理想的自我”。这种实现也常常是在群体中完成(cheng)的。在群体中,人们通过将自我投(tou)身于一个崇(chong)高的客体——可(ke)以是一个人或是一个物品——并将其(qi)与自身建立特殊的联系来满(man)足向“海洋感觉”的回归(gui),因此在当代社会中,自恋(lian)便常常以集体的形式出现。在不同学问中的粉丝崇(chong)拜现象中,大家能清晰地看(kan)到这一点。
沙里姆指出,与传统的军队(dui)、宗教等组织不同,在当代形形色色的自恋(lian)共(gong)同体中,人们实际上仅仅是因为其(qi)“自我关联性”而非其(qi)权威而与崇(chong)拜对象发生关系。在自恋(lian)的共(gong)同体中,哲(zhe)学(xue)家韩炳哲(zhe)所谓的“他者的消失”产生了,粉丝看(kan)似在爱与崇(chong)拜着明星,实则是如古希(xi)腊(la)神话中的纳西索斯一般迷恋(lian)着自己。
《他者的消失》,编辑: [德]韩炳哲(zhe),译者: 吴琼,见识城邦|中信出版集团 2019年6月。
与其(qi)他一些研究自恋(lian)的学(xue)者类似,沙里姆从这种自恋(lian)学问的发展中发现了当代社会的严(yan)重(zhong)隐患:当群体中的个人在意的仅仅是自我欲望的投(tou)射,社会的公共(gong)学问与共(gong)识便会被碎片化的自恋(lian)共(gong)同体肢解:“大家对‘我是谁’或‘我是什么’的痴迷达到了顶峰,而唯一的标准就是——我的感受”。这种自恋(lian)的道德在当下的身份政治(zhi)中蔓延开来,它拒(ju)绝民族、阶级、政党、生物学(xue)的普遍范(fan)畴,主张(zhang)完全回到个人感受和自我确定性,导致的就是基于不同感受的共(gong)同体的无限(xian)细分。
不过,也正(zheng)是在自恋(lian)逐渐走向极端的时候,它内在的矛盾性开始逐步暴露。如果某种身份和自我认同,必须完全只依靠个体感受,那么这种认同最终就意味着放弃任何与普遍的社会范(fan)畴的联系,其(qi)实也等于放弃了自我。最终,幻想着只需自我之爱的自恋(lian)者对社会性的无限(xian)拒(ju)绝,反而导致了“对社会性的存在依赖”。于是,自恋(lian)的现代人最终会发现,若彻底退回自我,他们终将丧失自我。
18世纪法国画家弗朗索瓦·勒莫(mo)因的作品《纳西索斯》(Narcisse)。
“独特性”需要(yao)“竞争”来证明吗?
沙里姆在书中对自恋(lian)与服(fu)从辩证关系的分析,揭示出这种此前并未(wei)被大家所觉察(cha)到的自恋(lian)情(qing)结内在的矛盾。而在技术社会——尤其(qi)是人工智能崛起(qi)的背景之下——这种矛盾也以另外一种面貌得(de)以更具象地呈现出来。
今年年初,国产大语言模型Deepseek引发使用热潮。3月6日(ri),国内的大模型团队(dui)Monica发布了号称“全球首款(kuan)通用智能体”的Manus,辅助用户完成(cheng)诸如根据文档(dang)生成(cheng)PPT等线程稍(shao)复杂的工作。尽管都被证明尚存诸多缺陷,但继ChatGPT之后(hou),新的大语言模型依然凭借(jie)着惊(jing)人的文本处理潜力,继续着“人工智能冲击人类劳(lao)动岗位”的焦虑。
在精神病学(xue)家、哲(zhe)学(xue)家托马斯·福克斯(Thomas Fuchs)看(kan)来,人工智能的诞生与人类的集体性自恋(lian)息息相关。和沙里姆类似,他认为人类始终都在借(jie)助迷恋(lian)某种崇(chong)拜物释放内心的自恋(lian)。而在上帝退场之后(hou),大家通过不断增强技术来创造(zao)新的崇(chong)拜物,借(jie)以缓解内心的空虚,可(ke)以说,人工智能是这一过程抵达高峰时的产物:它们以“类人”为最高的质量(liang)标准,大家对人工智能技术的极致追求,便是从中辨认出自己的面孔,这亦与纳西索斯的体验相似。福克斯在《自恋(lian)抑(yi)郁的技术学(xue)》(Narcissistic Depressive Technoscience)一文中指出,直至今日(ri),人们对发展人工智能的痴迷,甚至催生了对肉体凡胎的厌弃和对数字永生的渴望。这也间接导致了大家如今对人工智能可(ke)能过于强大的恐慌(huang)。
《自伤自恋(lian)的精神分析》,编辑: [日(ri)] 斋藤环,译者: 顾小佳(jia),野(ye)spring|广西师范(fan)大学(xue)出版社 2024年11月。
“人工智能只能处理信息,却无法形成(cheng)智慧”“人工智能没有心灵”……为抵御这种恐慌(huang),形形色色的“人类独特性”论证开始涌现。然而悖论的是,人们似乎忘记追问人工智能的发展路径为何必然要(yao)以人为参照实现?人类又为何必须在与机器的比较之中证明自身的独特性?正(zheng)如福克斯警告,人类若想从技术焦虑中挣脱(tuo),则必须放弃与机器比较的心理。
在沙里姆的视(shi)角中,关注(zhu)“独特性”也是当代自恋(lian)学问的核心部分。借(jie)用社会学(xue)家莱(lai)克维茨的论争,沙里姆指出独特性是一种“内在价值”,追逐独特性应该是“反竞争的”,因为大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魅力”和只属于自己的“赛道”。某种程度上,这才是自恋(lian)共(gong)同体的原则。然而大家都清楚的是,现实绝非如此。
沙里姆认为,现代社会的自恋(lian)学问呈现出一种“客观自恋(lian)”的矛盾现象,自恋(lian)也被纳入了比较和竞争的范(fan)畴。以现代人力资源管理领域的“360度反馈”模型为例,作为一种被广泛应用于多种服(fu)务类行业的相互(hu)评价系统,每个员工的表现被量(liang)化为多个指标,其(qi)中除了专业技能的评定,还包括(kuo)诸如友善、外表、人格魅力等相当主观性的内容。在一个韩炳哲(zhe)所说的“功绩社会”,从社交媒体到人工智能,数据量(liang)化管理织成(cheng)的网络让每一个人都无处可(ke)逃(tao),个体的独特性这种原本认为“反竞争”的内在价值,如今也需要(yao)通过排名与指标来衡量(liang)。
《自恋(lian)时代》,编辑: [美(mei)] 简·M.腾格 / W.基斯·坎贝尔,译者: 付(fu)金涛,后(hou)浪(lang)|江西人民出版社 2017年9月。
在这种背景下,人们那种通过追求独特性超越竞争、免于与他人比较的希(xi)望落空了。当大家浏览社交媒体时很容易注(zhu)意到这点,每一个博主都在塑造(zao)着“最独特的自我”,但这种“最独特的自我”却总能让观众(zhong)隐隐感觉到背后(hou)的不松弛与疲(pi)惫,屈从于流量(liang)法则,它们依然必须参照特定的价值观、美(mei)学(xue)的模版,并为之焦虑。可(ke)以说,每一个现代人都希(xi)望能够在追求绝对的独特性中从与他人的比较和竞争中解放出来,达成(cheng)彻底的孤芳自赏,然而悖论式的“客观自恋(lian)”却让这一切(qie)落空——人们成(cheng)为永远无法满(man)足且痛苦着的自恋(lian)者。
身份政治(zhi)以个体感受作为自我认同的最终依托,最终却导致的自我的放弃;个体的独特性,却需要(yao)来自他者的目(mu)光来证成(cheng)。沙里姆的研究,展现了自恋(lian)这一重(zhong)要(yao)学问现象内在诸多重(zhong)要(yao)的张(zhang)力。更值得(de)注(zhu)意的是,在人工智能这个既(ji)是他者亦是镜子的存在面前,这些张(zhang)力也进一步凸显(xian)了。或许正(zheng)如福克斯所建议(yi),唯有习得(de)一种谦(qian)卑(bei),才能让人超越一种在自负与自卑(bei)之间来回摆荡的状态:大家必须接纳,人生来或许就是在追求自我的独特与寻求他人的承认之间挣扎的动物,大家也无法不依靠与他人的联结,来寻回真正(zheng)的内心满(man)足。
撰文/刘亚光
编辑(ji)/李永博
校对/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