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wei)于(yu)德国萨克(ke)森—安哈尔特州的瑙姆(mu)堡已有千年(nian)建城史(shi)，如(ru)今是一座3万人的小镇。我辗转来此，只(zhi)为拜访“瑙姆(mu)堡大师”：13世(shi)纪，一位(wei)工匠在小镇留下一组石雕。它们历经天灾和战火，近(jin)乎完整地(di)保存至今，被视为欧洲中(zhong)世(shi)纪雕刻艺术的翘楚。那位(wei)无名工匠，则被后世(shi)艺术史(shi)学者尊称为“瑙姆(mu)堡大师”。
自小镇火车站南行，沿着碎石铺砌的道(dao)路步入小巷，转几个弯，瑙姆(mu)堡大教堂跃入眼帘。进入教堂静谧幽深、拱券(quan)交叠的地(di)下室，西端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di)：正是在这里，瑙姆(mu)堡大师领衔设计建造了(le)石砌祭(ji)坛，并雕琢了(le)出入口处的8方故事场(chang)景(jing)浮雕，以及包括12名捐赠者在内的众多人物圆雕。
久久瞻望马蹄形石壁上的捐赠者造像，只(zhi)见埃克(ke)哈德一手拎起盾牌，一手拄剑远眺，怅(chang)然若失；双(shuang)掌(zhang)捧书的格(ge)帕伯爵夫人，被定格(ge)在用左手两指插翻书页(ye)、呢喃(nan)自语的瞬间……英国艺术史(shi)学者贡布里希赞(zan)美这些雕像“似乎随时都(dou)能走下台座，跟那些以自身业绩和苦(ku)难谱(pu)写(xie)史(shi)书篇章的矫健骑(qi)士和文雅淑(shu)女同行并列”。我和神情各异的他们逐一交接目光，仿佛听到每个人或轻或重、或缓或急的呼吸与心跳。
当西欧的瑙姆(mu)堡大师凿开混沌(chun)之际，在中(zhong)国的重庆大足，也有佚(die)名工匠正在宝顶山依(yi)照山形水系经营规划，勤加雕琢。在我记忆深处，探察“国家石质文物保护(hu)一号工程”大足宝顶千手观音抢救加固保护(hu)项(xiang)目的经历被唤醒，因为这尊造像和瑙姆(mu)堡大师的作品几乎同时完成。1945年(nian)，大足石刻考察团来到千手观音像下，马衡、顾颉刚等学者“仰视久之，见各手若在摇动，鬼(gui)斧神工，叹观止矣”。我在瑙姆(mu)堡也有和他们相似的感受，不禁感慨，无论宝顶山无名工匠，抑或瑙姆(mu)堡大师，都(dou)拥有赋予顽石以生命的天才创造力。
最让人击节赞(zan)叹的，还(hai)是两名少妇：双(shuang)颊(jia)丰润的雷格(ge)琳达（见图，乔鲁京摄）来自波兰王室，她伸出左手食指与中(zhong)指，回(hui)扣大红斗篷，眼似水杏，饱含无限憧(chong)憬，嘴角上翘，洋溢不尽(jin)欢喜；脸色苍白的乌塔出生于(yu)今天德国中(zhong)部，她遥望远方同时轻抬右手，试图以衣领掩面，却(que)遮不住两弯秀眉牵带出的淡(dan)淡(dan)忧伤(shang)。她俩一南一北，相对而立(li)，激发(fa)观看者的种种文学性联想。在我看来，雷格(ge)琳达“脸若银盆”，乌塔“态生两靥之愁”，恰可比拟为《红楼梦》里的宝钗与黛玉。意(yi)大利著名作家翁贝托·埃科曾被问及最心仪欧洲艺术史(shi)中(zhong)哪位(wei)女性？埃科显然钟情“衣裳楚楚，心之忧矣”，回(hui)答斩钉截铁：“瑙姆(mu)堡的乌塔超凡脱俗。”
乌塔、雷格(ge)琳达一则以忧、一则以喜，与她俩同时问世(shi)的，还(hai)有宝顶山石刻中(zhong)的养鸡女。看相貌，不施粉(fen)黛的她比乌塔、雷格(ge)琳达要略长几岁，用双(shuang)手掀起鸡笼的刹那，笼外两只(zhi)鸡忙不迭抢啄一条蚯蚓，她却(que)满脸恬静，浑然不显是喜是忧。如(ru)果说养鸡女的出现，意(yi)味着中(zhong)国雕塑从聚焦宏伟壮穆的神佛转入世(shi)情百态的人间，那么乌塔和雷格(ge)琳达则成为欧洲中(zhong)世(shi)纪行将落幕的象征，也浅吟低唱出文艺复兴人文精神觉醒的先声。
无论东西，心理攸同；从古至今，美在传承。养鸡女、乌塔凝(ning)定于(yu)岩(yan)石，也一次次重生于(yu)后人创作的文艺作品里。在2024年(nian)现象级游戏《黑神话：悟空》中(zhong)，大足宝顶山的养鸡女被一束暖光照耀。瑙姆(mu)堡大师雕凿出的乌塔像，则成为1937年(nian)彩色动画长片《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里皇后的原型。设问瑙姆(mu)堡大教堂和大足石刻有什么交集？不仅在于(yu)二(er)者都(dou)是世(shi)界遗产，更(geng)因为两地(di)均完好保留13世(shi)纪中(zhong)叶人类雕刻艺术的巅(dian)峰之作。何以巅(dian)峰？同工异曲，表现出人之为人的美。
“你好，马上要关门了(le)。”如(ru)果没有工作人员提醒，我还(hai)不知要在雕像前站多久。也正因此，我随后在尼(ni)采故居前吃了(le)闭门羹。这位(wei)德国哲学家在小镇度过童年(nian)，并在大教堂附设的学校开蒙受教。或许，少年(nian)尼(ni)采曾无数次凝(ning)视瑙姆(mu)堡大师的作品；或许，正是这一次次对望，塑造了(le)他对美的最初认识。多年(nian)后，尼(ni)采说：“没有什么是美的，只(zhi)有人是美的。”是的，近(jin)800年(nian)前的瑙姆(mu)堡大师、宝顶山无名工匠各展其能，与顽石搏斗，殊(shu)途同归，共同印证了(le)这“美学的第一真(zhen)理”。（乔鲁京）
《人民日报》（2025年(nian)03月14日17版(b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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