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ji)本雅明、戈比诺、凡·高之后(hou),弗德里克·帕雅克在《不(bu)确定宣言》的第七卷带大家(men)走进(jin)了两位女性诗人的世(shi)界:一(yi)位是19世(shi)纪美国(guo)的隐居(ju)诗人艾米(mi)莉·狄金森,另一(yi)位是20世(shi)纪上半叶流亡于欧洲各国(guo)的玛(ma)丽娜·茨维塔耶娃。
《不(bu)确定宣言:狄金森,茨维塔耶娃》,编辑:[法]费德里克·帕雅克,译者:晨枫,版本:后(hou)浪文学|四川文艺出版社 2024年10月。
该系列自书名而始的矛盾张力(li)依旧在本卷中延续。帕雅克以(yi)极其(qi)个人化的方式,将诗歌、书信、日记、旅(lu)行笔记、历史叙述、蚀刻画般的手绘图像融于一(yi)体,引领读者走向这两位令人“捉摸不(bu)透”的女诗人,在自我与他者、过(guo)去与现在的游离中,努力(li)把握、考量并呈(cheng)现现实的复杂与暴力(li)。正如编辑本人所(suo)言,“艺术家没有规则,从来没有……我从不(bu)评判我笔下的人物,也从不(bu)试图弄清我是否认(ren)同他们(men)。这不(bu)重要。”
撰文 | 王天宇
“为真情值得付出极端孤独的代价”
为何要为这两位女诗人共同作传?
狄金森和茨维塔耶娃,二(er)者人生轨迹看似迥异。狄金森出身(shen)富裕的清教徒家庭,一(yi)生大部分时间(jian)幽居(ju)于自己(ji)的房间(jian)内,“在她的桌前,就像安营扎寨(zhai)一(yi)样”。有感于日常生活的空虚与平庸,她几(ji)乎(hu)是自愿地选择了一(yi)种(zhong)孤独的生活:“我的朋友寥寥无几(ji)。扳着手指(zhi)头就能算过(guo)来——而且指(zhi)头还会(hui)有剩余(yu)。”
狄金森的书桌。本文插图均源于《不(bu)确定宣言:狄金森,茨维塔耶娃》一(yi)书,不(bu)一(yi)一(yi)注明。
但这并不(bu)意(yi)味着她对生活的全然弃绝。1862年,第一(yi)次写信给她未来的文学导师托马斯·希金森时,她难掩其(qi)纯真与热情:“您(nin)是不(bu)是繁务缠身(shen)无暇告诉我我的诗是否活着?……您(nin)觉得它有气么——如果您(nin)能偷闲(xian)告知,我当万分感激。”狄金森的诗歌是“活着”“有气”的,如同冰山下的熔岩,与她本人相契合,疏离的表象之下实则蕴藏着跃(yue)动的生命力(li)。通过(guo)阅读与想象力(li),在鸟(niao)儿、花朵、蜜蜂等的陪伴下,她的“灵魂转向泥土(tu)”,专注内心世(shi)界的探索,进(jin)而走向生命的中心。
她在一(yi)首诗中这样写道:
做(zuo)一(yi)个名人—多么—无聊!
多么招摇—活似一(yi)只(zhi)青蛙—
整个六月—对着一(yi)片倾慕的泥淖—
把自己(ji)的名字叫!
做(zuo)一(yi)个名人—多么—无聊!
多么招摇—活似一(yi)只(zhi)青蛙—
整个六月—对着一(yi)片倾慕的泥淖—
把自己(ji)的名字叫!
借助青蛙这一(yi)鲜活的意(yi)象,狄金森将她对虚名的轻蔑(mie)与不(bu)屑表现得淋漓尽(jin)致,展现了独特的幽默感与深邃的洞察力(li)。而这也是她选择孤独创作的另一(yi)个重要原因(yin)。狄金森追求表达的精(jing)准与自由,“不(bu)为任何人写作,甚至不(bu)为她自己(ji)”,她坚信“没有读者就没有妥协(xie)”。这种(zhong)对艺术的纯粹(cui)追求使她甘愿冒着失去读者的风险,毅然拒绝传统(tong)的表达方式与惯例,在隐喻的混沌中不(bu)懈地探寻生命的真谛。对于发表作品,她也持有相当保留的态度。在她生前,仅有不(bu)足十首诗得以(yi)面世(shi),她还特别嘱(zhu)咐(fu)妹妹,要在自己(ji)离世(shi)后(hou)销(xiao)毁(hui)留下的一(yi)千七百八十九(jiu)首诗。
艾米(mi)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 1830-1886),美国(guo)传奇女诗人,自25岁弃绝社交,终身(shen)未婚。在孤独而繁琐的生活中写诗 30年,留下诗稿1700余(yu)首,生前鲜有诗作发表。其(qi)诗歌思想深邃,极富独创性,被视为20世(shi)纪现代主(zhu)义诗歌的先驱之一(yi)。
较之狄金森,茨维塔耶娃的孤独则更具历史性。面对20世(shi)纪上半叶风云诡谲的世(shi)界形势,国(guo)家政权更替、恐怖(bu)、饥饿、贫(pin)困,茨维塔耶娃的悲惨命运“不(bu)过(guo)是20世(shi)纪上半叶不(bu)幸的海洋中的一(yi)滴水(shui)”。而她“直言不(bu)讳,没有分寸(cun),毫不(bu)算计(ji)”的个性与表达更将其(qi)置于孤立无援、被冷落的境地。
家庭生活中,出身(shen)君主(zhu)主(zhu)义家庭的茨维塔耶娃却选择嫁给了父母为革(ge)命者的犹太裔青年艾伏隆。社会(hui)层面,面对布尔什维克的胜利,茨维塔耶娃却公开支撑沙皇之子,直至被彻底(di)排除(chu)在苏联文学之外。1922年流亡海外后(hou),一(yi)方面是客居(ju)异乡(xiang)的社会(hui)、学问、习俗的隔(ge)异感;另一(yi)方面,置身(shen)于由旧贵族、白军军官、实业(ye)家等构成的俄罗斯侨民(min)群体中,她却无视自己(ji)的身(shen)份与归(gui)属(shu),在一(yi)份支撑欧亚主(zhu)义的杂志(zhi)上发文。当支撑苏维埃的诗人马雅可夫斯基访问巴黎时,面对后(hou)者的宗派偏见,她仍难掩内心的钦佩之情,公然发表颂诗以(yi)示敬意(yi),引起(qi)侨民(min)界一(yi)片哗然。
在那个意(yi)识形态斗争异常激烈的年代,茨维塔耶娃总是显得格格不(bu)入。她曾向友人吐露:“我一(yi)直是个局外人,在我的一(yi)生中——对所(suo)有圈子都是如此。无论政治的还是诗歌的。我的圈子——宇宙的圈子(灵魂的圈子:这是一(yi)回事)和人的圈子、人类(lei)的孤独圈子、人类(lei)孤立的圈子。”而其(qi)之所(suo)以(yi)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除(chu)了性格使然——她因(yin)“坦率而显得笨拙”——更源于她个人的坚定信念与选择。茨维塔耶娃视灵魂为唯一(yi)的主(zhu)人,执(zhi)着以(yi)话语书写灵魂深处最(zui)真实的悸动。她拒绝非黑即白、盲目依附于某一(yi)政体或立场,更不(bu)愿让自己(ji)的表达背负政治意(yi)识形态的枷锁。这样的诉求与主(zhu)张在那个年代被视为对既有秩序的公然挑战,注定了她会(hui)面临严峻的审视与考验。一(yi)如她在面对马雅可夫斯基临终困境时的慨叹,“如果诗人和人民(min)之间(jian)没有政治家的障碍就好了。”
1939年,茨维塔耶娃回到苏联,丈夫和女儿的相继(ji)被捕让她觉得“在家里感觉比在捷克斯洛伐克或法国(guo)时更像一(yi)个陌生人”。孤独与绝望(wang)如影随(sui)形,她无法忍受周(zhou)遭的不(bu)公和“当局的专横”,她“不(bu)想再生存了”。1941年,她用绳子绑(bang)住(zhu)了一(yi)个结实的木工钉,结束了自己(ji)的一(yi)生。
玛(ma)丽娜·茨维塔耶娃(Марина Цветаева,1892—1941),二(er)十世(shi)纪最(zui)动人心魄的诗人、散文家之一(yi)。她的诗句饱含热情、赞美、痛苦,大胆奔放,横溢斜出,应和了她跌宕的人生。
“靠真理活着,我的孩子们(men)。靠真理活着!”茨维塔耶娃母亲临终前的叮嘱(zhu),或许正是对两位女诗人孤寂生涯的最(zui)佳诠释。无论是出于内心自愿,还是外界环境的无奈驱使,她们(men)甘愿为真情付出“极端孤独的代价”。独自坐在书桌旁的时光,让两位女诗人得以(yi)走进(jin)自我深处。面对世(shi)间(jian)的种(zhong)种(zhong)卑劣与不(bu)公,她们(men)与面前的桌子仿佛达成了一(yi)种(zhong)默契——对这个世(shi)界及其(qi)卑鄙,“你,桌子,总是说:‘不(bu)!’”
“女性的”诗歌为何要为这两位女诗人共同作传?
据编辑自述,大约三十年前,他第一(yi)次发现了狄金森和茨维塔耶娃的诗歌,并由此经历了一(yi)种(zhong)“前所(suo)未有的”感觉。帕雅克将两位诗人的创作视为“‘女性的’诗歌”(poésie femelle)的典范,与男性诗歌相对。这里的“femelle”一(yi)词,相较于更常见的“féminine”,有意(yi)避开了社会(hui)学问对女性的传统(tong)标签,而更侧重于一(yi)种(zhong)源自本能、纯粹(cui)且原始的力(li)量感。帕雅克用“femelle”形容诗歌,这一(yi)表达罕见又极具冲击力(li),带有一(yi)种(zhong)挑衅的意(yi)味,既深刻揭示了狄金森和茨维塔耶娃的诗歌中那股强烈、原始的情感力(li)量,又避免将她们(men)的创作简单归(gui)于“女性诗歌”的狭隘范畴(chou)。
茨维塔耶娃也曾明确反对一(yi)切带有女性(féminine)标签的活动。她认(ren)为艺术中不(bu)存在一(yi)个特定于女性的问题,只(zhi)存在“女性对人类(lei)问题的回答”。
“谁幸免无恙——终将死去,谁已然安逝——重焕生机。”
因(yin)此,“‘女性的’诗歌”这一(yi)界定恰如其(qi)分地契合了二(er)人“以(yi)女性的身(shen)份说话……不(bu)屈(qu)服于这种(zhong)艺术形式的男性规则与话语”的创作姿态与立场,凸显了其(qi)创作的超越性与普世(shi)价值。
狄金森和茨维塔耶娃所(suo)创作的“女性的”诗歌,形式上表现为大量破折号或短横线的使用,以(yi)贴合诗人情感喘息节奏的表达需求。而在更深层次上,她们(men)的相似性在于与男性诗人截然不(bu)同的创作方式。与后(hou)者通过(guo)诗歌书写外部事物与生命的方式有所(suo)不(bu)同,“女性的”诗人则“冒险进(jin)入自身(shen)”,挖掘内心深处的隐秘,去探索“存在中的存在”——灵魂。
茨维塔耶娃说:“我在地球上做(zuo)什么?——我听从我的灵魂。”让灵魂颤动,让它表达自己(ji),从自我中抽离出来,在自然中找(zhao)到它,感知一(yi)个民(min)族的灵魂,或者唤醒过(guo)去的灵魂,揭示世(shi)界的灵魂。这即是狄金森和茨维塔耶娃诗意(yi)追寻的永恒目的和主(zhu)题。
茨维塔耶娃。
茨维塔耶娃还进(jin)一(yi)步提(ti)出诗人是来自“天国(guo)的侨民(min)”。他们(men)在告别永恒之后(hou),于时间(jian)的洪流中不(bu)懈地守候(hou)与期盼。正因(yin)如此,“每首诗都是与‘更高的力(li)量’合作的成果”,它们(men)忠实地记录下了诗人对永恒的深切追寻。这份追寻之于茨维塔耶娃而言并非根植于虚幻的神秘主(zhu)义土(tu)壤,而是建立在对现世(shi)深刻的形而上学思考之上。狄金森亦是通过(guo)她的花园实现与永恒对话:
灵魂转向泥土(tu)
“你认(ren)识我,老友,”
于是时光出去报信
并把永恒迎候(hou)。
灵魂转向泥土(tu)
“你认(ren)识我,老友,”
于是时光出去报信
并把永恒迎候(hou)。
对狄金森和茨维塔耶娃而言,诗歌是她们(men)生命的核(he)心。“这是我写给世(shi)界的信。”狄金森说。一(yi)如茨维塔耶娃笔下的“我的诗句是我的日记”。“除(chu)了通过(guo)源于永恒并走向永恒的‘言’,(她们(men))都不(bu)以(yi)任何其(qi)他方式考量现实。”诗人的肉体变成了语言,她们(men)的一(yi)生完全体现在其(qi)诗篇中。在真理面前,世(shi)俗的成功、冷漠或敌意(yi)也就无足轻重了。
“不(bu)确定之外,别无确然之物”
帕雅克在前言部分提(ti)及《不(bu)确定宣言》的灵感来源:那是在“铅色年代”,一(yi)个意(yi)识形态弥漫(man),各种(zhong)确定性激烈交锋的年代。目睹周(zhou)遭世(shi)界因(yin)僵化、狭隘的意(yi)识形态而逐步滑向混乱与危险的边缘,帕雅克毅然拒绝一(yi)切确定性,带着怀疑的目光展开自己(ji)的写作冒险。正如弗朗索瓦·维庸的一(yi)句诗:“不(bu)确定之外,别无确然之物”。这种(zhong)“不(bu)确定性”构成了贯穿《不(bu)确定宣言》的核(he)心主(zhu)题。
《不(bu)确定宣言》系列。
在为两位女诗人作传的过(guo)程(cheng)中,帕雅克并未拘泥于对她们(men)作品的深入剖析。他的写作带着一(yi)部分即兴创作的成分,融合了诗歌、政治、文学、绘画和自传的元素,着力(li)呈(cheng)现诗歌如何激烈地反抗生存的枯燥(zao)与平庸,力(li)求在生命中找(zhao)寻缺失的强度,抵挡日常琐碎的平庸。
编辑通过(guo)一(yi)系列精(jing)彩的插图赋(fu)予叙述以(yi)节奏,将狄金森的一(yi)生浓缩在不(bu)足四十页篇幅中。对于试图“把自己(ji)从历史中抹去”的狄金森,帕雅克巧(qiao)妙地从诗人挚爱的蜜蜂意(yi)象中汲取灵感,以(yi)黑白线条勾勒出一(yi)个面目模糊却充满象征意(yi)义的养蜂人形象,突出了诗人超越表象外在,甘愿倾尽(jin)所(suo)有、追寻永恒诗歌之美的超然决心。
茨维塔耶娃则占据了更大的篇幅。编辑追随(sui)茨维塔耶娃的足迹,踏上了俄罗斯的土(tu)地,从莫斯科到喀山,再至科克捷别里。他如同塞尚作画般,现场书写与描绘。他并未被主(zhu)题的棘手复杂所(suo)困扰,而是从中汲取力(li)量。他描绘他所(suo)见、所(suo)想,甚至所(suo)读、所(suo)听,笔墨之间(jian)流露出如同呼吸(xi)广袤海风般的自然与流畅。他绘制(zhi)并书写着玛(ma)丽娜·茨维塔耶娃的历史,也是在书写她的俄罗斯灵魂。
狄金森与茨维塔耶娃本身(shen)无疑也是这种(zhong)不(bu)确定性与怀疑精(jing)神的化身(shen)。狄金森虽出身(shen)于信奉加尔文主(zhu)义的家庭,却选择了一(yi)条与上帝直接沟通的道路。她时刻带着“问题、疑惑——也有拒绝”,其(qi)诗歌也充满了怀疑论的色彩。而茨维塔耶娃即便身(shen)处逆境,也始终对意(yi)识形态及其(qi)领导人保持警惕(ti)与审视。她“一(yi)生中最(zui)爱的是舒适”,但更珍(zhen)视的是独立思考与自由表达的权利,为此,她过(guo)着近乎(hu)殉(xun)道般的生活。
有人由石头构成,有人由泥土(tu)——
而我闪耀(yao)着光芒!
有人由石头构成,有人由泥土(tu)——
而我闪耀(yao)着光芒!
当世(shi)界充斥着困惑与不(bu)安,当许多人逐渐放弃独立思考,转而依附于某些所(suo)谓的权威或思想体系,在这混沌之际,狄金森与茨维塔耶娃以(yi)其(qi)孤独的身(shen)姿,以(yi)及对真理矢志(zhi)不(bu)渝的坚守,犹如暗夜中的星辰,引领着人们(men)穿越迷雾,保持心灵的清醒与独立,避免盲目地随(sui)波逐流。她们(men)的身(shen)影投射出“一(yi)种(zhong)意(yi)想不(bu)到的痛苦与勇气的光芒”,照亮历史,亦启明当下。
撰文/王天宇
编辑/张进(jin)
校对/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