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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2024年11月27日的微博还(hai)记录了第一时间获悉噩耗时的心情：“我最尊(zun)敬的导师，当代华文文学及比较文学的大家，红(hong)学及张爱玲研究的领军人物，暨大最后的女先(xian)生，原副校长饶芃(peng)子教授，今早仙逝。三十年前殷殷庭训如在昨日，两月前再聆教诲(hui)话音犹温，待我如子的知遇之恩，厚学如渊的高洁人品，岂敢一日忘(wang)之！天不假年，为之奈何！敬爱的老师啊(a)，东来原本无(wu)教义，西去从此有斯文！”

在此两月之前的教师节(jie)，我刚(gang)去祈福医院看了老师！当时她已经要依靠轮(lun)椅，口齿不清，但仍精神矍铄，反复要跟我握手，说(shuo)“你样子很好”！即(ji)使知道老师已经认(ren)不出我了，还(hai)是要跟她提起大家当年的岁月，谈到刚(gang)走的乐黛云老师，说(shuo)起荣耀又让她不省心的往事。护(hu)工阿(a)姨说(shuo)，每有学生来看她，她都是开心的，就算想(xiang)不起来客，她的话也是讲究的。桌子上放着宾客留言(yan)簿，都是满(man)满(man)的祝福。握着老师不停(ting)颤动的手，心里(li)又伤感又安定(ding)，这(zhe)是塑造(zao)了我的青春的大先(xian)生啊(a)。

在教师节(jie)或元宵节(jie)老师生日去暨南大学看望老师，已是我这(zhe)么(me)多(duo)年来的惯(guan)例，每次出来时都觉得自己身上多(duo)了些贵(gui)气。

老师是这(zhe)几年身体才不行的。之前每次一进门，老师都会与(yu)我热烈(lie)拥(yong)抱，饶老师的先(xian)生吴(wu)老师在世时也会拉着我的手，说(shuo)我年年来，真有心。其实毕业近二十年，中间有好几年我都没有来看望他们，觉得功名未就愧对师恩，这(zhe)心理障碍是在四十岁之后才放下(xia)的。

饶老师可不看重那些，她从来就是把(ba)我当成(cheng)无(wu)话不谈的朋友，每次一谈就是个把(ba)小时。有次谈到北京大学汤(tang)一介先(xian)生刚(gang)刚(gang)辞世，饶老师当即(ji)嘱咐助手发唁电给汤(tang)先(xian)生的太太乐黛云先(xian)生，口授悼词。饶老师与(yu)汤(tang)、乐两位先(xian)生的交情我是了解的，乐黛云教授是中国比较文学的大师级人物，与(yu)饶老师一起被称(cheng)为“北乐南饶”，当年我到北大参加的“首届中国青年学者比较文学研讨(tao)会”就是乐先(xian)生主持的，提交的论文还(hai)被北大学报全文刊登。我记得我发言(yan)结束(shu)后，乐先(xian)生还(hai)特地走过来祝贺(he)，问我愿不愿意读(du)她的博士，如愿意，她可以推荐一名学生来饶老师这(zhe)儿攻读(du)学位。

我最终因为生计所迫放弃读(du)博，饶老师为此很遗憾。据我所知，饶老师非常(chang)尊崇汤(tang)先(xian)生，汤(tang)先(xian)生也很器重她，前年她去北京开会，抽空到北大探望乐先(xian)生，汤(tang)先(xian)生当时正因病(bing)住院，听说(shuo)她来了，还(hai)专门从医院出来与(yu)她见(jian)面。言(yan)谈之中，饶老师对汤(tang)先(xian)生的逝世深(shen)感悲痛。

大家学生都知道，吴(wu)老师年纪比饶老师大，但他在生活上很照顾饶老师。吴(wu)老师出身新加坡华侨世家，祖上有很大的橡胶园，并经营金银珠(zhu)宝和(he)布匹等买卖。因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他大哥被日本人杀害，新加坡家产也因此败落。他年轻时勤(qin)奋(fen)好学，后考(kao)上西南交通大学，毕业后在西北工作，上世纪60年代初，调广东省建筑设计研究院工作，是广东省“有突出贡献专家”和(he)全国“五(wu)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他虽然是理工科方面的专家，但身上常识分子的人文气息(xi)却非常(chang)浓厚，每次都与(yu)我聊得很投缘。饶老师除了与(yu)我谈近期的学术成(cheng)果外(wai)，讲得最多(duo)的是她的家世：饶老师出身潮汕的诗书之家，她的外(wai)祖父戴仙俦先(xian)生是晚清秀(xiu)才，后来又就读(du)于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回潮后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家乡的语文教育事业，曾先(xian)后受聘于韩山师范、金山中学、潮安一中等学校，他不但能诗、能文，还(hai)是潮汕一带有名的书法(fa)家；父亲饶华上世纪30年代初毕业于韩山师范学校，后就读(du)于上海暨南大学中文系，抗战时投笔从戎，参加革命，新中国成(cheng)立后是云南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她的舅舅戴平万毕业于中山大学西语系，是作家和(he)翻译家，与(yu)夏(xia)衍、鲁迅一起在上海组织左翼作家联盟，是左联时期有影响的作家之一；她的弟弟曾以潮州市高考(kao)第二名成(cheng)绩考(kao)上北大，毕业后分配在哈尔滨(bin)，是有业绩的年轻科学家……但在“反右”和(he)“文革”中，饶家历尽磨难。她的父亲被错划为党内右派，在个旧锡矿(kuang)劳动二十年，1978年才得以平反。她和(he)弟弟在“文革”中均受到很大的冲(chong)击。

由于家庭的影响，饶老师自幼迷恋文学，立志一辈子做知识。1987年任暨大副校长是因工作需要，上级组织决定(ding)的，开始得知这(zhe)一消息(xi)时，她再三推辞。时任暨大校长梁灵光（曾任广东省省长）告诉她：这(zhe)是党组织交给她的任务，要她马上到任。这(zhe)样她才当了两任主管文科学术和(he)研究生的副校长。在与(yu)我聊天中，饶老师不胜感慨地说(shuo)：“也许就是因为我更专注于学术，所以才能健康地活到现在。现在女儿、孙子都挺争气，学习和(he)工作都很好，还(hai)有什么(me)不满(man)意的呢？”

师从饶老师之后，我才感觉以前自己矜以为傲的犬儒作风其实就像一个乡下(xia)的野(ye)孩子，无(wu)论是为学还(hai)是做人都有着致命的缺陷，宽容(rong)、大气，让心灵永远超越于日常(chang)俗事之上，才是最难能可贵(gui)的品格(ge)。的确，我从来没有见(jian)老师骂过人，连生气的时候都少，即(ji)使她提携(xie)的人后来背弃了她，她也只是一笑(xiao)了之，偶尔和(he)我发一声感叹：人怎么(me)会这(zhe)样子呢？在暨大的三年，老师让大家读(du)《红(hong)楼梦》、张爱玲，背唐诗宋词，在唯美的世界里(li)诗意地活着，那是多(duo)么(me)灿烂的岁月！

我曾建议老师，以后多(duo)写点散文随笔，特别是家史，因为她的家族(zu)应该是广东有代表性的诗书之家之一。老师说(shuo)，这(zhe)些年，她已写了系列(lie)的回忆文章，如《石(shi)头记与(yu)我》《回忆我的外(wai)祖父》《外(wai)祖母旧事》《缅怀舅父戴平万》《我的父亲饶华》《告别父亲》和(he)《我的弟弟》等，在学术工作之余，如有时间，她还(hai)会继续(xu)写自己的回忆录。她还(hai)说(shuo)，“虽然大家经历过苦难，但这(zhe)些苦难并没有在我的精神中留下(xia)残疾(ji)，我还(hai)会全心地体味在文学和(he)学术中的乐趣”。

这(zhe)是真的，不久前，暨南大学举行了一次纪念饶老师的座(zuo)谈会，发行了老师的一本散文集《花(hua)到深(shen)处更知香》，书的封面用的就是老师的话：“文学已经跟我的生命、我的精神融为一体。”

是的，哪怕只能吃酱油(you)拌饭(fan)，也要认(ren)真地铺上台布，这(zhe)就是我领悟到的老师身上的贵(gui)气，也是一种光芒。

清明的路上滴着雨，滴着我的回忆。魂兮归来，老师啊(a)！

（编辑是南方日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