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wang)红(hong)（古典文学(xue)教授）
《诗经·卫风·伯兮》写一位女子思念(nian)远征的夫君：“自伯之(zhi)东(dong)，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适，通常释为“悦”。这位女子顶着乱蓬蓬的头发而无心梳妆(zhuang)——丈夫东(dong)征，梳妆(zhuang)打扮又(you)给谁欣赏呢？这首诗几乎可看作后代闺思诗之(zhi)祖，建安(an)诗人徐干说：“君行殊不返，我饰为谁荣。”（《情诗》）“自君之(zhi)出矣，明镜暗不治(zhi)。”（《室思诗》）杜甫笔下的新娘以“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hong)妆(zhuang)”的行动送丈夫上前线（《新婚别》）。词中的“懒起画蛾眉”“起来慵自梳头”更是写相思之(zhi)苦的常见路数(shu)。
最晚在(zai)战国(guo)时期，“女为悦己者容”已是常用语。《战国(guo)策·赵(zhao)策一》记(ji)载著名刺客豫(yu)让为报答智伯知遇之(zhi)恩，多次刺杀赵(zhao)襄子为智伯复仇(chou)，未果，自刎殉主。豫(yu)让开始(shi)行动时说：“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吾(wu)其报智氏之(zhi)仇(chou)矣。”以女子为欣赏自己的人精心妆(zhuang)饰和(he)士人为赏识自己的人牺牲(sheng)生命对举(ju)，可见女子修饰容貌是何(he)等重要的事。因此，丈夫在(zai)家，必精心妆(zhuang)扮；丈夫远行就(jiu)洗去红(hong)妆(zhuang)；思夫则(ze)首如飞蓬；万一不幸做了(le)寡妇(fu)，余生大约就(jiu)与“红(hong)妆(zhuang)”无缘了(le)。这都是大家在(zai)后来的文学(xue)描写中见惯(guan)的场景(jing)。
可就(jiu)在(zai)经典的古代文学(xue)作品中，也有多例女子精心修饰却不是为博丈夫或情郎欣赏的描写。汉末(mo)长诗《孔雀东(dong)南飞》有一段细(xi)写女主人公兰芝精心妆(zhuang)饰，就(jiu)发生在(zai)兰芝被婆母休弃(qi)回娘家前：“鸡鸣外欲曙，新妇(fu)起严(yan)妆(zhuang)。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yao)若流(liu)纨素，耳著明月(yue)珰。指如削葱根，口(kou)如含朱丹(dan)。纤纤作细(xi)步，精妙世无双。”鸡鸣即起，一丝不苟地梳洗、化妆(zhuang)、穿(chuan)衣系带、佩(pei)戴精美(mei)的饰物，为谁“严(yan)妆(zhuang)”？丈夫焦仲卿在(zai)母亲威迫(po)下心烦意乱，一早还得(de)赶到(dao)庐江府点卯办公；婆母厌弃(qi)儿媳，只希翼她快快离家，“精妙世无双”的美(mei)丽绝不是为了(le)取悦他们。“事事四五通”说修饰容貌的每一环节要重复几次才完成，有人以为这是表现兰芝不舍(she)焦仲卿，故(gu)意拖延时间；也有人说这个细(xi)节表现兰芝心神不宁。细(xi)读全诗，看得(de)出兰芝坚定、果决、有主见，拖延时间或心绪紊乱都不太说得(de)通。一遍又(you)一遍地把自己装饰到(dao)最美(mei)状态的动作显示的是这个女子自尊、倔强、不屈服的个性，她不愿以卑微可怜(lian)的弃(qi)妇(fu)形象出现在(zai)婆家和(he)娘家人面前。她的“严(yan)妆(zhuang)”可不是什么“为悦己者容”，是女性的体面，是个体的尊严(yan)，每一环节都是为自己做的。她精美(mei)无瑕的妆(zhuang)饰、美(mei)丽端庄的形象是一种无声的语言：我不卑、不弱，拒绝轻视，无须怜(lian)悯。有“严(yan)妆(zhuang)”一节，兰芝的个性更为突出。由此开始(shi)，诗歌叙(xu)事高潮迭起，逼嫁，允婚，做嫁衣，别仲卿，入青庐，再无退路，宁可毁灭也不卑顺屈从。“揽裙脱丝履，举(ju)身赴清池”，冷(leng)静，果决，义无反顾地赴死，形象塑造(zao)丰满感人。
《世说新语·贤媛(yuan)》中也有一个与女子梳妆(zhuang)相关的故(gu)事：“桓宣武平蜀，以李势(shi)妹(mei)为妾，甚有宠，常着斋后。主始(shi)不知，既闻，与数(shu)十(shi)婢拔白刃袭(xi)之(zhi)。正(zheng)值李梳头，发委藉地，肤色玉曜，不为动容。徐曰：‘国(guo)破家亡，无心至此；今日若能见杀，乃是本怀。’主惭而退。”东(dong)晋大将桓温(wen)率大军伐蜀，攻占成都，俘获成汉国(guo)主李势(shi)，灭了(le)成汉政(zheng)权，抢了(le)李势(shi)妹(mei)（一说李势(shi)女）班师回朝。桓温(wen)跋(ba)扈且好色，连皇帝也不放在(zai)眼里，但他也有软肋：惧内。桓妻南康(kang)长公主是晋明帝女儿，身份尊贵，脾气火爆。桓温(wen)抢了(le)亡国(guo)公主李姑娘为妾，不敢带回家，私藏于外室。谁知走漏了(le)风声，南康(kang)长公主率领一群(qun)丫环仆妇(fu)拿刀弄杖杀往(wang)李姑娘住处。而此时李姑娘正(zheng)当窗梳妆(zhuang)，浓密的黑发垂到(dao)地上，映衬着洁白的肤色明艳如玉。这位绝美(mei)的女子面对杀气腾腾的公主主仆毫(hao)不动容，缓缓开口(kou)说：“我国(guo)破家亡，被掳到(dao)此，身不由己，您今天杀我，是了(le)却我心愿了(le)。”《世说新语》刘(liu)孝标注引(yin)《妒记(ji)》叙(xu)述(shu)更精彩(cai)：“郡主（即南康(kang)长公主）凶(xiong)妒，乃拔刃往(wang)李所，因欲斫之(zhi)。见李在(zai)窗梳头，姿貌端丽，徐徐结(jie)发，敛手(shou)向主，神色闲正(zheng)，辞甚凄婉。主于是掷刀向前抱之(zhi)曰：‘阿(a)子，我见汝亦怜(lian)，何(he)况(kuang)老奴。’遂(sui)善之(zhi)。”“徐徐结(jie)发”是点睛之(zhi)笔，白刃当前，被迫(po)为妾的女俘李姑娘不仅神色不变，而且一丝不苟地完成了(le)梳妆(zhuang)过程，才从容上前行礼、陈辞，绝顶的美(mei)貌与非凡的气度震慑了(le)凶(xiong)悍却率真(zhen)的南康(kang)长公主，她居然扔下刀，抱住情敌说：“孩子，我看见你都怜(lian)爱得(de)很，何(he)况(kuang)我家那个不成器的死老鬼呢！”成语“我见犹怜(lian)”就(jiu)出自这一故(gu)事。
这个故(gu)事中的当窗梳头、“发委藉地”、“徐徐结(jie)发”称得(de)上中国(guo)古典文学(xue)作品中最美(mei)的梳妆(zhuang)之(zhi)一。寥寥几笔，不仅传(chuan)神绘出女主人公的美(mei)貌，更将她身处劣(lie)势(shi)而镇(zhen)定从容、淡(dan)看生死的气度与智慧展示得(de)淋漓尽致。
文学(xue)作品中的女性梳妆(zhuang)，美(mei)。女性不为取悦异性，只为自己的个体尊严(yan)而“严(yan)妆(zhuang)”，更美(mei)。
来源：北京青年(nian)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