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tan)起幼时求知的经历，明代学者宋濂和当代作家莫言有着相(xiang)似的回(hui)忆：前者家贫无书，只得借书于富贵之家抄录；后(hou)者辍学牧羊，只有一(yi)本《新华字典(dian)》反复研读。其间六百多(duo)年，人类的求知方(fang)式(shi)和困境似乎无甚变(bian)化(hua)——即使印刷(shua)术早已风(feng)行，以书本承载(zai)的常识仍然像粮食一(yi)样供(gong)不应求。
与上述六百多(duo)年相(xiang)比，后(hou)来的数十年则显得“恍如隔世”。在作家阿城(cheng)以上世纪七十年代为背景创作的《孩子王》中，一(yi)个有写作天(tian)赋的农村娃不仅准确知道自己认得多(duo)少汉字，而且向老师借来字典(dian)疯狂抄录；但(dan)当目光从文学移向资讯，大家便(bian)会备感诧(cha)异，如今的学生作业和论(lun)文已经充(chong)满“AI味儿”了。
这(zhe)一(yi)“恍如隔世”的变(bian)化(hua)究竟意味着什么？回(hui)过神来的人们纷纷追(zhui)问诸多(duo)技术问题和伦理问题，比如AI问诊是否靠谱，比如AI论(lun)文应否禁止(zhi)……然而，这(zhe)一(yi)系列现实问题背后(hou)或许隐藏着一(yi)个常识论(lun)的“元(yuan)问题”：在人工智能如山洪(hong)暴发的冲击之下(xia)，人类用数千年建立的常识大厦是否还能保持稳固？
网上曾(ceng)流传一(yi)句意味深长的隽语(yu)：历史(shi)不会重复，但(dan)会“押韵(yun)”。这(zhe)句话的深刻之处在于，它指出了人类在不同的历史(shi)变(bian)革中往往面临相(xiang)似的问题。比如，当书籍(ji)由竹简而变(bian)纸张，由纸张而变(bian)数据，人们两次体验到的困惑或激动构成了一(yi)组相(xiang)隔两千年的“押韵(yun)”。表面的声母(mu)虽异，深层的韵(yun)母(mu)则同。
于是，大家便(bian)不妨回(hui)溯至四百年前。
1649年，笛卡尔(er)受(shou)邀为瑞典(dian)女王讲授哲学。女王日理万机(ji)，只有凌晨五点才有空闲受(shou)教。为此，笛卡尔(er)不得不改(gai)变(bian)数十年来的赖床习惯，几个月后(hou)便(bian)在焦虑不安中逝世。这(zhe)段名人故事(shi)似乎是一(yi)个时代隐喻：在那个科学大爆炸、常识大传播的时代，人们在变(bian)与不变(bian)中普遍感到迷茫混乱。这(zhe)与今天(tian)不无相(xiang)似之处。
在时代的克里特迷宫里，笛卡尔(er)决意找到那条通往光明的线头。他(ta)以极端怀疑论(lun)为指南针，排除了包括数学在内的所有可(ke)能方(fang)向，最终以一(yi)句“我思(si)故我在”宣告了人“主体性的觉(jue)醒”，从而以人的存在为前提，为即将建造的现代常识大厦奠(dian)定稳固的基础(chu)。海(hai)上风(feng)暴过后(hou)，人类重新掌舵。
而在今日之风(feng)暴中，文明和未来的舵手，思(si)想和常识的主体，究竟是AI还是人类？这(zhe)个问题，笛卡尔(er)于地下(xia)，恐怕(pa)也(ye)难以回(hui)答。不过，有一(yi)点是大家都或多(duo)或少感受(shou)到的：人类的常识大厦正在AI掀起的暴风(feng)雨中左摇右晃(huang)——在常识真假难辨的情(qing)况下(xia)，任(ren)何(he)肯定的判(pan)断(duan)都无法(fa)确证其合理性。
但(dan)是，让(rang)思(si)维继续(xu)延伸下(xia)去吧。
不妨假设，未来某日，人类的常识尽数由AI以一(yi)座“智能图书馆”的形式(shi)储存；那么，大家便(bian)不得不佩服博尔(er)赫(he)斯的远见和奇思(si)。1941年，博尔(er)赫(he)斯在《通天(tian)塔图书馆》中设想了一(yi)座略带“邪恶(e)感”的图书馆：它通过字符(fu)的无限排列而包括了一(yi)切可(ke)能的书籍(ji)。显然，于人类而言，它没有意义。
数十年后(hou)，刘慈欣在《诗云》中探讨了相(xiang)同的主题。一(yi)个几乎拥有无限能力的外星文明，突然对(dui)中国(guo)古典(dian)诗词感兴趣，并且产生了与人类诗人一(yi)较高下(xia)的冲动。数次败北后(hou)，这(zhe)个文明创造了一(yi)个巨大的存储器，将一(yi)切可(ke)能的汉语(yu)诗歌都囊(nang)括其中。如同博尔(er)赫(he)斯笔下(xia)的图书馆，这(zhe)个存储器同样没有意义。
于是，大家似乎又(you)回(hui)到了思(si)维的逻辑起点：这(zhe)一(yi)次“主体性的觉(jue)醒”，究竟是AI还是人类？同时，大家也(ye)回(hui)到了一(yi)个古老的哲学命题：“吾生也(ye)有涯，而知也(ye)无涯。以有涯随(sui)无涯，殆已。”
回(hui)首茫茫，所有科技革命总会将人类带至新的境界，这(zhe)一(yi)次也(ye)不例外。只是当AI正在“觉(jue)醒”时，大家必(bi)须像笛卡尔(er)与庄(zhuang)子那样，以思(si)想的利剑劈开混沌。在暴风(feng)雨中昏(hun)昏(hun)欲睡(shui)是可(ke)耻的，正如诗人所说：“不要温驯地走入那良夜。”
谢杨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