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写过许多有关竹子(zi)的(de)诗，也画过许多有关竹子(zi)的(de)画。上高(gao)中的(de)时(shi)候，我经常从位于兴化城北郊的(de)学校出(chu)发，抵(di)达兴化城东门，走入幽深的(de)竹巷，就摸到郑板桥故居(ju)了。
我就是在郑板桥故居(ju)读到《板桥家书》的(de)，那(na)是封200多年前的(de)旧信。当时(shi)郑板桥在山东范县做官，想念老家江苏兴化，经常给在兴化的(de)堂弟郑墨写信，说说家事，再说说他的(de)乡愁。比如《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天寒冰冻时(shi)，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yi)酱(jiang)姜一小碟，最(zui)是暖老温贫之具。暇(xia)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
记得默(mo)读到这一段(duan)，差点在故居(ju)的(de)院子(zi)里叫出(chu)声来。因为郑板桥写的(de)就是大家村庄(zhuang)的(de)事啊！后(hou)来我想通了，郑板桥的(de)村庄(zhuang)就是兴化的(de)村庄(zhuang)，兴化所有村庄(zhuang)的(de)待客食谱(pu)是一模一样的(de)啊！
我不知(zhi)道郑板桥在给郑墨写这封家书的(de)时(shi)候有没有流口水，我读到这里的(de)时(shi)候嘴巴里突然涌出(chu)了很多舌津。这炒米一定是放老瓦(wa)坛里的(de)，坛口塞得严严实实不漏气的(de)，一点也不“嫩”的(de)。酱(jiang)姜就是现在扬州酱(jiang)菜(cai)的(de)主力军酱(jiang)生姜，那(na)是东门垛田上刚刚和生姜秆脱离不到一个时(shi)辰的(de)紫皮嫩姜腌制而成(cheng)，嚼到嘴里还是那(na)么脆生生的(de)。这个垛田，现在非常出(chu)名，春(chun)天的(de)时(shi)候，兴化的(de)油菜(cai)们已经把长生姜的(de)垛田变成(cheng)了垛田花海。
炒米和酱(jiang)生姜，是郑板桥心中的(de)第一等食谱(pu)，是属于兴化人待客的(de)下午茶。但(dan)郑板桥乡愁的(de)炒米并不是今天常见(jian)的(de)“大米膨胀机”里“炸”出(chu)的(de)炒米，而是在铁锅(guo)里慢慢炒出(chu)来的(de)古法炒米。取适(shi)量的(de)粳米，洗净，晾干。铁锅(guo)烧热，放入专门用于炒米的(de)砂石颗(ke)粒(li)，这砂石坚固，大小均(jun)匀，比粳米要小。如果没有砂石，炒米不是粘在铁锅(guo)上，就是炒得焦黑。而经过炒制之后(hou)，粳米的(de)淀粉变成(cheng)了“活性炭(tan)”，既芳香(xiang)又能(neng)调理脾胃。待砂石滚烫之后(hou)，放入晾干的(de)粳米，耐心来回翻滚，等到粳米有一点焦黄的(de)时(shi)候赶紧盛出(chu)，然后(hou)用铁筛筛出(chu)砂石，余下的(de)就是让远在山东的(de)郑板桥念念不忘的(de)炒米。
炒米茶和酱(jiang)生姜是用来待客的(de)，而兴化人自家的(de)早餐，由一年只种一次沤(ou)田稻(dao)的(de)兴化土地提供。“咽碎米饼，煮糊涂粥”，这样的(de)早餐里有稀的(de)（粥），有硬(ying)的(de)（饼）。兴化人真(zhen)的(de)会过日子(zi)，用木砻(long)碾(nian)出(chu)来的(de)米，必须经过东门竹巷里新做的(de)竹筛过一下，整米进米缸，以(yi)后(hou)慢慢吃。余下的(de)碎米去小石磨(mo)磨(mo)碎，再次过碎米筛，能(neng)过筛的(de)米粉就做米饼，无法过筛的(de)就是糊涂粥的(de)原料了。
郑板桥不仅(jin)写了食谱(pu)，还写了大家老家的(de)众生。每(mei)每(mei)重读到这里，我总是有口水，还听到了在“霜晨雪早”的(de)季节，大家老家全村庄(zhuang)喝糊涂粥的(de)声音。这“暖老温贫”的(de)背后(hou)，有文人的(de)情怀，有质朴的(de)祈愿，这祈愿是接地气的(de)乡愁，生了结实的(de)根系的(de)乡愁。
兴化人都会做糊涂粥，让文火在灶下慢煮，碎米粉在沸水里一层一层地撒，做糊涂粥的(de)水平可以(yi)看出(chu)一个主妇过日子(zi)的(de)水平。郑板桥的(de)糊涂粥一定是煮得相当“糯”的(de)，否则(ze)也不可能(neng)让与雪婆(po)婆(po)同日生的(de)麻丫头(tou)（郑板桥的(de)小名）喝得如此忘形。小时(shi)候，学校里的(de)先生总是说我“拉挂”（不整洁），根据是我的(de)鼻子(zi)上每(mei)天都会沾到糊涂粥。而“难得糊涂”的(de)郑板桥其实也好不了哪里去。是的(de)，兴化人喝粥的(de)样子(zi)真(zhen)的(de)是相当不好看，但(dan)是实用，可以(yi)把沾在碗边上的(de)糊涂粥全部舔干净，而且在那(na)个“霜晨雪早”的(de)季节里，碎米饼和糊涂粥正是抵(di)御严寒的(de)好方法。“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这段(duan)文字里的(de)郑板桥是一个用舌头(tou)舔碗的(de)郑板桥，也许正是童年的(de)舔碗经历使(shi)得郑板桥的(de)口舌了得，也使(shi)他的(de)《板桥道情》如此结实而有力。
待客的(de)炒米茶，待自己的(de)糊涂粥。要知(zhi)道，兴化的(de)糊涂粥里有筛不尽的(de)稗子(zi)壳，兴化的(de)炒米茶里有与生俱来的(de)砂石，正是那(na)么多的(de)稗子(zi)壳和那(na)么多的(de)砂石进入了郑板桥的(de)胃，它们才像各种人生际遇一样，养成(cheng)了郑板桥惊人的(de)才气和出(chu)了名的(de)怪。
《 人民(min)日报 》（ 2025年03月19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