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时敏（1592—1680）是(shi)明末清初绘(hui)画史上的一位承前启后的重(zhong)要人物，其(qi)师从(cong)董其(qi)昌，且家富收(shou)藏，遍摹宋元名迹(ji)。在画家身份之(zhi)外，王时敏又是(shi)怎样的人呢？近日，学者万新华(hua)所著的《画外 : 王时敏散佚信(xin)札考释》由辽宁美术出版(ban)社出版(ban)，该书汇辑(ji)王时敏近九(jiu)十通散佚书信(xin)进行释读。作(zuo)为难(nan)得的文字实(shi)迹(ji)，这些信(xin)札蕴(yun)含着种种丰富的信(xin)息，对于人们理解王时敏其(qi)人其(qi)艺乃至明末清初文人仕途、艺文交(jiao)流的方式等皆具有意义。
《画外：王时敏散佚信(xin)札考释》书影
王时敏，字逊(xun)之(zhi)，号烟客，江苏太仓人。早年以祖荫任(ren)尚宝丞，后升太常(chang)寺少卿，人称“王奉常(chang)”；崇祯(zhen)十三年（1640）辞(ci)官，隐居西田别墅，又号西庐老人。
作(zuo)为明末清初绘(hui)画史上的一位承前启后的重(zhong)要人物，王时敏画学董其(qi)昌（1555—1636），少时得亲炙，从(cong)南宗入手，于黄(huang)公望(wang)墨法(fa)尤(you)有深契，暮年益(yi)臻神化，笔墨苍润松秀，成为一代画苑领袖。他高度关注笔墨构成方式及(ji)其(qi)抽象表现力，通过古人概括自然景物的笔墨范式与经验去再(zai)造一个心中的自然，既提炼树石、山峦、水流、屋舍之(zhi)程式，又提炼笔墨组合(he)中虚实(shi)、轻重(zhong)、开合(he)、起伏等对立统一因素的法(fa)则，“功参造化，思接混茫”，秩序化地重(zhong)新组合(he)，以个性化的笔墨运动抒(shu)发出个人情味。
然而，画家之(zhi)外，王时敏又是(shi)如何？
首先强调(diao)，王时敏是(shi)太仓王氏(shi)家族承上启下的转(zhuan)捩性人物。太仓王家系出山西太原，南迁江左，自明代中期以来渐成显(xian)族。高祖王涌（？—1559）经营得法(fa)，家业兴起。曾(ceng)祖王梦祥（1515—1582）业儒好文，传王锡爵（1534—1611）、王鼎爵（1536—1585）昆仲。王锡爵榜眼及(ji)第，后高居首辅，虽未创建一番丰功伟业，但其(qi)人品向来备受肯定；王鼎爵官至河(he)南按察司提学副使，惜中年而逝。王锡爵得子王衡（1561—1609），官翰林院编修，中年而逝；而王鼎爵传子王术而早夭；王衡有王鸣虞、王赓虞、王赞虞三子，但王鸣虞、王赓虞未及(ji)成年而殇，王赞虞十二岁更名时敏，两支并一，家族使命重(zhong)大（图1）。
图1 致陈继(ji)儒札 纸(zhi)本(ben)行书，26cm×20cm
几年来，两位兄长先后早逝，父(fu)亲、祖父(fu)又在他十八、九(jiu)岁时相继(ji)离世，年轻的王时敏在家运孤危之(zhi)际独身当户，在祖荫之(zhi)下义无反顾地走向仕途，奔波(bo)于错综复杂的官场，着力经营起王家的家族事业。在王时敏看来，光大家族是(shi)自己义不(bu)容辞(ci)的责任(ren)。
吾家三朝袍笏、两世丝纶，儿念家声，岂忍遽就门荫，但儿独身当户，又素羸弱，门内门外事辐辏填委，何暇攻苦下帷，且世情渫恶，非官裳曷支巨阀，宜急(ji)入京(jing)拜恩。
这是(shi)母亲周太夫人（1568—1627）的教(jiao)导与希望(wang)。他又遵母命，绵延(yan)子嗣，王挺（1619—1677）、王揆(1619—1696)、王撰(1623—1709) 、王持（1627—1658）、王抃(1628—1702)、王扶（1634—1680）、王摅(1635—1699)、王掞(shan)（1645—1728）、王抑(yi)（1646—1704）先后出生，保证家族人丁兴旺（图2）。
图2 付子挺、揆、撰家书 1635年9月11日 纸(zhi)本(ben)行书，28cm×16.5cm
也正是(shi)这种强烈的家族意识，使得王时敏面对清兵临(lin)下时在全面权衡之(zhi)后于“杀戮与投降”之(zhi)间艰难(nan)地选择了后者：
太常(chang)公遭明思宗之(zhi)变(bian)，国祚(zuo)已(yi)斩，宗社为屋，清军南征，将至太仓，郡人仓皇奔走。吴(wu)梅村与太常(chang)商议曰：拒之(zhi)百姓屠戮，迎之(zhi)有负(fu)先帝之(zhi)恩，终无万全之(zhi)策。太常(chang)筹(chou)画数昼夜，又与郡绅集议明伦堂(tang)，众以太原为明之(zhi)旧臣(chen)，代有显(xian)贵，咸以太常(chang)为进退(tui)。太常(chang)知(zhi)时势之(zhi)不(bu)可回(hui)，涕泣语(yu)众曰：“余固大臣(chen)之(zhi)后，死已(yi)恨晚。嘉定屠城，前车之(zhi)鉴。吾宁失一人之(zhi)节，以救阖城百姓。”梅村相与大哭，声震数里。议遂(sui)定，而清军已(yi)至，遂(sui)与父(fu)老出城迎降，至今(jin)西门吊桥，颜公迎恩。
诚如赖惠敏所言：“当政权转(zhuan)换时，士人到底要为自己争得千载(zai)声名？或为子孙铺下平坦仕途？的确是(shi)一大抉择。不(bu)过整(zheng)体而言，选择降清者多，当遗民者少。那是(shi)因为士绅在家族中扮演了重(zhong)要角色，且干(gan)系整(zheng)个家族枯荣。”王时敏的抉择，应该是(shi)经深思熟虑的。
图3 付子挺、揆家书 1635年12月2日 纸(zhi)本(ben)行书，28cm×13.1—14.2cm
后来，王时敏甘为遗民，但其(qi)以文知(zhi)名的几个儿子多汲汲于科举以图仕进。他全力支撑，反复致信(xin)当权者，为儿辈能得引拔而不(bu)断廓清仕进之(zhi)路(lu)（图3、图4）。
图4 致王士禛 纸(zhi)本(ben)行草(cao)，13.8cm×12.3cm
顺治十二年(1655)，次子王揆二甲进士及(ji)第；康熙九(jiu)年(1670)，八子王掞(shan)、长孙王原祁（1642—1715）叔侄同(tong)登进士。及(ji)后，王掞(shan)选翰林院庶吉士，累官刑部、工部、兵部、礼(li)部尚书，晋文渊阁大学士；王原祁则官至户部左侍郎(lang)，曾(ceng)孙王謩（1670—1756）累官广东巡抚。太仓旧谚：“两世鼎甲”“四代一品”，王时敏通过种种努力实(shi)现了祖、父(fu)之(zhi)殷殷期盼。从(cong)此，太仓王氏(shi)家族，不(bu)仅科第连绵，而且家声重(zhong)振，世族门风不(bu)息。
不(bu)仅如此，王时敏自己发其(qi)端，长孙王原祁光其(qi)大，游戏笔墨，子孙后裔络绎不(bu)绝(jue)，在父(fu)子、兄弟、师徒之(zhi)间的言传身教(jiao)中不(bu)断积累，开创“娄东画派”，历三百年而不(bu)衰(shuai)；王揆、王撰、王抃、王摅四兄弟精研诗词、戏曲(qu)，同(tong)列“娄东十子”，形成了显(xian)赫的家族文艺链群，可谓“艺林朱绂，卓有传人，芬苑青箱，衍为家学”。由此，太仓王氏(shi)家族成为明清时期家族文艺传承的典(dian)型案例。
晚年，王时敏仍不(bu)无感慨：“茕茕藐孤，危如千钧引发。尔时门祚(zuo)单弱，内外事填委一身”，故(gu)而始终以光耀门庭为任(ren)，忧勤砺(li)行，慎终追远，最终书写了家族历史的一段辉煌（图5）。
图5 致熊开元信(xin)札 1673年7月22日，纸(zhi)本(ben)行书
多年来，他修身律己，对子孙、宗族也反复勖(mao)勉：
崇祯(zhen)十一年（1638），有《戊(wu)寅由京(jing)中寄家书》；
崇祯(zhen)十五年（1642）春，作(zuo)《一家同(tong)善会(hui)引》，劝家人各随本(ben)愿，捐资赈济饥民；
顺治十四年（1657），有《闱后课诸子说》一则；《训持儿》诗五古四十二韵；
康熙三年（1664），作(zuo)《友恭训》一则；
康熙七年（1668），有《再(zai)嘱》一则、《终事》一则；
康熙九(jiu)年（1670）三月，作(zuo)《家训》勖(mao)示子孙：孝友敦睦、省察功过、和睦乡闾克(ke)己退(tui)让、早完国课；
康熙十年（1671），有《族劝》一则；
康熙十二年（1673），作(zuo)《后友恭训》；
康熙十三年（1674），有《训大三两房》一则；
康熙十四年（1675），作(zuo)《手书先哲格言训六房》；
康熙十五年（1676），有《后楼嘱》《祭田申训》。
一系列的家训，后被(bei)辑(ji)录成为《奉常(chang)家训》，充分体现了王时敏持身应世所恪守(shou)的准(zhun)则与规范。联系其(qi)“画家”身份之(zhi)时，这些文字似乎易于产生某种现实(shi)的隔阂感。人们也许会(hui)诧(cha)异：王时敏表现出那种凛然自危的道德自觉意识怎么会(hui)如此强烈？在明末清初的历史情境中，王时敏有着难(nan)以想象的忧患意识！
原来，作(zuo)为家长的王时敏在绘(hui)画之(zhi)外并非优游笔墨、啸傲烟霞，在悼念亡妻时反复自责“文章勋业两无成”，显(xian)得那么忧心忡忡。明末，他出于官场形势之(zhi)虑里居乡间，并非如乃父(fu)王衡一样认同(tong)的山人价值(zhi)观；清初，他又时刻以先祖遗风勉励(li)子孙延(yan)续仕业，苦心维护(hu)家声，也设法(fa)结交(jiao)勋贵官吏以寻求支撑保护(hu)，热心参与地方事务，赈灾救济、代表合(he)境官民上诉芦蠹、发起西园会(hui)集等，保全士绅名望(wang)、延(yan)续家族声誉，维持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如此等等，不(bu)一而举。子孙繁衍，家业不(bu)坠，一切都在家族之(zhi)内，一切也在家族之(zhi)外！
在八十九(jiu)年的生命里，王时敏游历广阔(kuo)，交(jiao)友众多，书信(xin)往还不(bu)断。作(zuo)为个人生命化的独白空(kong)间，书信(xin)在过去人们生活中不(bu)可或缺，一方面讲述人际交(jiao)往的真实(shi)事情，另一方面承载(zai)与亲友之(zhi)间的情感互通，问(wen)起居、报近况、告踪迹(ji)、谈家务，或千叮万嘱、或德行砥砺(li)、或祝贺吊唁、或请托求索、或知识(wen)探讨……大至军国政务，小至生活琐事，细微、具体、生动，对研究社会(hui)、历史、学问具有不(bu)可低估(gu)的价值(zhi)。所以，信(xin)札也便成了一份牵挂，一份期盼，更是(shi)一份传续，承载(zai)着人们丰富而深刻的感情互通。
如今(jin)，王时敏传世信(xin)札，大致有三个面向：其(qi)一，有被(bei)辑(ji)录于《王烟客先生集》之(zhi)“尺(chi)牍”，凡二卷共九(jiu)十八通，多与官员故(gu)旧往来之(zhi)函，除了一般的寒暄(xuan)问(wen)候(hou)，近半有所请求，或为子甥科举仕业，或为地方弊政等，成为考察王时敏交(jiao)游酬酢、文人故(gu)实(shi)以及(ji)明清易祚(zuo)政治情势的重(zhong)要史料(liao)；其(qi)二，留有家书传世，乃康熙五年（1666）致五子王抃十通，所论(lun)关涉(she)当时掌故(gu)、文人事迹(ji)，后编成《西庐家书》一卷，光绪三十二年（1906）影印以来传播甚广；其(qi)三，王时敏晚年与王翚关系密切，文字传递(di)，约有三十余通，咸丰七年（1857）来青阁重(zhong)刊于《清晖(hui)堂(tang)同(tong)人尺(chi)牍汇存》，又收(shou)于邓氏(shi)风雨楼重(zhong)镌《清晖(hui)阁赠贻尺(chi)牍》，多是(shi)笔墨应酬、艺文趣事之(zhi)片断。2005年，古书画鉴藏界又新现王时敏致王翚信(xin)札墨迹(ji)七通，虽有一二已(yi)入《清晖(hui)阁赠贻尺(chi)牍》，仍不(bu)失为难(nan)得的文献资料(liao)。2016年5月，毛小庆(qing)先生蒐集、整(zheng)理、点校《王时敏集》，以上种种悉数收(shou)录，为人们提供了一份王时敏信(xin)札的大荟萃。
图6 致钱增札 纸(zhi)本(ben)行书，20.1cm×8cm
随着公私收(shou)藏的持续公布，笔者近年来持续留意，又查访收(shou)得王时敏信(xin)札近九(jiu)十通，时间跨越四十余年，举凡家书三十四通，循循善诱，谆谆教(jiao)诲，多涉(she)家庭事务与官场趣闻；也有致亲家钱增九(jiu)通，多叙述为官之(zhi)旅，坦言酸甜苦辣（图6）；也有致王闻炳十三通，嘱托家事家业，事无巨细，再(zai)三交(jiao)代（图7）。
图7 致王闻炳札 纸(zhi)本(ben)行书，27.9cm×34.6cm
还有致吴(wu)廷、王瑞国、王士禛、王鉴、熊开元、顾见龙等数通，尤(you)其(qi)是(shi)致王翚九(jiu)通，畅谈日常(chang)艺事、鉴藏活动，微观而具体，丰富而多元（图8）。作(zuo)为难(nan)得的文字实(shi)迹(ji)，这些信(xin)札蕴(yun)含着种种丰富的信(xin)息，自然成为《王时敏集》的有益(yi)补充，理应为关注王时敏其(qi)人其(qi)艺及(ji)乃至明末清初文人仕途、生活的研究者所重(zhong)视。
图8 致王翚札 纸(zhi)本(ben)行书，20.7cm×23cm
所以，这些信(xin)札对于人们理解王时敏时代的社会(hui)环境、艺文交(jiao)流的方式等具有重(zhong)要意义。于是(shi)，笔者仔(zai)细整(zheng)理、认真释读，试图重(zhong)返“历史现场”，还原出更为血肉丰满的“王时敏”。通过考证信(xin)札中涉(she)及(ji)的时间、地点、人物与事件，那些已(yi)经消(xiao)逝的历史场景与人物心理由此变(bian)得逐渐清晰，而信(xin)札之(zhi)间内容的勾连也使零碎的资料(liao)更具组织性。
如此，画家之(zhi)外的王时敏更加生动。
（作(zuo)者万新华(hua)为江苏美术馆副馆长、中国美术家协会(hui)理论(lun)委员会(hui)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