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用尽力(li)气奔赴远方，却用一生的时间在(zai)重(zhong)回故里。
世人云，他乡无处安顿灵魂，故乡容(rong)不下肉(rou)身。
无论是穿梭(suo)于城市的钢筋(jin)水泥丛林，还是奔波(bo)在(zai)远方的田野山川(chuan)，故乡始终是心底(di)最柔软的角落，是无论走多远都割(ge)舍不了(le)的牵绊(ban)。
从归心似箭(jian)的期待，到近乡情(qing)怯的忐忑，过去几年，大家在(zai)《归乡记》活动中(zhong)看到了(le)大家笔下不同的个人成长(chang)、乡土人情(qing)、经(jing)济变化。
它们也无一不浸染(ran)着对故土无尽的赤忱与热爱。
值此新春(chun)佳节之际，大家继续推出《2025，我的归乡记》系列，用文字记录这些温暖而真实(shi)的瞬(shun)间，本(ben)文为此系列第七篇《岁寒烟火暖》。
天还没亮透，南京市高(gao)淳区漆桥老街檐角青瓦(wa)便窸窸窣窣往下落霜。我缩在(zai)雕花(hua)木门后(hou)呵气，看白雾在(zai)门神画像的钢鞭上(shang)凝结(jie)成珠。
“腊月廿八(ba)的霜抵得过三床棉被哩。”父亲搓着冻红的耳朵(duo)跨进门槛，军大衣肩头落满细碎的银屑。他手(shou)里拎着刚熬好的米浆，陶罐口腾起的热气在(zai)寒风中(zhong)扭成麻花(hua)。
灶间传来锅铲刮擦铁(tie)锅的脆响，水芹表姐的长(chang)辫子在(zai)水盆上(shang)方晃荡(dang)。“阿楠快(kuai)来搭(da)把手(shou)！”她朝外头喊：“腊鱼要(yao)翻身了(le)！”
我应声钻进暖烘烘的厨房，见悬在(zai)梁上(shang)的腊肉(rou)正往下滴油，落在(zai)炭火里滋啦作响。
表姐麻利地将青鱼翻面，鱼皮在(zai)柴火熏(xun)烤下泛起琥(hu)珀(po)色，油星子溅到她的碎花(hua)袖套上(shang)，洇出点(dian)点(dian)斑痕。
“今年春(chun)联(lian)贴‘六畜兴旺’可好？”父亲踩在(zai)竹梯上(shang)刷浆糊，青砖缝里的陈年红纸(zhi)屑簌簌往下掉。
我踮(dian)脚(jiao)按住翘(qiao)起的红纸(zhi)角：“城里人现在(zai)都贴‘财源广(guang)进’。”
“你(ni)懂个甚(shen)！”父亲笑骂，浆糊刷子在(zai)空中(zhong)划出弧(hu)线：“咱家猪圈新添了(le)五只猪崽(zai)，鸭棚里……”
话音未落，巷口突然(ran)炸起鞭炮，惊得竹梯晃了(le)两晃。
隔壁阿婆的雕花(hua)木窗“吱呀”推开，颤巍巍探(tan)出个红灯笼：“刘家大哥，梯子可得扶(fu)稳(wen)喽！”
石板路上(shang)的晨霜泛着幽蓝的光，像是撒了(le)层碎钻的绸缎，在(zai)熹微晨色里流转着冷冽的珠光。布鞋底(di)碾过霜花(hua)时，细碎的咯吱声惊醒了(le)沉睡的街巷。
穿蓝布衫的老汉(han)佝偻(liu)着脊背，扁担在(zai)肩头压出深陷的弧(hu)度，箩筐沿(yan)垂(chui)下的麻绳还在(zai)滴水，在(zai)青石板上(shang)拖曳出蜿蜒的湿痕。
箩筐里青鱼忽然(ran)甩尾，银鳞刮过篾条发出筝弦般的颤音，溅起的水珠正巧落在(zai)铁(tie)匠铺檐下的冰棱上(shang)——那冰棱昨夜(ye)才冻成琥(hu)珀(po)色，此刻被鱼尾扫落的朝露浸润，竟折射出翡翠般的光晕。
“小伢子来拜年啦？”王叔掀开靛蓝门帘，锡壶嘴突突喷着白汽，将他霜白的眉睫(jie)染(ran)成雾凇。他摊开的手(shou)掌像块老松(song)树皮，裂纹里嵌着经(jing)年的铁(tie)屑和煤灰，掌心里躺着的牛皮纸(zhi)包(bao)正渗着蟹黄油花(hua)，油渍在(zai)菱纹纸(zhi)上(shang)晕染(ran)开来，恰(qia)似一幅水墨梅(mei)图。
“趁热吃(chi)，”他眼角的皱纹堆成菊瓣，“你(ni)六岁那会儿，捧着汤包(bao)在(zai)门槛上(shang)哈气，烫得直跳脚(jiao)，倒把看门的大黄狗吓得窜(cuan)上(shang)房梁。”
我接过纸(zhi)包(bao)，滚烫的温度穿透棉手(shou)套，指(zhi)尖仿佛触到二十年前的冬日暖阳。
那时，铁(tie)匠铺的砖墙还未生苔(tai)藓，王叔抡锤的臂膀还能映(ying)出古(gu)铜色的光。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蹲在(zai)门槛上(shang)，对着汤包(bao)吹气的模样，倒影在(zai)门边(bian)那洼未冻的积水里。
此刻纸(zhi)包(bao)缝隙溢出的热气里，分明浮着旧(jiu)年景：蟹黄是秋阳晒透的艳，姜丝是初雪洗净的嫩，面皮十八(ba)道褶子仍旋着菊花(hua)盏——只是王叔拇指(zhi)上(shang)的烫疤，已从赤红褪成了(le)暗褐的星。
日头堪堪滑过飞檐戗角，瓦(wa)当(dang)影子渐渐爬上(shang)东墙。祠堂巷的鼓(gu)点(dian)撞碎晨雾时，三舅(jiu)公的石阶上(shang)已经(jing)积了(le)层烟灰。
“省剧团今年卯足劲了(le)。”他卷烟丝的手(shou)指(zhi)沾着金箔碎屑，下巴朝戏台方向努了(le)努：“光钟馗的面具就贴了(le)二百三十片鱼鳞甲。”
话音未落，戴青面獠(lao)牙的汉(han)子突然(ran)腾空翻过香炉，铜铃震落的雪粒扑簌簌掉进我后(hou)颈，激得浑身一颤。
“快(kuai)让让！热气腾腾咧——”姑妈的大嗓(sang)门劈开人群。她头顶着三层蒸笼挤进堂屋，酒酿圆子的甜香混着桂花(hua)气息(xi)在(zai)梁柱间流窜(cuan)。
穿汉(han)服的小侄女突然(ran)从供桌底(di)下钻出来，腮红抹得活像年画娃娃：“表姑快(kuai)帮我连(lian)WiFi！直播间三千(qian)人等着看跳马灯呢！”
二叔举着云台从祖宗牌位前掠过，镜头险些撞翻糖藕，惊得供桌上(shang)的鲤(li)鱼冻都晃了(le)三晃。
后(hou)厨的雾气漫到天井(jing)时，剁荸荠的节奏正合上(shang)远方的锣鼓(gu)。二婶的菜刀在(zai)砧板上(shang)跳踢踏舞，震得水缸漾起细密涟漪。
“逮着你(ni)了(le)！”表弟从柴房钻出来，棉袄鼓(gu)囊囊像只偷食(shi)的松(song)鼠。
爷(ye)爷(ye)握着紫砂壶站在(zai)廊下笑，壶嘴热气在(zai)他花(hua)白胡(hu)须上(shang)织出蛛网：“随他去吧(ba)，我十岁那会儿往灶膛塞过二踢脚(jiao)……”
日头斜过马头墙时，舞狮队红绸带扫落了(le)瓦(wa)当(dang)上(shang)的残雪。红狮跃上(shang)八(ba)仙桌的瞬(shun)间，四(si)姑奶(nai)奶(nai)的智能手(shou)机突然(ran)响起唢(suo)呐彩铃。
“接着！”领狮人将生菜往梁上(shang)一抛，二十八(ba)个铜钱叮叮当(dang)当(dang)砸在(zai)供盘里。
人群喝彩声惊飞檐角的斑鸠，扑棱棱撞碎一片冰凌，亮晶晶的碎玉洒了(le)姑奶(nai)奶(nai)满头。
暮色爬上(shang)祠堂门槛时，长(chang)明灯的火苗正舔舐着夜(ye)色。供桌上(shang)的烛(zhu)泪在(zai)铜烛(zhu)台积成珊瑚礁，鲤(li)鱼冻映(ying)着烛(zhu)光，鳞片竟泛出活物(wu)般的青辉。
家族群里突然(ran)炸开烟花(hua)表情(qing)，三爷(ye)爷(ye)的老花(hua)镜滑到鼻尖：“这……这怎么弄……”他拇指(zhi)在(zai)屏幕上(shang)划拉半天，突然(ran)吼出句：“大家伙儿……那什么……吉祥如(ru)意！”满祠堂的笑声震得烛(zhu)火直晃。
子时的炮仗惊醒整条街巷时，我正咬着冻硬的春(chun)卷在(zai)二楼观景。红鞭炮炸开的碎屑混着雪片翻飞，小侄子把电(dian)子烟花(hua)插在(zai)雪人手(shou)里，蓝光滋滋窜(cuan)上(shang)天，在(zai)夜(ye)空绽成朵(duo)朵(duo)木棉花(hua)。
“还是老法子够劲。”父亲不知(zhi)何时站在(zai)身后(hou)，手(shou)里攥着半截哑(ya)炮，“不过，去年王铁(tie)匠家小子玩掼炮烧了(le)草垛……”
天井(jing)的薄雪覆住“光绪年造”的刻字时，快(kuai)递车的红灯笼已经(jing)晃进村口。“刘阿婆！您闺女寄的养生壶！”穿红马甲的小哥踩着冰碴喊。
祠堂前忽然(ran)响起嗡嗡声，无人机掠过百年香樟的枯枝，镜头里蜿蜒的拜年队伍正如(ru)一条苏醒的赤龙(long)，龙(long)须是飘扬的红围巾(jin)，龙(long)鳞是闪光的手(shou)机屏幕。
东方泛起鱼肚(du)白时，送(song)年锣鼓(gu)惊散了(le)最后(hou)一缕炊烟。我站在(zai)老井(jing)边(bian)哈气，看白雾与晨雾纠缠着升腾。
父亲忽然(ran)指(zhi)着井(jing)栏：“你(ni)十岁刻的歪字还在(zai)呢。”青石上(shang)稚拙(zhuo)的“福”字早被岁月磨得浑圆，新落的雪粒正在(zai)沟壑间填出银边(bian)。
手(shou)机在(zai)兜里震动，家族群弹出表弟的航拍(pai)视(shi)频：黛瓦(wa)白雪间，百年老宅正披着霞光苏醒，炊烟在(zai)镜头里化作一条温柔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