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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两种好像(xiang)并不(bu)属于“年鉴”，因为迄未查到(dao)别的年份出过类似东西；为何偏偏那时编制这样的资料，我还搞不(bu)明白。我觉得有意思的是其中所记(ji)载(zai)的各种名目(mu)。“说明”复云：“本目(mu)录编制的商品以人民消费(fei)品为主，凡吃(chi)、穿、用、烧、观赏的商品，力求(qiu)完整齐全。”——友人藏书家谢其章说，这本书像(xiang)辞典似的又厚又大，对绝大多(duo)数读者(zhe)来说可(ke)能毫无用处，他却读得津津有味，回忆起从前许多(duo)生(sheng)活细节。我于此颇有同感，这本书也就成了大家的一(yi)项谈资。所能聊的或许算不(bu)上“旧书新知”，只是“旧书旧知”；但旧知人们已(yi)不(bu)大知晓，重新提(ti)起也就成了新知了。

姑且从“暖水瓶及日用玻璃器皿类”的暖水瓶谈起，从前读过罗(luo)兰·巴特1972年四五月间所写的《中国行日记(ji)》，就不(bu)止(zhi)一(yi)次提(ti)到(dao)这样东西。虽然距《北京商品目(mu)录》编纂已(yi)经过去(qu)十多(duo)年，但其间消费(fei)品方面实际上变化并不(bu)多(duo)，我下面讲的也是他这个时候(hou)或稍晚一(yi)点(dian)的事儿。巴特4月12日甫抵北京即写道(dao)：“偶像(xiang)物件：沏茶(cha)用的大热(re)水壶(hu)，外皮(pi)上印着花，姑娘和小伙子手上都有一(yi)把。”14日在北京参观一(yi)家商店，“大家受(shou)到(dao)了欢(huan)迎。……带有柳条编织外罩的大热(re)水壶(hu)。”译者(zhe)注：“这里所说的‘柳条’，很可(ke)能是作(zuo)者(zhe)对于‘竹皮(pi)’的误判。”19日在南京参观公园内一(yi)处儿童绘画与书法展(zhan)览(lan)，“一(yi)幅图画：在一(yi)个热(re)水壶(hu)（还有两只玻璃杯子）上画着南京大桥。最终，还是热(re)水壶(hu)……”26日在西安(an)，参观一(yi)个模范家庭，“当然，还有外皮(pi)有花卉的暖瓶！”28日在北京参观另一(yi)家商店，又提(ti)到(dao)“竹编热(re)水壶(hu)”——可(ke)知巴特也认(ren)出瓶壳是竹篾而非柳条编的了。当时无论单位、人家，暖水瓶于实用之(zhi)外，还算一(yi)件必不(bu)可(ke)少的摆设，巴特说成“偶像(xiang)物件”，真乃好眼力。

这里提(ti)到(dao)的金属壳和竹壳两种暖水瓶，均见载(zai)《北京市商品目(mu)录》，北京人称“暖壶(hu)”。家用多(duo)是五磅的，至少也得有两个。水烧开后贮存于此，供沏茶(cha)、洗脸、泡脚和冬天洗衣服等用。每(mei)晚睡觉前，尤(you)其煤炉封火前，必烧水将暖壶(hu)一(yi)一(yi)灌满。每(mei)次灌前把壶(hu)底混有水碱的剩水倒掉。我还记(ji)得开水灌入壶(hu)中的声音和将满时声音的变化。但我父亲不(bu)喜欢(huan)用隔夜的暖壶(hu)水沏茶(cha)，每(mei)天早起现烧，称为“鲜开水”。铁壳暖壶(hu)除铁皮(pi)表面涂绘如巴特所见者(zhe)外，还有一(yi)种是用镂(lou)空(kong)薄铁片焊接而成，外形(xing)特别粗糙。金属壳和竹壳暖壶(hu)均装固定把手，有的还有活动提(ti)手。暖壶(hu)口有瓶塞(sai)，“说明”云“钢精包布”，用久(jiu)了则只剩下一(yi)截软木圆柱。有时半(ban)夜瓶塞(sai)突然弹起，砰的一(yi)响，扰人清梦(meng)。暖壶(hu)内装瓶胆最是脆(cui)弱，我小时候(hou)即不(bu)止(zhi)一(yi)次不(bu)慎踢倒暖壶(hu)，碎玻璃连同热(re)水洒(sa)了一(yi)地。即使(shi)只磕坏瓶胆底部突出的玻璃尖(jian)儿，暖壶(hu)就不(bu)保暖了。只能更换瓶胆，商店里也有卖的。铁壳暖壶(hu)易锈蚀，竹壳暖壶(hu)不(bu)结实，约摸到(dao)1980年代后期，才(cai)有红、绿、蓝等颜色的塑料壳暖壶(hu)出售。但我看北井一(yi)夫摄(she)影集《1990年代北京》中注明“1997西城区南篦子胡同”的一(yi)幅，所摄(she)人家玻璃窗内摆的还是印了朵花的铁壳暖壶(hu)。

将爆米花倒进浅儿里

烧水多(duo)用铝壶(hu)，即《商品目(mu)录》“日用搪(tang)瓷及铝制品类”的大肚(du)生(sheng)铝壶(hu)；另有铝锅、铝炒勺、铝制饭(fan)盒、铝背壶(hu)、生(sheng)铝盆(pen)等，皆为熟悉之(zhi)物。前文“钢精”即是铝，董树人《新编北京方言词典》有“钢种锅”，“钢种”惯常读“gāngrǒng”。这方面我有些(xie)记(ji)忆写进长篇小说《受(shou)命》。一(yi)是北京水质很差，用铝壶(hu)或铁壶(hu)烧水，没多(duo)久(jiu)壶(hu)内就会形(xing)成厚厚的水碱，壶(hu)嘴(zui)都能被堵住。“回到(dao)屋里，冰锋在炉子上烧了一(yi)壶(hu)水，换了块除水碱用的消毒棉花泡在里面。”乃是大家院(yuan)邻居的方法，若嫌这样水不(bu)好喝，就只好隔段时间硬将水碱敲掉了。二是铝壶(hu)、铝锅用久(jiu)了有所损(sun)坏——多(duo)半(ban)是底部烧漏，有走街串巷的手艺人可(ke)以修(xiu)理。“他们出了院(yuan)门，不(bu)远处有个老师傅正在吆喝：焊洋铁壶(hu)嘞！有钢种锅换底！身边(bian)放着一(yi)副挑子，一(yi)头是个生(sheng)着火的铁炉子，上面坐着壶(hu)水；另一(yi)头是装着铁砧子、黑白铁板(ban)和铝板(ban)的木箱。”三(san)是我1980年代初在医院(yuan)口腔科上班，每(mei)天要劳母亲早早儿起来做饭(fan)。“休息室(shi)里有个很大的高温柜，用于消毒托盘(pan)、探针、镊子、口镜(jing)之(zhi)类，辟出一(yi)角，供医生(sheng)护士们加热(re)带来的饭(fan)菜。大家工作(zuo)素来很忙，中午常常连到(dao)医院(yuan)食(shi)堂吃(chi)饭(fan)的工夫都没有。冰锋打开高温柜的门，里面有一(yi)大一(yi)小两个铝饭(fan)盒，分(fen)别装着米饭(fan)和炒菜，菜是青椒(jiao)鸡丁(ding)和西红柿炒鸡蛋(dan)。一(yi)看就知道(dao)是早上现做的。”

日用搪(tang)瓷也很常见，如《商品目(mu)录》提(ti)到(dao)的搪(tang)瓷面盆(pen)、搪(tang)瓷口杯、搪(tang)瓷盖杯、搪(tang)瓷大盆(pen)、搪(tang)瓷小盆(pen)等。我考上大学在胡同里多(duo)少算是件事儿，有街坊赠送两个脸盆(pen)，一(yi)个红边(bian)白底，中心绘牡丹，还有个“红双喜”；一(yi)个是白的，分(fen)别供洗脸洗脚用，我用网兜装着带去(qu)宿舍——《商品目(mu)录》“日用线货”项下写作(zuo)“网斗(dou)”，系用麻(ma)绳或线绳编成，以后又有尼龙绳的，也是当初常用物品。在家里，脸盆(pen)放在“铁制日用杂品类”的铁脸盆(pen)架上。搪(tang)瓷盆(pen)漏了，胡同里也有手艺人修(xiu)补，如只磕掉块瓷自个儿涂点(dian)漆(qi)就行了。这一(yi)类里还有两样东西值(zhi)得一(yi)说，一(yi)是痰盂，一(yi)般用于公共场(chang)所，譬如医院(yuan)、学校、剧院(yuan)，以及单位办公室(shi)。我去(qu)人家拜访时也见过，后来写进《受(shou)命》：“南边(bian)第一(yi)个门是书房(fang)，门开着。一(yi)个很大的写字台，旁边(bian)是一(yi)长排(pai)书柜，一(yi)对褐色的真皮(pi)沙发，中间摆张茶(cha)几，前面放了个痰盂。”内盛小半(ban)盂水，吐(tu)痰之(zhi)外，亦扔(reng)烟头。二是尿(niao)盆(pen)，与痰盂形(xing)状相近但稍矮，《商品目(mu)录》写作(zuo)“便器”，公共厕所在胡同里，尤(you)其冬天起夜不(bu)便，为住平房(fang)的人家所必备(bei)。王小波《我的阴阳两界》写道(dao)：“在胡同口碰见一(yi)位少妇，正在倒尿(niao)盆(pen)。”其实每(mei)当天一(yi)亮，胡同里多(duo)有端着尿(niao)盆(pen)直奔公厕的，无拘男女老少。

那时讲究的老房(fang)子铺木地板(ban)，还有拼(pin)花的，一(yi)般则铺方砖，差点(dian)儿的只抹水泥，乃至直接裸露(lu)土地。不(bu)管哪种，主客(ke)人进屋绝少脱鞋——要等日后纷纷搬(ban)进楼(lou)房(fang)才(cai)养成这习惯。《商品目(mu)录》“棕(zong)藤(teng)荆柳草及其制品类”有高粱苗笤帚，“铁制日用杂品类”有白铁簸箕、黑铁簸箕，都是扫地用的。白铁的不(bu)锈，却比(bi)黑铁的贵，我小时候(hou)家里没钱舍不(bu)得买。笤帚也是用得近乎秃了——称为笤帚疙瘩(da)——才(cai)换新的。另有高粱苗炕(kang)笤帚是用来扫床的。“木制和铁制家具”有弹簧床、木板(ban)床、行军床等，我都睡过。我家还曾(ceng)有张棕(zong)床，只有四条木腿的床帮上架着个棕(zong)床屉，不(bu)知是否从信托商店买来。家里的洗衣盆(pen)是老早买的白铁的，使(shi)用多(duo)年不(bu)坏。与之(zhi)配套的是“木制日用杂品”的洗衣板(ban)，北京人称“搓板(ban)儿”。最难洗的是双人床单、被里之(zhi)类，需要一(yi)截一(yi)截腾挪，打肥皂、搓洗，方能在洗衣盆(pen)里周转(zhuan)开来。搓板(ban)久(jiu)用沟槽磨浅变平，胡同里也有手艺人修(xiu)理，用一(yi)种专门的家伙事儿重新铳出凸槽。“棕(zong)藤(teng)荆柳草及其制品类”之(zhi)“柳编器”有菜浅、浅子，我曾(ceng)在《受(shou)命》中写过：“这时已(yi)近黄昏(hun)，做木工活的收工了，原地换了个崩爆米花的。一(yi)尊(zun)黑乎乎的大炮(pao)似的爆米花机架在支架上，下燃炉火，师傅一(yi)手拉风箱，一(yi)手转(zhuan)动爆米花机。有个梳着两个髽鬏的小女孩一(yi)脸渴望地站在跟前。嘭的一(yi)响，腾起一(yi)团白烟，师傅举(ju)起肮(ang)脏得已(yi)成黑色的口袋，将白花花的爆米花倒进她端着的浅儿里，一(yi)股香喷喷的味道(dao)。”书出版后不(bu)止(zhi)一(yi)位读者(zhe)问(wen)“浅儿”是否错字。这是一(yi)种柳条编的平底浅帮的器皿，比(bi)通常见的笸箩(luo)更浅。高艾(ai)军、傅民编《北京话辞典》收录“浅儿”“浅子”，于后者(zhe)云“又作(zuo)‘浅儿’”。走街串巷的手艺人除了上边(bian)提(ti)到(dao)的，还有弹棉花的、锯盆(pen)锯碗的、磨剪子戗菜刀的，不(bu)时吆喝几声，音调各异，从当街传入各户人家。

百姓日用即道(dao)

“铁制日用杂品类”的熨斗(dou)，我曾(ceng)陪外婆去(qu)附近街上的裁缝铺做衣服，见过师傅操作(zuo)：将铸铁实心熨斗(dou)放在炉子明火上，烧热(re)后拿起，朝底部吐(tu)点(dian)唾沫，以判断(duan)温度是否合适；含(han)一(yi)大口水，噗的一(yi)下喷洒(sa)在做好的衣服上；戴厚布手套的手攥(zuan)住把手，匀(yun)速推移熨斗(dou)，大小褶皱次第熨平，轻重都在掌握之(zhi)间。熨斗(dou)放凉了，重新在火上加热(re)。相关(guan)记(ji)忆特别清晰，因为他每(mei)次喷水都带有浓重的口臭。

“文具类”也有些(xie)值(zhi)得一(yi)说。横(heng)格信纸(zhi)、直行信纸(zhi)、航空(kong)信纸(zhi)，横(heng)式信封、直式信封、航空(kong)信封，这些(xie)都经常用到(dao)。另有稿纸(zhi)，红或绿格的，四百字一(yi)页，要属北京市电车企业印刷厂(chang)出品的最好用，父亲在外地时，还要大家买了寄去(qu)。别种稿纸(zhi)则纸(zhi)质时或欠佳，父亲有篇文章写道(dao)：“我怕用一(yi)碰墨水就浸漫开来的那种稿纸(zhi)；那种稿纸(zhi)会使(shi)我写诗中断(duan)，情绪纷乱。”我初学写作(zuo)就有个毛病：一(yi)有觉得要改的字句，必换一(yi)页纸(zhi)从头写起，团成的废稿纸(zhi)扔(reng)了满地。有一(yi)次外婆来我家看见觉得可(ke)惜，说：“你想好了再写。”五十余年过去(qu)言犹(you)在耳。信件或文稿如要留底，或抄录，或用复写纸(zhi)——可(ke)以垫两至三(san)张，现存父亲有些(xie)文稿即是复写的手迹。父亲爱用钢笔、蓝黑墨水；墨水另有纯蓝的，又有绿色的显示亲密，红色的表明绝交。我二哥那时跟国手过旭初、过惕生(sheng)兄(xiong)弟学下围棋，打棋谱用的圆珠笔，以红蓝两色代表对弈双方。

拉杂聊了许多(duo)，挂一(yi)漏万，不(bu)过即如《北京商品目(mu)录》“说明”所云：“本目(mu)录列入的商品在供应上基本分(fen)为统购统销、计划供应分(fen)配、市场(chang)自由(you)选购三(san)种主要方式。”并不(bu)是凡著录者(zhe)一(yi)般商店皆能买到(dao)，厚厚一(yi)册中有许多(duo)内容我既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总的来说，过去(qu)的普通日常生(sheng)活与如今相比(bi)，无疑拮据、匮乏、艰辛得多(duo)；但回味起来，却似乎有一(yi)种更实在、更完整，在大家度过的每(mei)一(yi)天里占据一(yi)个更加无法忽视的位置的感觉。我年轻时曾(ceng)自学中国哲学史，明代王艮“百姓日用即道(dao)”的思想颇合吾意。今复检《王心斋先生(sheng)遗集》，《语录》有云：“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人之(zhi)条理处。”“圣人之(zhi)道(dao)，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zhe)，皆谓之(zhi)异端。”一(yi)己心得，“百姓日用”当涵盖统而言之(zhi)与具体(ti)而微两个层次，自不(bu)限于我上面所说，却也并不(bu)排(pai)斥这些(x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