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lao)金对速度(du)的渴望，从他跑步的姿势就能(neng)感受到。身(shen)子前倾，脖子使劲向前伸，起跑之初，他上身(shen)和地面几(ji)乎(hu)呈30度(du)。慢慢地，这个角度(du)逐(zhu)渐(jian)变大，直至上身(shen)挺起来，老(lao)金咬着(zhe)牙，脖子上凸(tu)起青筋。
这个跑步姿势不好看，甚至有(you)些(xie)怪异，但可以帮助他跑得更快。老(lao)金也想把姿势调整得好看一(yi)些(xie)，不过练习的作用不大，因为“肌肉已经和年轻人的没法(fa)比了”。
2024年12月18日，训练中的老(lao)金。 受访者(zhe)供图
老(lao)金名叫金辉，72岁，被称呼老(lao)金是因为年纪大，他在71岁时才开始练习短跑，是短跑界的“新秀”。
短跑拼的是速度(du)，老(lao)金把全身(shen)心都投入到这件事上。一(yi)年多来，他在同年龄组的百米赛中拿到第一(yi)的成绩。3月15日，在马来西(xi)亚举行的WSE田(tian)径公开赛新山站上，老(lao)金获得男子70-74岁组100米、60米、200米三个项目的冠军。而在去年的中国田(tian)径大师(shi)赛中，老(lao)金的百米取得了13秒57的成绩，打破了这项比赛的全国纪录。
为生活奔忙了大半辈子的老(lao)金，在人生暮年仍然停不下脚(jiao)步。他要继续奔跑，只不过是在赛道上，为自己(ji)赢得掌声。
摸索诀窍
老(lao)金跑步有(you)一(yi)套(tao)自己(ji)的技(ji)术。
马来西(xi)亚的新山，赛场上只有(you)两名头发花白(bai)的运动员，老(lao)金个子不高，一(yi)米六四，这次在内道。
“各就各位”，短跑运动员金辉的世界安(an)静下来，开始做出发前的准备。他年纪大了，腿(tui)部力量没有(you)那么好，肌肉的弹性(xing)也没有(you)那么强了，老(lao)金形容，“就跟风吹日晒的老(lao)胶皮一(yi)样。”
老(lao)金在心里默念一(yi)遍自己(ji)的五字口诀：头、角、弹、扬、八。
他的脚(jiao)踩上起跑器的抵(di)足板，按照五字口诀，脖子和两肩放松，后背挺直，头要自然下垂。膝盖和地面之间、小腿(tui)和大腿(tui)之间的角度(du)调整到自己(ji)最适应的状态，以确保(bao)在发令枪响瞬间，身(shen)体可以弹出去。
扬，即快速摆动手臂，带动两腿(tui)向前。起跑的一(yi)瞬得蹬出八字步，两腿(tui)撇开才能(neng)降低身(shen)体重心，维持跑步的稳定性(xing)和速度(du)。
这是老(lao)金自己(ji)摸索出来的跑步诀窍。
2024年，他才正式开始练习跑步。那时的老(lao)金觉得自己(ji)在跑步上“就是个小学生”，动作、技(ji)术、体能(neng)，他都落后。
“半路出家”的老(lao)金要练技(ji)术，于(yu)是在短视(shi)频平台更新自己(ji)的跑步视(shi)频后，在评论区拜师(shi)。
有(you)网友指出他跑步时前倾角度(du)太(tai)大，会压着(zhe)前腿(tui)抬不起来，有(you)人给他摆臂的动作提建(jian)议，老(lao)金把这些(xie)都记下来，训练前打开手机看上几(ji)眼。
在网上看到一(yi)个体育生起跑漂亮，“像射箭一(yi)样，嗖，就弹出去了”，老(lao)金就把他的视(shi)频下载下来，放到0.2倍速细细研究，一(yi)遍遍模仿，直至形成肌肉记忆。
老(lao)金的训练略(lue)显平常(chang)：在体育场上跑100米就休息10分钟，一(yi)跑一(yi)上午，就这么来回地跑。
跑步这件事也融(rong)进了他的生活，他常(chang)常(chang)边走路边高抬腿(tui)，或练习打脚(jiao)的动作，上下楼(lou)时，每一(yi)步都用力往上蹬，“你就得每时每刻都围绕这个中心在努力，才会提升成绩。”
老(lao)金在进行力量训练。受访者(zhe)供图
这个经验来自他曾经对足球运动的投入。
2008年，退休后的老(lao)金跟随(sui)儿子和女(nu)儿定居青岛。房子紧邻体育街，当地老(lao)年足球队经常(chang)在那里训练。两年后，喜欢足球的老(lao)金也加入其中。队里很多人曾是专业足球运动员，跟他们相比，老(lao)金的技(ji)术差(cha)很多。
老(lao)金好强，别(bie)人训练时跑5000米，他就再多跑2000米，在场上打比赛，就玩儿命地跑、玩命儿地拦截。他跟每个队友请(qing)教如何踢(ti)足球，也因此，老(lao)金成了队里的“万金油”，前锋、后卫的每个位置他都可以补上。
加入老(lao)年足球队的第五年，老(lao)金从替补踢(ti)到了首发阵容，体能(neng)基础也在这时打了下来。
就差(cha)“一(yi)拃的距离”
马来西(xi)亚的新山赛场上，老(lao)金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好，起跑前他提醒自己(ji)，不能(neng)抢跑。去年，他曾在青岛跑过一(yi)场100米的比赛，已经破赛会纪录了，但因为抢跑，成绩被取消。
过去一(yi)年，老(lao)金参加了15场比赛，已经成了这个年龄组别(bie)的常(chang)客。可事实上，练习短跑，是老(lao)金此前从没想过的事情。
2023年，因为跑得快，足球队的队友们建(jian)议他去专业跑步比赛试一(yi)试。老(lao)金心里没有(you)底，“这哪有(you)我的一(yi)席(xi)之地啊”。队友鼓励他，“你行的，上去试试吧”。
队友给了他一(yi)双20世纪八九(jiu)十年代样式的旧钉鞋，老(lao)金将(jiang)鞋子上生锈的钉子换掉，又花38块钱买了一(yi)双跑鞋，花9块5买了一(yi)块秒表。
收到秒表后，老(lao)金去体育场测了一(yi)下。百米15秒8，“这个成绩在全国连前五名都进不去。”
休息一(yi)天之后，他又去测了一(yi)次，15秒5。成绩不错，已经可以进入到全国前四名，老(lao)金查阅了往年中国田(tian)径大师(shi)赛公布的100米成绩，心里有(you)了数。
他报名参加2023年中国田(tian)径大师(shi)赛青岛站的比赛。决赛场上，同年龄组共有(you)9个人参加。其他的8个人相互认(ren)识，唯(wei)独不认(ren)识他这个新人。
前七十米，老(lao)金一(yi)直处于(yu)领先。但在后程，他感到胳膊和腿(tui)抬不动，气也喘不上来。后来他才知道，原因是缺氧和肌肉上酸，“根本就不会跑，不会合理分配体能(neng)。”
离终点还有(you)十多米，他被反超，以15秒26的成绩取得了第二名。金辉心里不服(fu)气，他想，要是咬咬牙再冲一(yi)下，说不定成绩会更好。
猫了一(yi)个冬天，2024年，专心练短跑的想法(fa)越来越强烈，老(lao)金开始去参加比赛。在那年6月份的一(yi)场比赛里，他再次拿了“第二”，老(lao)金形容，“距离第一(yi)名就差(cha)20公分，也就是一(yi)拃的距离。”
老(lao)金逐(zhu)渐(jian)知道，自己(ji)得有(you)计划地跑：体能(neng)如何分配，怎样做才能(neng)上酸上得慢，如何把最后的力量发挥(hui)在冲刺上，也开始有(you)针对性(xing)地训练自己(ji)。
随(sui)着(zhe)参加比赛越来越多，老(lao)金成了同一(yi)年龄组“数一(yi)数二的人”，认(ren)识他的人也多了起来。
老(lao)金还是不服(fu)气，还要卖力地跑。他瞄准的成绩是14秒01，同年龄组男子百米赛的全国纪录。此前他的最好成绩是14秒12，就差(cha)0.11秒。
跑进14秒
这股不服(fu)气的劲儿，贯穿在老(lao)金过往的人生中。
老(lao)金回忆，这个特(te)性(xing)承自于(yu)父亲金复(fu)东。他是一(yi)名老(lao)兵，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yuan)朝战争，身(shen)受5处枪伤、1处手榴弹伤，在朝鲜战场上肋(lei)骨折了好几(ji)根，肝脏没了三分之一(yi)，留下一(yi)副伤残的身(shen)体。
父亲的身(shen)体已无法(fa)承担更多劳动，但他还是到处打零工、帮人种水田(tian)挣钱养活一(yi)家人。
金辉上小学二年级时，他们一(yi)家搬到内蒙古生活。在异乡的生活极(ji)其困难，作为长子的金辉，承担起了照顾(gu)家庭的重担。
上午要去上学，其他的时间被各种农(nong)活填满，打猪(zhu)草、捡牛粪、刨苞米根、上山捡柴。走十多里地的路去背柴，一(yi)捆柴几(ji)乎(hu)和他一(yi)样高，背着(zhe)柴翻(fan)山时，腰几(ji)乎(hu)要弯(wan)折到90度(du)。
年轻时，金辉被分配到内蒙古一(yi)家钢(gang)铁厂(chang)当机械(xie)修理工人。有(you)了自己(ji)的家庭后，为了让女(nu)儿和儿子有(you)更好的生活，他更努力地工作。当时体重110斤的小金，常(chang)常(chang)要扛起一(yi)百六十多斤的氧气瓶，别(bie)人是两人扛，他就自己(ji)一(yi)个人?到肩膀上，扛起来“嗖嗖”地跑。
走过风雨，人生后半程，老(lao)金已经不需(xu)要再背柴、扛氧气瓶。现在，他的腰弯(wan)下，是为了让自己(ji)跑得更快。很难从他身(shen)上再看到苦难的痕迹，他总是笑着(zhe)，乐呵呵地，他说年轻时扛起的重量或许在某种程度(du)上锻炼了他的肌肉。
马来西(xi)亚的赛场上，72岁的金辉满头白(bai)发，脱去冬衣，只穿训练背心的他显得瘦小。
发令枪响，金辉按预想的姿势弹了出去。精心的准备和训练过的起跑，可以帮助他在前三十米取得优势，他超过了对手一(yi)大截。接下来的四十米，不可过度(du)发力，否则肌肉的上酸会很快，后程就会乏力。
最后三十米，得全速冲刺。随(sui)着(zhe)接近终点线(xian)，给金辉的掌声和欢呼声逐(zhu)渐(jian)变大。他取得了第一(yi)名，14秒12的成绩。
这不是金辉的最好成绩，但他不觉得遗憾(han)，他早已实现了自己(ji)的突破。
2024年10月在青岛举办的中国田(tian)径大师(shi)赛，在晴朗的一(yi)天里，现场-0.4米/秒的逆风，金辉拿下5个项目的金牌。男子70-74岁100米项目中，金辉跑进14秒，取得13秒57的成绩，打破了这项比赛的全国纪录。
2024年中国田(tian)径大师(shi)赛，老(lao)金的百米成绩打破了这项比赛的全国纪录。受访者(zhe)供图
跑百米的快乐老(lao)金
短视(shi)频平台上，他给自己(ji)的网名起的是“老(lao)金的快乐生活”。老(lao)金的快乐生活与跑步有(you)关。
2024年5月，老(lao)金在日照参加比赛，第一(yi)次破了赛会纪录，拿到了500元(yuan)钱和一(yi)双跑步鞋的奖励，“你说我多高兴哦，我哪有(you)这么好的鞋，以前最贵的鞋都不超过100块钱。”
在全国田(tian)径大师(shi)赛上破全国纪录的一(yi)刻，老(lao)金形容，那是他这一(yi)辈子最幸(xing)福的时光，意(yi)味着(zhe)自己(ji)的辛苦和付出得到了回报。
在训练场上，他被一(yi)起训练的高中生们叫作“金大爷”。这和他的辈分不太(tai)相符，毕竟他的孙(sun)子都已经上高中了。
比赛前，他的名字在运动场上响起时，看台上会传出单独给他的加油声。金辉喜欢这种被关注、被鼓励的感觉。
3月15日，WSE田(tian)径公开赛新山站，男子70-74岁年龄组200米比赛前的老(lao)金。 受访者(zhe)供图
跑完后一(yi)定要做的事情是向看台上的观众挥(hui)手致意(yi)，老(lao)金要感谢那些(xie)目光和为他发出的呼喊。
随(sui)着(zhe)名气渐(jian)长，开始有(you)体育生找他签(qian)名合影(ying)。年轻的小伙子递(di)上刚发下来的运动背心，他羞于(yu)下笔，坦言自己(ji)小学六年级毕业，字写得不好看。为了签(qian)名好看些(xie)，他练了四千多遍自己(ji)的名字，“终于(yu)写得有(you)点顺眼了。”
老(lao)金也用心对待(dai)着(zhe)短视(shi)频平台上与他互动的人，每次回复(fu)评论时，他都会点进对方的主页，看看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有(you)哪些(xie)优点，再在评论里夸赞一(yi)番。这要占据他每天几(ji)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但老(lao)金坚持这么做，如同向看台上给他加油的人表示(shi)感谢，“人得讲良心。”
不少人给他留言，担忧他年纪这么大还跑步会有(you)风险。老(lao)金耐心说明：首先自己(ji)的身(shen)体条件允许，家人也都熟(shu)悉(xi)他的身(shen)体，支撑他继续跑下去，他希(xi)望在此后的人生里，能(neng)尽情享受运动带来的快乐。
老(lao)金的视(shi)频主页上，密密麻麻全是他奔跑的片段。冬天在户外训练时，他的头和脸都包得严严实实，戴着(zhe)眼镜，单看步态，跑起步的老(lao)金仍旧是一(yi)个年轻人。
经历了一(yi)冬的训练，春天，这个干瘦的、头发花白(bai)的小老(lao)头，仍旧要在新一(yi)年中继续奔跑。
新京报记者(zhe) 赵敏 实习生 彭衎(kan)
编辑(ji) 杨海 校对 刘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