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正经”与艺术上的“狂想(xiang)”听起来是完全矛盾的一组词。但这组矛盾的形容却恰好符合美国剧作家桑顿·怀尔德的文学风(feng)格。他是美国文学史(shi)上唯一一位获得(de)过普利策(ce)小(xiao)说奖和普利策(ce)戏剧奖两(liang)个奖项的作家。他三次捧起普利策(ce)桂冠(guan),论作品的流传度和当时的影响力,是足(zu)以和尤(you)金·奥尼尔、阿瑟(se)·米勒、田纳(na)西·威廉斯等人并称(cheng)为美国四大戏剧作家的人物(wu),但在近(jin)半个世(shi)纪(ji)里,随着其他剧作家成为经典,怀尔德则渐渐被人遗忘。
人们认(ren)为他作品里的思想(xiang)太过于保(bao)守,价值观太过于陈旧,他用着一种(zhong)古典主义的思维写作戏剧和小(xiao)说。然而与此相矛盾的是,当他的戏剧主题被批评为保(bao)守拙劣的时候,人们又因为怀尔德戏剧超(chao)前的艺术表现(xian)形式而无(wu)法接受,他在《我(wo)们的小(xiao)镇》中让死者(zhe)交谈说话的场面让一部(bu)分现(xian)场观众完全无(wu)法理解——但随着现(xian)代文学的发展,这种(zhong)跨越时空与生死的表现(xian)方式如今已经习以为常。无(wu)拘(ju)无(wu)束的写作形式和古典传统(tong)的内(nei)在主题,这矛盾的二者(zhe)共同构成了桑顿·怀尔德的文学创作,尽管怀尔德并不认(ren)为自己是个创新型作家,但他被人们渐渐遗忘的那些作品却不断启发着美国后来的剧作家,他当时使用的诸多(duo)“反戏剧”和充满实(shi)验性的创作手法也为更多(duo)想(xiang)要(yao)创新的作家们提供了指引与自信。
本文内(nei)容出自新京报·书评周刊3月14日专题《桑顿·怀尔德:一本正经的艺术狂想(xiang)》的B02-03版。
B01「主题」桑顿·怀尔德 一本正经的艺术狂想(xiang)
B02-03「主题」桑顿·怀尔德 写出从(cong)未去过的地方
B04-05「主题」我(wo)们人类有谁看到过故事的结局呢
B06-B07「历史(shi)」作为边缘与中心的宋代四川
B08「文学」《803》:科技在文学中的表达,是否只有既定途径?
撰文|宫子
桑顿·怀尔德的作品中总是混合着奇幻的想(xiang)象和古朴的生活,他可以让猛犸象和恐龙(long)登上舞台,可以让死者(zhe)在剧场里说话,也可以捕捉(zhuo)到生活中一点一滴的欢喜,这些都让他的作品充满魅力。
桑顿·怀尔德(Thornton Wilder,1897年4月17日—1975年1月27日),美国小(xiao)说家、剧作家,喜用东方和古典戏剧的传统(tong)手法以及欧洲(zhou)神秘剧的技巧。怀尔德是唯一一位以文学作品和戏剧作品双(shuang)双(shuang)获得(de)普利策(ce)奖的编辑(zhe)。
间断的写作
桑顿·怀尔德的文学天赋和文学苦恼都在他童(tong)年的时候有所(suo)显(xian)现(xian)。1897年4月17日,桑顿·怀尔德出生在美国威斯康星州的麦(mai)迪逊(他本人是双(shuang)胞(bao)胎之一,但只有他自己存活了下(xia)来),他的父亲阿莫斯·怀尔德是一名报纸编(bian)辑,后来则成为了一名外交官(guan)。阿莫斯·怀尔德担任(ren)外交官(guan)后,先(xian)后被美国政府指派为美国驻香港总领事和美国驻上海总领事——后来由于公(gong)理会教徒的信仰问(wen)题,阿莫斯·怀尔德在美国啤(pi)酒(jiu)厂要(yao)进(jin)驻中国时以道德伦理为由拒绝提供任(ren)何帮助,之后被迫辞去职务。受到父亲的工作影响,年幼的怀尔德和他的几个兄弟姐妹也都有着在中国上学的经历。怀尔德所(suo)就读的学校是位于山东烟台的芝(zhi)罘学校,他一直在那里待到1912年,后来由于中国当时的局势越来越不稳定,以及父亲工作上的波动等原因才跟随家人回到了美国。
怀尔德在读书期间被美国的同学们视为一个不合群的怪(guai)胎,他总是一个人埋头写作,要(yao)么(me)在教室的角落里要(yao)么(me)就蜷缩在图(tu)书馆里,不过图(tu)书馆貌似要(yao)更理想(xiang)一些,因为那里可以远离来自同学的嘲讽和羞辱。不过高中刚刚毕业,还(hai)没来得(de)及继续在文学上深造的桑顿·怀尔德便被征召(zhao)去参加第一次世(shi)界大战。他没有上战场,主要(yao)在罗德岛的炮兵(bing)部(bu)队服役——相对不少其他有参战经历的作家们来说,炮兵(bing)这个兵(bing)种(zhong)已经相对舒适(shi)很多(duo)。战争结束后,他继续进(jin)入耶鲁大学深造文学,先(xian)后在1920年取得(de)了耶鲁大学的文学学士(shi)学位和1926年普林斯顿大学的法国文学硕士(shi)学位。在前一年秋天,当怀尔德最终完成自己的硕士(shi)论文时,他同时也写完了自己的第一部(bu)小(xiao)说《卡(ka)巴拉》。
这时,怀尔德在文学创作上还(hai)只是一个“专业的爱好者(zhe)”。他在求学期间一直尝试着创作小(xiao)说,但过程一直是断断续续。《卡(ka)巴拉》这部(bu)小(xiao)说从(cong)1921年就开始创作,但其间不断有事情打断着怀尔德的写作。直到1925年,出版公(gong)司来联系怀尔德是否愿意出版文学作品的时候,《卡(ka)巴拉》仍旧是一部(bu)没写完的小(xiao)说。在最后的一年里,怀尔德疯(feng)狂赶工,终于写完了这部(bu)作品。1926年,小(xiao)说正式出版,怀尔德终于成为一名作家。虽(sui)然在此之前,他本科时期所(suo)写的几个独幕剧也在美国的一些小(xiao)型实(shi)验剧场上演,但《卡(ka)巴拉》让怀尔德第一次收获了知名度。对这部(bu)小(xiao)说,媒体们给(gei)出了铺天盖(gai)地的好评,在英美两(liang)国都收获了不少的销量,然后,摆在怀尔德面前的问(wen)题就来了——他想(xiang)要(yao)继续从(cong)事文学创作,但他没有时间和足(zu)够的金钱。
怀尔德。
《圣(sheng)路易斯雷大桥》的诞生
桑顿·怀尔德在写作之外还(hai)有一份教职工作,但这份工作严重占用了怀尔德的精(jing)力,他在1926年开始考虑专职从(cong)事写作,可是口袋里《卡(ka)巴拉》的版税又不足(zu)以支撑他专业写作。于是在这一年,怀尔德在文艺营(ying)找了一份教授写作阅读的工作,勉(mian)强让他拥有了一些额外收入。解决(jue)了这些现(xian)实(shi)问(wen)题后,桑顿·怀尔德开始着手写已经在脑子里琢磨很久(jiu)的小(xiao)说——《圣(sheng)路易斯雷大桥》。
《圣(sheng)路易斯雷大桥》是让桑顿·怀尔德成为美国全国性作家的作品,它在1928年出版后就斩获了普利策(ce)小(xiao)说奖,给(gei)怀尔德带来了巨大声誉(yu)。今天,我(wo)们再回看这部(bu)小(xiao)说,依(yi)旧不得(de)不赞(zan)叹它在文学创作上闪(shan)耀的独特魅力。
首先(xian),一个作家,是否有可能写出一个他从(cong)未涉足(zu)过的地方——这里所(suo)指的不是脑海中所(suo)想(xiang)的从(cong)未涉足(zu)过的生活或(huo)命运,而是一个从(cong)未涉足(zu)过的具体地点。答案显(xian)而易见,这几乎(hu)不可能。不会有作家冒着风(feng)险去写一个自己完全没经历过的异国风(feng)情,如果他这么(me)做了,那他的作品就几乎(hu)只能指向一点——他所(suo)创作的是一个寓言(yan)。我(wo)们依(yi)旧惊(jing)讶于卡(ka)夫卡(ka)所(suo)写的诸如《美国》《万里长城建造时》之类的作品,他仅凭驻足(zu)之地的观察便极为精(jing)准地窥测到了各种(zhong)生活经验下(xia)的道德本质。《圣(sheng)路易斯雷大桥》也是这样一部(bu)作品,当然它在道德本质的深入程度上比不了那些经典寓言(yan)作品,但它依(yi)旧用一种(zhong)非常成功(gong)的写作形式去描述了很多(duo)对世(shi)界的思考。
《圣(sheng)路易斯雷大桥》的故事发生在秘鲁。怀尔德此前从(cong)未去过此地,只是阅读了大量与拉丁美洲(zhou)相关的文学历史(shi)书籍以及当地资讯。小(xiao)说里吊(diao)桥的原型是秘鲁阿普里马克河上的一座吊(diao)索桥,这座吊(diao)桥建于1350年,直到1864年仍然使用,到了20世(shi)纪(ji)末,这座桥已经破旧不堪,但仍旧悬挂在当地的峡谷上空。在《圣(sheng)路易斯雷大桥》中,怀尔德一开篇便讲述了一则事件,“1714年7月20日周五中午,全秘鲁最好的一座桥断了,五位旅者(zhe)坠入桥下(xia)深谷”。
从(cong)桥上坠落的五人只是恰好在吊(diao)桥断裂(lie)的时刻行走(zou)在上面的五个人,但怀尔德的故事接下(xia)来走(zou)向了一个类似机械论式的哲学发问(wen)——这五个人为什么(me)当时出现(xian)在上面,又为什么(me)偏偏是这五个人在那个时刻掉下(xia)去?
小(xiao)说里负责探究这个问(wen)题的人物(wu)是一个名叫朱帕尼的修士(shi),他坚信这世(shi)界上发生的一切都有其目的。作为一名基督徒,朱帕尼眼中的目的指的是上帝的神圣(sheng)意志(zhi)。于是,他展开了对五个人生前经历的调查(cha),在调查(cha)之初,他认(ren)为这五人的死亡并非意外,而是其中有些人坠落而死是受到了上帝的惩罚,罪有应得(de),而另一些人的死亡则是善良之人被上帝召(zhao)往了天国。如此,方能说明(shi)这起事故的发生。毕竟在修士(shi)心里,由上帝所(suo)主导、审判的世(shi)界里不可能出现(xian)无(wu)法说明(shi)的意外。“在朱帕尼修士(shi)看来,神学现(xian)在应该跻身于精(jing)确科学之列,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他目前缺的只是一个实(shi)验室……但圣(sheng)路易斯雷大桥的倒塌,却完全是‘上帝的行动’。它提供了一个绝佳(jia)的实(shi)验室,让我(wo)们可以在纯(chun)粹的状态下(xia),悄然揭示神意”。
朱帕尼调查(cha)的五个人中,包括看起来工于心计的女侯爵,也有正在寻找新生活的一位名叫伊斯特班的男(nan)子,还(hai)有金盆洗手的探险家皮奥等,起初看起来可以粗略地将这些人的人生划分为“好”和“坏”,但朱帕尼想(xiang)要(yao)让神学尽可能精(jing)确无(wu)误,于是继续深入这些人的生活细节。他认(ren)为有必要(yao)从(cong)他们每个人的生活细节中分析出其背后的精(jing)神本质——而上帝也凭此为人安排命运。结果随着调查(cha)的深入,朱帕尼发现(xian)完全无(wu)法按照简单的标准来给(gei)人性归类,看起来冷淡的人可能会在生活的某些方面流露出真实(shi)的温情,看似随和大方的人却可能有着逼迫他人感恩的另一面。朱帕尼甚至使用了表格打分的方式,试图(tu)按照善良度、虔诚度、有用度来给(gei)人打分,但他发现(xian)这个办法完全无(wu)法适(shi)用于每个人所(suo)处的复杂情境。“朱帕尼修士(shi)发现(xian),越是调查(cha)那些和当事人联系紧密的人,越是难以从(cong)中得(de)到什么(me)”。
《圣(sheng)路易斯雷大桥》或(huo)许是桑顿·怀尔德最具生命力的一部(bu)作品。它所(suo)提供的道德寓言(yan)在今天仍旧适(shi)用——也可以视为是桑顿·怀尔德诸多(duo)被遗忘的作品中那被人们忘记了遗忘的作品。任(ren)何人在深入地洞察其生活后,都难以简单地使用“好”或(huo)“坏”来判断——人类的本质并非明晰,而是复杂莫测。今天的我(wo)们从(cong)大量的视频、调查(cha)资讯、深度报道等方面试图(tu)去剖析一个事件中的人,并试图(tu)找到足(zu)以盖(gai)棺定论的答案,但人性的答案,却永(yong)远不会是固定的。
《圣(sheng)路易斯雷大桥》,编辑(zhe):[美] 桑顿·怀尔德,译者(zhe):但汉松,版本:乐府学问|广东人民出版社,2024年12月。
一切都改变了的生活
作为桑顿·怀尔德的代表作,《圣(sheng)路易斯雷大桥》却险些没能出版。理由很简单,出版社收到的手稿只有34000字,几乎(hu)就是一个中篇小(xiao)说,很难单独出版定价,即使是定价到2.5美金也仍旧显(xian)得(de)过于昂贵。最后出版社使用的办法是往书里增加了好几张(zhang)插图(tu),使用最厚的纸张(zhang),增加排版的页边距和行间距,才将它撑出了一本单独发行出版的长篇小(xiao)说。
在出版后,这本书的销量远远超(chao)出了出版社的预估,首月即全部(bu)售罄(qing),而且(qie)评论界的赞(zan)誉(yu)也纷至沓来。随着同年《圣(sheng)路易斯雷大桥》获得(de)普利策(ce)文学奖,1928年的桑顿·怀尔德已经不再是一名普通的作家,而是成为了一位每部(bu)作品都会受到评论界和公(gong)众读者(zhe)关注的知名作家。
《圣(sheng)路易斯雷大桥》的成功(gong)让桑顿·怀尔德彻底收获了财富自由。他购置了房屋,增加了股票账户,可以前往世(shi)界各地旅行,更为重要(yao)的一点是,他可以以更纯(chun)粹的态度工作而不必再像之前那样出于养家糊口的目的。桑顿·怀尔德重新回到了大学,他曾给(gei)好友(you)菲(fei)茨杰拉德写信表示自己非常喜欢教书,1929年,他也重新进(jin)入大学,开始在芝(zhi)加哥大学担任(ren)兼职教授。除了对教育工作的热爱之外,其中的另一个原因则是桑顿·怀尔德似乎(hu)更加适(shi)应那种(zhong)交错间断的工作节奏,而不是成为一名专职作家。
例如桑顿·怀尔德之后成名的另一部(bu)剧作《我(wo)们的小(xiao)镇》,其构思的过程便是如此。这部(bu)剧作的灵感最初来源于1935年,桑顿·怀尔德一边在乡间散步,一边构思着戏剧的情景,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大概每天的散步能够帮助他酝酿出十五分钟时长左右的情景,但如果让他在桌子前坐一整天,他只会什么(me)都写不出来。
《我(wo)们的小(xiao)镇》的写作地点极为零(ling)散——一部(bu)分在大西洋的客轮上完成,一部(bu)分在加勒比海,一部(bu)分在新罕布什尔,一部(bu)分在瑞(rui)士(shi)。这似乎(hu)就是桑顿·怀尔德最为熟悉的写作习惯,在零(ling)散的时间里一边漫步一边写作。这段时间里,桑顿·怀尔德还(hai)在同时写作其他短剧,其中不少独幕剧的内(nei)容也可以视为这些三幕剧主题的尝试。(不过根据另外的资(zi)料显(xian)示,如果按照桑顿·怀尔德这种(zhong)闲散的创作态度,《我(wo)们的小(xiao)镇》大概率无(wu)法按时完成,因此当怀尔德从(cong)欧洲(zhou)回到美国后,剧院(yuan)负责人哈(ha)里斯立即将怀尔德锁在了长岛,为他提供了一座拥有厨师(shi)和管家的别墅里,让他足(zu)不出户地专心写作。)
《圣(sheng)路易斯雷大桥》
1938年2月4日,《我(wo)们的小(xiao)镇》在亨利·米勒剧院(yuan)首演,与小(xiao)说《圣(sheng)路易斯雷大桥》出版时收获的一致好评不同,《我(wo)们的小(xiao)镇》在演出后立即遭受了来自批评界的攻击。尽管也有些媒体站在怀尔德的立场上替他辩护,但其中除了《纽约时报》之外,大部(bu)分都没有太大的影响力。而批评怀尔德剧作的刊物(wu)则包括了《纽约客》和《时代》等等。这些刊物(wu)的文章从(cong)各个角度批评《我(wo)们的小(xiao)镇》,包括完全不像是一部(bu)完整的戏剧,“过于做作”,“充满臆想(xiang)”,“理念丑陋不堪”,观念陈旧等等。除了评论界外,普通观众也似乎(hu)并不买账,《我(wo)们的小(xiao)镇》进(jin)入百老汇后的票房并不尽如人意,观众们被戏剧里的一些场景所(suo)感动流泪,但大部(bu)分时间也充满困惑、难以理解。1938年5月,《我(wo)们的小(xiao)镇》获得(de)了普利策(ce)戏剧奖;文学奖在很多(duo)时候是多(duo)余的,但有时,当它在这类作品身上出现(xian)时也发挥了其非常重要(yao)的作用——它证明了桑顿·怀尔德的戏剧将同时代人甩在了身后的超(chao)前性。
”反戏剧“的风(feng)格
《我(wo)们的小(xiao)镇》第一幕。
没有观众。没有布景。观众到场时看到的是半明半暗的空旷舞台。
以上这就是《我(wo)们的小(xiao)镇》的开篇。在20世(shi)纪(ji)30年代的戏剧中,这种(zhong)表现(xian)形式可以说是十分超(chao)前的。观众们走(zou)进(jin)剧院(yuan)想(xiang)要(yao)欣赏(shang)精(jing)致的布景,而桑顿·怀尔德给(gei)观众们提供的却是一片粗糙与空旷。
同时,桑顿·怀尔德在戏剧写作中还(hai)特别喜欢打破演出的界限。《我(wo)们的小(xiao)镇》中第一个上场的人物(wu)是舞台监督,他负责向观众挨个先容(shao)即将出场的人物(wu),阐述故事发生的背景。
不仅如此,怀尔德还(hai)让这个人物(wu)直接推翻了观众的悬念期待。大多(duo)数的戏剧都有着悬念推进(jin)的节奏,人们从(cong)第一幕看到最后一幕,一点点看完人物(wu)的命运。而《我(wo)们的小(xiao)镇》在第一幕刚开始、第一个人物(wu)吉布斯太太刚出场时,舞台监督就直接在先容(shao)人物(wu)时说完了她(ta)的命运。“吉布斯太太是最先(xian)过世(shi)的,事实(shi)上,她(ta)死得(de)很早”。
桑顿·怀尔德用这种(zhong)戏剧结构,让整个戏剧故事拥有了完全不同的氛围。我(wo)们在观看、阅读这部(bu)戏剧的时候,并不是在观看一个人的命运,而是在回顾一个人的命运。命运的悬念没有被放置到未来的时间,而是被放置到过去(这将是桑顿·怀尔德戏剧创作中一个非常重要(yao)的主题),通过这种(zhong)方式让观众在过去的时间里重新思考生活的感受。
《我(wo)们的小(xiao)镇》共有三幕,第一幕主要(yao)讲述了吉布斯一家和韦伯一家在小(xiao)镇上的生活,里面出现(xian)了形形色色的人;第二幕讲述这两(liang)家人的孩子艾米丽和乔治,他们如何从(cong)小(xiao)相识,诞生爱情,并且(qie)进(jin)入婚姻的殿堂;而在第二幕即将结束时,舞台监督出来提醒(xing)观众,“我(wo)想(xiang)你们应该能猜到第三幕会是什么(me)”,于是最后一幕的场景被安排在墓地,吉布斯太太、艾米丽以及小(xiao)镇上其他曾经年轻的面孔此时都已经成为坟墓里的幽灵。
第三幕发生的冲击力是非常强的,因为就在第二幕结束时,整个舞台还(hai)充斥在婚礼的欢乐氛围内(nei),参加婚礼的人们还(hai)在畅想(xiang)着未来的生活。随着第二幕的戛然而止,场景突然转换到葬礼,仿(fang)佛(fo)那些幸福的愿景在转瞬间都成为了泡影。在第三幕中,桑顿·怀尔德还(hai)采取了一个当时观众很难理解的手法——让坟墓里的死者(zhe)说话。死者(zhe)说话这件事情让当时的观众大为惊(jing)讶。通过已经去世(shi)的吉布斯和艾米丽等人在葬礼上的交谈,我(wo)们能看到她(ta)们虽(sui)然很早就离开了生者(zhe)的世(shi)界,但她(ta)们的情绪并不忧郁,她(ta)们依(yi)然认(ren)为自己曾经有过幸福的人生。
桑顿·怀尔德与希区柯克。
当看到葬礼上的亲友(you)们陷入悲伤(shang)的情绪时,被触动的艾米丽产生了一个冲动,她(ta)想(xiang)回到生者(zhe)的世(shi)界,回到过去的某一天。尽管其他灵魂(hun)并不建议(yi)她(ta)这样做,但艾米丽还(hai)是说服了舞台监督,让她(ta)重新回到了十二岁生日时的场景。回到14年前的艾米丽看到了熟悉的童(tong)年小(xiao)镇,她(ta)熟悉的人还(hai)活着,她(ta)看到了她(ta)的父亲、还(hai)是孩童(tong)的乔治、有着些坏习惯的邻居,看到了正在冰冷天气中准备早饭的母(mu)亲。但最终,看着这些往昔场景的艾米丽再也抑(yi)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趁我(wo)们都还(hai)在,妈妈,趁我(wo)们都还(hai)幸福,让我(wo)们相互(hu)看对方一眼”,“进(jin)行得(de)太快了,我(wo)们根本没时间看对方。我(wo)之前没有意识到,所(suo)有的一切都在进(jin)行,我(wo)们却从(cong)未留意到。带我(wo)回去——上山去——去我(wo)的坟墓。但首先(xian):等等!再看一眼”。
这是整个戏剧最触动人的地方。怀尔德使用了一系列超(chao)前的戏剧形式,呈现(xian)出了一个非常古典的人生观念。整部(bu)戏剧以高速推动的方式发展了前两(liang)幕,在幸福的畅想(xiang)中戛然而止,最后又通过艾米丽让观众重新将目光聚焦在过去的过去,让人们认(ren)识到真正的幸福就散落在每个正在进(jin)行的瞬间中,只是过去的我(wo)们没有停下(xia)来再看一眼这些时刻,而它们也就那样匆匆溜(liu)走(zou)。
生命与爱最为珍贵
1940年,桑顿·怀尔德开始准备创作他人生中另外一部(bu)重要(yao)的戏剧,《九死一生》——这部(bu)戏剧将会帮助他第三次拿到普利策(ce)文学奖。当时第二次世(shi)界大战正在进(jin)行,怀尔德想(xiang)写一个与世(shi)界末日有关的主题,但他写了一个又一个题材全都中途作废。这段时间里最后完成的有两(liang)个剧本,除了《九死一生》外还(hai)有另外一部(bu)优秀的剧本《阿尔刻提斯之歌》,不过导演哈(ha)里斯和怀尔德都认(ren)为在战争时期,《九死一生》的内(nei)容将会更加符合观众的心境——事实(shi)证明也确实(shi)如此,相比于《我(wo)们的小(xiao)镇》,《九死一生》在演出后收获的票房是非常成功(gong)的。
《我(wo)们的小(xiao)镇》,编辑(zhe):[美] 桑顿·怀尔德,译者(zhe):但汉松,版本:乐府学问|广东人民出版社,2024年12月
《九死一生》既是一个末日灾难叙(xu)事,同时也是一个创世(shi)叙(xu)事。末日的部(bu)分在于小(xiao)说里的主要(yao)人物(wu)安特罗布斯夫妇必须一次又一次面对世(shi)界末日,面对不断变冷、正在进(jin)入黑暗的世(shi)界。创世(shi)故事的部(bu)分则在于,《九死一生》在情节上借助了人类的创世(shi)神话(因此在它演出后,很多(duo)批评家指出这部(bu)戏剧像是简短版本的《芬尼根的守灵夜》)。安特罗布斯一家的小(xiao)儿(er)子有着另外一个名字“该隐(yin)”,同时在戏剧的开幕部(bu)分,怀尔德继续发挥着自己奇幻的创造想(xiang)象力,让安特罗布斯家在冰天雪地中出现(xian)了恐龙(long)和猛犸象,他们是安特罗布斯家里的成员,还(hai)可以和家里人简单沟通交流。而安特罗布斯先(xian)生在前期一直没有回家,他在外面从(cong)事着类似发明轮子、发明字母(mu)表之类的工作。当安特罗布斯太太说冰冷的末日已经让人无(wu)法忍受的时候,安特罗布斯先(xian)生表示,等他,等他把字母(mu)表发明出来,那时候末日里就会出现(xian)光芒了。
很明显(xian),这又是怀尔德所(suo)创造的一个道德寓言(yan)。在战争阴云遍布的1940年,这部(bu)剧的末日叙(xu)事很明显(xian)击中了观众们的心理,事实(shi)上《九死一生》几乎(hu)适(shi)用于所(suo)有末日心态。当第二次世(shi)界大战结束后,在战后德国上演的《九死一生》同样非常受欢迎。怀尔德的《九死一生》讲述末日的同时又带给(gei)了人们希翼,而且(qie)他完成这个主题的方式依(yi)旧是通过自己非常擅长的舞台时间的表现(xian)。在《九死一生》中所(suo)出现(xian)的预言(yan)家所(suo)说的话语,也非常符合怀尔德在《我(wo)们的小(xiao)镇》甚至《圣(sheng)路易斯雷大桥》中所(suo)传达的理念,“我(wo)预言(yan)未来。哕。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儿(er)了,每个人的命运都写在他们自己脸上……但谁能讲清楚一个人的过去——嗯(en)?没有人!”
这或(huo)许是桑顿·怀尔德被遗忘的原因——他太传统(tong)了。他采用了大量堪称(cheng)先(xian)驱式的艺术手法,让死者(zhe)说话,让舞台编(bian)剧和演员在台上爆(bao)发冲突,让观众席里的人说话,让戏剧的悬念先(xian)行破解,让恐龙(long)和猛犸象成为家庭成员,但每一个形式新颖的戏剧背后所(suo)传递的从(cong)来不是什么(me)先(xian)锋的社会理念,没有抨(peng)击,没有颠覆,核心就是非常质朴的生命、死亡、爱与希翼。在太多(duo)人眼里,这些观念太老套,太过于保(bao)守。但这也是让桑顿·怀尔德经久(jiu)不衰的原因,当他在美国文学史(shi)里渐渐淡化的时候,美国的校园里则在不断排演怀尔德的戏剧——它不需要(yao)布景,只需要(yao)一块(kuai)空旷的舞台,演员们就能表演并且(qie)体会那些真实(shi)的人生感触。生命与爱,以及那些瞬间的幸福感本就是每个人人生中最重要(yao)的事情。桑顿·怀尔德是一个给(gei)人们带来希翼的作家,但是输给(gei)了一个希翼用文学追求绝望与幻灭(mie)感的时代。
编辑(zhe)/宫子
编(bian)辑/张(zhang)进(jin) 刘亚光
校对/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