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擅饮，二两辄(zhe)醉，但晕头转向之际，神思(si)依旧清明，渐渐觉察了一个秘密：在酒力催化之下，原本相互隔(ge)绝的感知感觉器官，往往会在忽然(ran)间奇妙地打通，而后你仿佛能感知一种颜(yan)色，闻(wen)到一种声音，品尝到一种寂静，触碰到一种滋味，甚至(zhi)能嗅(xiu)到一具虚拟形象的汗味儿……其实，这并非幻念(nian)，而是交互渗入的错觉，令想象力的劲翼(yi)一下子就张开了，让你顿觉酒中有(you)门，门中别有(you)洞天。一个词，此间能唤醒(xing)一群词，直至(zhi)无穷之词涟漪般涌动，凿出一个洞，会有(you)一个内部互嵌(qian)且无限循环的空间，渐次展开……方觉人身这一精密仪器中，生理、心理与理性之间，原就暗凿着回环九曲的秘密甬道。似乎唯有(you)痛饮一场，才有(you)资格领取一把通往密室的钥匙。这大概就是古往今来诗(shi)人文人喜欢推杯(bei)换(huan)盏(zhan)，或者独卧琼台的原因吧(ba)。
年少时，心中胆气意气戾气俱在，酒总是叫人情(qing)绪舒张，心驰神荡。壮年后，杯(bei)中之味，慢慢就变了。我的随笔集《黑池坝笔记》中有(you)这么一段：“20岁喝酒，常从落日楼头喝到凌晨。喝着喝着，就有(you)人离开了再不回来。喝着喝着，唐宋(song)元明都远去(qu)了。当年遥想的白(bai)首不相欺，已在眼前。当年敌(di)视，成了今天固守。少年宜群，中年宜独。如今偶尔群饮，都是匆匆的酒，泼(po)了重来的酒，没看(kan)透的酒”。记不清在什么样的氛围中写下这段话，总之有(you)20多(duo)年了。而今老友们聚饮，席间往往是冷热两端并存的景象。有(you)人陷在往事(shi)的一鳞半爪中出不来，为了一个本应(ying)一笑了之的琐节而涕泗横流，我遇过许多(duo)场了。似乎没人真在乎老友间的失言失态，有(you)时我也想仗着酒的遮(zhe)掩，去(qu)恣肆那么几(ji)场，否则怎么知道自己到底(di)有(you)几(ji)副面目呢。只是更多(duo)人喜欢喝闷酒，虽然(ran)也插科打诨几(ji)句，但明确感到他全不上(shang)心，寡言寡淡，远甚当年。
酒是水火之舞，当然(ran)也是一个时代或一个区域的性情(qing)之舞。从酒风看(kan)，各(ge)省各(ge)地迥然(ran)有(you)别，甚至(zhi)两个相邻(lin)乡(xiang)镇，敬酒喝酒罚酒的方式也大相径庭，谁都不愿去(qu)迁就另一地的习(xi)俗，大致就有(you)了“五里不同俗”。时风方面，更见分别。李白(bai)诗(shi)曰，“古来圣贤皆寂寞(mo)，惟有(you)饮者留其名”。若论不同流俗的饮者，大家本能地想到陶(tao)渊明和(he)李白(bai)。依我看(kan)，其实轮不上(shang)他们两个，我投刘伶一票。刘伶是魏晋那群惊(jing)世骇俗的饮者之一，从浮雕群像中冲出一个代言者，其所欲(yu)言者，可谓深厚、生动、博杂。
陶(tao)渊明当然(ran)清醒(xing)，只是饮得太孤单了。李白(bai)虽然(ran)饮之诗(shi)篇冠绝千年，但唐代的酒场过于喧嚣。所谓“魏晋风度”，从某个维度观察，其实是在逼迫(po)与高压之下的一种人生挥(hui)洒，纵身于酒中，成了一种隐晦曲折的政治表达(da)。魏晋的天才们没有(you)浪(lang)费一场接一场杯(bei)盘狼(lang)藉的大醉，他们在沉醉中焕(huan)发(fa)的创造力光彩夺(duo)目，令人难忘。作为“竹林七贤”之一，刘伶写有(you)《酒德颂》，大家今天常用的“幕(mu)天席地”“熟(shu)视无睹”这些词，都是他在醉中所创。
据司(si)马光的记述：“刘伶嗜酒，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曰：死便埋(mai)我。当时士大夫皆以为贤，争(zheng)慕效之，谓之放达(da)”。大致有(you)这样人生态度的，还有(you)阮(ruan)籍、嵇康，可以说是酒为他们凭添了勇(yong)气、胆色与灵性。在魏晋诸位那里，酒是出世的通道，也是抵抗的利(li)器，更是寄(ji)身的庐堂(tang)。无酒，便无魏晋。刘伶之旷放，为后来的历(li)代诗(shi)人所爱。唐代王(wang)绩写道：“恨不逢刘伶，与闭户轰饮”。韦庄有(you)诗(shi)：“刘伶避世唯沉醉，宁戚伤时亦(yi)浩歌”。北宋(song)名臣(chen)范(fan)仲淹赞道：“笑曹操(cao)、孙权、刘备，用尽机关(guan)，徒劳(lao)心力，只得三(san)分天地。屈(qu)指细寻思(si)，争(zheng)如共、刘伶一醉？”
“建安七子”之一的王(wang)粲去(qu)世后，曹丕率(lu)众诗(shi)人为其送(song)葬。曹丕说：仲宣(xuan)平日最爱听驴叫，让大家再学一次驴叫，为他送(song)行(xing)吧(ba)。于是，王(wang)粲的灵柩前，驴鸣(ming)声此起彼(bi)伏。若非酒神精神的罕(han)见激发(fa)，焉有(you)如此奇观？魏晋的酒中佳作，仅曹操(cao)父子的就多(duo)不胜举，“对酒当歌，人生几(ji)何”“朝日乐相乐，酣饮不知醉”“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等佳句，均成为后代诗(shi)人汲取创作灵感的源泉(quan)。
更早的酒诗(shi)，在《诗(shi)经》中多(duo)达(da)50多(duo)首，我读(du)之时，因其编辑缺失，更觉淳厚朴直，质地平实动人。《湛露》一诗(shi)：湛湛斯露，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宾之初筵》一诗(shi)：酒既和(he)旨，饮酒孔偕。钟鼓既设(she)，举酬逸(yi)逸(yi)……彼(bi)醉不臧，不醉反耻……这些酒之诗(shi)，多(duo)与丰收、祭祀、亲情(qing)或者告别有(you)关(guan)。这条诗(shi)之流脉，自“我有(you)嘉(jia)宾，鼓瑟吹笙”，往下流经“劝君(jun)更尽一杯(bei)酒，西出阳关(guan)无故人”，直至(zhi)此刻，代有(you)神采，生生不息。其间，以杜甫之句“天子呼来不上(shang)船，自称臣(chen)是酒中仙”塑造的李白(bai)，似最得人心，当今各(ge)地仍高扬“太白(bai)遗风”的酒旗。不过，在我的阅读(du)中，最打动我的，倒不是他的《将进酒》《月下独酌(zhuo)》等名篇，而是一首所传不广的平白(bai)小诗(shi)——“纪叟(sou)黄泉(quan)里，还应(ying)酿老春。夜台无晓日，沽酒与何人？”这首《哭宣(xuan)城善酿纪叟(sou)》，哭字当头，足见李白(bai)心情(qing)。李白(bai)与宣(xuan)城的缘分很(hen)深，他仰慕的南朝诗(shi)人谢朓(tiao)、做地方官的好友汪伦、因他而名的敬亭山和(he)桃花潭(tan)，都在宣(xuan)城。有(you)一年深秋，我专门跑到这座皖(wan)南小城，走街过巷，寻访纪叟(sou)后人和(he)唐代“老春”酒坊的踪迹。
水火之舞，其实是酒的面子。水土之神合，才是酒的精魄。一方水土，成一种深味。从地域上(shang)看(kan)，曹操(cao)、刘伶所饮之酒，是黄淮流域的酒。而李白(bai)所饮，多(duo)由江水所酿，他在四川生活大约24年，晚年在安徽沿江地区生活10年，川皖(wan)皆是产酒大省，自古佳酿迭出。宣(xuan)城之酒，用的是长江支流青弋(yi)江、水阳江的水，黄山九华山侧(ce)立(li)两旁，好山好水相接，水土之殊味，在酒的酿造中获得了曲折而尽兴的释放。在四川宜宾生产五粮液的水，源自川西雪山融(rong)水，经过漫长紫砂岩层层过滤，以金(jin)沙江与岷江之名，在此相拥汇聚而为长江，形成“三(san)江汇流”之大观。朋友传我一份资料讲，这一带水的钙(gai)镁离子比例完美，更因长年保持适宜温度，而成为微生物的天然(ran)培养基。在酒酿发(fa)酵(jiao)过程中，微生菌群既神秘，又是相当要紧的一个参与者，没它的用力，酒就差了层意味。
据说五粮液用来筑窖的宜宾特有(you)黄黏(nian)土含(han)沙量低(di)，却富含(han)磷(lin)、铁、镍等多(duo)种微量元素。好水好土交会，成就了这方佳酿之地，酝就了“大国浓香”五粮液。古往今来所立(li)窖池不少，此地弱酸性土壤筑造的窖池，逾700年迭代形成的窖泥中，每克蕴含(han)超3000万株微生物，数(shu)倍于普通窖池，这大约也是好酒中复杂而层次分明的口感源头之一。这些冷门而专业的说法，我其实不懂，只觉得是自然(ran)造化的神奇，便听了来。
李白(bai)在《金(jin)陵酒肆留别》中写道：请君(jun)试问(wen)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感叹流逝，珍存别意，历(li)来是中国人最上(shang)头的酒中二味，大概也只有(you)中国人真的懂，也真的珍惜。其实饮酒之乐，在于这是每个人在杯(bei)中注入、饮下、回味诸般滋味的过程。酒参与了世态无常、幻化万千的人心演变，在此味中见了广大，也见了精微。在诸多(duo)不可言说之时，面对一些不可言说之事(shi)，除(chu)了默默斟饮一杯(bei)，大家还能做些什么呢？2025年3月17日写于合肥至(zhi)北京(jing)的高铁途中。
编辑概况：
陈(chen)先发(fa)，诗(shi)人、作家，中国作协诗(shi)歌委员会副主任，安徽省文联主席，安徽省作协主席。1967年10月生于安徽桐城，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主要著作有(you)诗(shi)集《写碑之心》《九章》《陈(chen)先发(fa)诗(shi)选》《破壁与神游》以及随笔集《黑池坝笔记》（系(xi)列）等20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十月文学奖、英国剑桥大学银柳叶奖、美国哥伦比亚大学2022春季大赛翻译大奖等国内外数(shu)十种文学奖项。2015年与北岛等诗(shi)人一起获得中华书局等单位联合评选的“百年新诗(shi)贡献奖”。作品已被译成英、法、俄、西班牙、希腊、波兰、西里尔等多(duo)种文字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