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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胡明朗，是村里(li)小(xiao)学的创始人，母亲洪光是村干部，曾被评为“全国三八红旗(qi)手”。当年，为了把孩子养结实，洪光挨(ai)家(jia)挨(ai)户，找(zhao)了七八个刚生完孩子的妇女给他喂母乳，父亲还(hai)专门买回一头牛(niu)给他挤奶喝。胡英华一岁多就能跑能跳。高中住校要离家(jia)，洪光几宿不睡，缝完被褥缝衣服，叮咛再嘱咐。

1973年5月，胡英华的养母洪光在村子里(li)的养鸡场喂鸡。 受访(fang)者供图

“没人比我的童年过得更好。”

长大，转眼又过了大半个世纪，那段过往(wang)忽然被拉到眼前(qian)了。

“出生时间是1959年底。”

“出生地点是宜兴新街(jie)塍上村，姓张的人家(jia)。”

“被送走是在第二年夏天(tian)。”

“母亲把你抱去上海，是想让姑姑找(zhao)一户殷实人家(jia)，但时局下，哪有(you)人喂得饱(bao)多余的一张嘴。”

“她俩(liang)把你搁(ge)在一户人家(jia)门口(kou)，后(hou)来被街(jie)上巡逻的警察(cha)抱走了。”

这些信(xin)息，是胡英华前(qian)往(wang)宜兴前(qian)、和张家(jia)人视频时，从他们(men)口(kou)中拼凑出来的。当年，胡英华有(you)四个哥哥、三个姐姐，大哥、长姐都已成年，对那段挨(ai)饿受困的日子，还(hai)有(you)相处不久的弟弟，哥哥姐姐记得很清楚。

同一个城(cheng)市，不少家(jia)庭有(you)类似的经历(li)。那年春天(tian)，一对夫(fu)妻带着9岁的蒋幸生和3岁的蒋小(xiao)娟离开宜兴，打算托付给有(you)条件的人家(jia)。但9岁的男孩一直拉着大人的衣角不撒(sa)手，眼看着裹在被子里(li)的妹妹，在弄堂里(li)的烧饼炉边被人抱走了。

那是三年自然灾害和内忧外患(huan)叠加的特(te)殊时期，整个中国处于缺衣少食的境地，人多地少的江南农村尤为严重。把养不起的孩子送走，意味着给他们(men)一条生路。至于送到哪，父母并没招数，要么求(qiu)助城(cheng)市里(li)的亲戚，要么去上海——离家(jia)最近的大城(cheng)市，因此(ci)，很多户人家(jia)的门口(kou)都有(you)了婴儿的哭(ku)声。

这段故事(shi)能有(you)后(hou)续，胡英华归结为“命太(tai)好”。

当年他被警察(cha)捡走后(hou)，送进了上海孤儿院，但这不是长久之计。1960年中央发出的《关于为京津沪和辽宁(ning)调(diao)运粮(liang)食的紧急指示》提到，京津沪三个城(cheng)市的粮(liang)食储备情况是：北京有(you)7天(tian)存粮(liang)，天(tian)津为10天(tian)，上海无库(ku)存。

据中国青年报报道，当时负责妇女儿童工作的康克清，在北京的一次会(hui)议(yi)上，遇到了时任内蒙古(gu)自治区人民政府主席(xi)乌兰夫(fu)，请他帮忙支援些奶粉。乌兰夫(fu)应下来，但他想，送奶粉能解决(jue)多少问题(ti)？

他提议(yi)，把孤儿接到草原来，给当地的牧民收(shou)养。他们(men)把想法(fa)汇报给周恩来总理，总理欣(xin)然同意。

孤儿成了“国家(jia)的孩子”。1960年前(qian)后(hou)，在政府的安排下，三千多名(ming)孤儿分批次从上海出发，在绿皮火(huo)车上颠簸了两三天(tian)，进了内蒙古(gu)。根据文字资料和亲历(li)者讲述，1960年入冬前(qian)，和胡英华一起抵达通辽的六十多个孩子，都陆续被领养家(jia)庭抱走。

胡英华幼年时和养父的合影。 受访(fang)者供图

记忆里(li)的“拼图”

兴许(xu)是因为幸福的家(jia)庭，或(huo)者是天(tian)高地阔的草原，胡英华性格里(li)有(you)豁达的一面。吃饭的时候，喝到酣畅处，他就站起来歌舞了。和张家(jia)人视频的时候，胡英华仔细端详着哥哥们(men)的样貌，也盘算亲生父母的模样，对当年的情况，倒没想多追究什么。

屏幕对面显得忐忑了。镜头一直晃，哥哥和姐姐轮番凑过来，一遍遍提起母亲把他放在上海街(jie)头的始末(mo)。胡英华努力领会(hui)夹了方言的普通话，细节难懂，但大致明白了，“他们(men)怕我有(you)想法(fa)。再困难的日子，就差我那一口(kou)吃的？”

其实，大约六七岁的时候，胡英华就模糊(hu)知(zhi)道，自己是抱来的孩子。但怎么知(zhi)道的，他说不清，也不在意。

特(te)殊的过往(wang)常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蹦(beng)出来。林宏也是那年被送到内蒙古(gu)的，十岁左右的时候，年纪相仿的几个孩子一起玩，一个女孩突然和她说，“你知(zhi)道吗，你是要（即：抱来）的。”

因这一句话，母亲“打”上对方家(jia)门。

十三岁那年，父母又带回来一个弟弟。姐弟俩(liang)有(you)次在外面挨(ai)欺负，林宏不甘(gan)示弱，打了回去，对方指着他们(men)喊，“你是要的！你俩(liang)都是要的！”

母亲又是红着眼找(zhao)上门，辞了工作，带着孩子们(men)搬(ban)了家(jia)。

母亲是什么样的人物？聊起她，林宏会(hui)提着嗓，挺着胸，“那是大家(men)家(jia)的‘户主’，有(you)魄力、有(you)肚量，（上世纪）70年代初就在街(jie)道领着家(jia)庭妇女们(men)搞社办企业。”但因为别人戳(chuo)到了一双儿女的身世，她发了狠地计较。

从那之后(hou)，林宏大概明白了什么。她从父母口(kou)中得知(zhi)，弟弟是从医院一对看病的外地夫(fu)妇手里(li)抱的。但自己是从哪里(li)来的呢？她没敢问。

包括记忆里(li)的一个场景，她也没求(qiu)证过。林宏出生于1954年，在那一批孩子里(li)算年长的。印象里(li)，有(you)一天(tian)，母亲抱着她走到胡同尽(jin)头，再向(xiang)东拐，夕阳(yang)被甩(shuai)在脑后(hou)，先前(qian)还(hai)被阳(yang)光刺得睁(zheng)不开的眼逐渐对焦在家(jia)门口(kou)，旁边站着的邻(lin)居像是等了很久，说了句，“吴主任，孩子抱回来啦。”

在这之前(qian)和之后(hou)的事(shi)，林宏都完全没了印象，单就这一个画面，像一块孤零零的拼图，一直找(zhao)不齐旁边的几块。

当然，不是所有(you)人都能像她一样，平静搁(ge)置这段过往(wang)。

常亚南从同学那里(li)知(zhi)道自己是抱来的孩子时，十五(wu)岁，她一边哭(ku)一边回家(jia)问母亲。母亲把经过都告诉了她，常亚南猛地想起，八九岁的时候，母女俩(liang)看影片，散场后(hou)下了雨(yu)，父亲单位的厂长托人送来雨(yu)衣，还(hai)留(liu)了话，“孔厂长说了，不能让‘国家(jia)的孩子’淋着雨(yu)。”

常亚南当时觉得好笑(xiao)，“说我是‘国家(jia)的孩子’，哪个孩子不是国家(jia)的孩子？”

知(zhi)道真相后(hou)，她才知(zhi)道这个叫(jiao)法(fa)的另一层含义。“他们(men)（生父母）为什么不要我？”常亚南心(xin)里(li)生出恨。

转头，她对母亲说：“你们(men)养大家(men)小(xiao)，我养你们(men)老。”常亚南记得父母如何待她，为去牧场买新鲜的牛(niu)奶，父亲能骑(qi)自行车往(wang)返10公里(li)。蛋糕、黄油、饼干，这是她日常吃食，南方的香蕉(jiao)和菠萝每年也能酣吃那么一两次。有(you)一次因为嚷嚷着吃甘(gan)蔗(zhe)，养母带着她坐五(wu)六个小(xiao)时火(huo)车到沈阳(yang)，买了两根甘(gan)蔗(zhe)后(hou)折返回家(jia)。

1995年前(qian)后(hou)，常亚南和养父母的合影。 受访(fang)者供图

连带着那个远在南方的陌生城(cheng)市，也成了心(xin)里(li)的刺。一位熟识(shi)的阿姨老家(jia)在上海，母亲常托她带回洋气的丝袜。常亚南故意抠出洞(dong)，扔掉。去商场买暖水瓶，上海产的12元，长春产的15元，看着一模一样，她宁(ning)愿多花钱，也不买上海的。

十五(wu)岁之后(hou)，她再没提过自己的身世，嘴硬，心(xin)也跟着越(yue)来越(yue)硬。

约着“去找(zhao)找(zhao)”

直到父母相继去世，常亚南开始觉得孤独，尤其是每年大年初二，没了娘家(jia)，又没有(you)兄弟姐妹，家(jia)里(li)冷冷清清。

2008年，她在街(jie)上遇到旧时的邻(lin)居，一位上海知(zhi)青，像过去一样喊她“小(xiao)老乡”。唠了几句，对方给她留(liu)下一句话，“不行，去找(zhao)找(zhao)？”

像一粒石子丢进一汪(wang)湖，掀不起什么惊涛骇浪，但也搅起了几圈水波(bo)。常亚南当时快要退休(xiu)，时间多，她想，“不行，去找(zhao)找(zhao)。”

岁数大了，心(xin)里(li)的恨早就不那么坚(jian)固，做(zuo)母亲之后(hou)，也多少理解了当年的无奈。去找(zhao)找(zhao)，不是为了要什么，或(huo)有(you)求(qiu)于谁。只是想知(zhi)道自己这一生究竟从哪来，逢年过节若要问候，总得知(zhi)道该朝哪个方向(xiang)。

常亚南几次下江南，参(can)加了上海、宜兴、江阴、常州、常熟几个城(cheng)市的寻亲大会(hui)。线索不多，见到和自己长得有(you)几分相似的，就问几句。老邻(lin)居曾告诉常亚南，她生母在上海某个工厂上班，但她去的时候，厂子早就倒闭了。

她在公安机关留(liu)了血样，也在媒体上登了寻亲启(qi)事(shi)，还(hai)联系了几个政府部门，想找(zhao)当年的档案。年代久远，只找(zhao)到一张照(zhao)片(pian)：内蒙古(gu)的保育员南下接他们(men)的时候，在外滩(tan)合了影。

常亚南寻找(zhao)资料时，从一位保育员那里(li)看到了这张照(zhao)片(pian)，照(zhao)片(pian)里(li)的人抱着襁褓中的孩子一路乘(cheng)火(huo)车，从上海抵达内蒙古(gu)。 受访(fang)者供图

拍完照(zhao)，她们(men)抱着襁褓里(li)的婴儿，沿着铁路线北上。故乡、亲人，就这么像江一样流远了，没法(fa)给年幼的孩子留(liu)下一点儿回忆。

但身上似乎留(liu)了痕迹。自记事(shi)起，林宏脖颈右侧就有(you)一道小(xiao)拇指肚大小(xiao)的疤，天(tian)气稍濡湿就发痒。林宏以为是幼时淘气受伤留(liu)下的。但后(hou)来，她认识(shi)的四个弃儿，都在同样的部位有(you)几乎一样的疤痕。林宏听说，当年把孩子送走前(qian)，很多家(jia)庭会(hui)在孩子身上留(liu)点标记。

“他们(men)还(hai)是期盼(pan)有(you)朝一日能认出我。”

要靠这个找(zhao)到亲人，当然太(tai)难。但促使他们(men)开始找(zhao)，这点儿念想就足够了。

当年坐过同列火(huo)车的彼此(ci)，如今也互相支撑。一开始大家(jia)离散各方，并不相识(shi)，好在里(li)面有(you)爱张罗(luo)的——听说谁家(jia)的邻(lin)居是弃儿，谁家(jia)的嫂子来自南方，常亚南就去联系，拢(long)起来，以兄弟姐妹相称(cheng)。

他们(men)一起过大年初二，一起乘(cheng)火(huo)车南下。那份对“来处”的念想，和家(jia)人孩子说不着，和彼此(ci)才说得着。

“五(wu)叔”回家(jia)

“你找(zhao)找(zhao)，万一找(zhao)到了呢？”去年年底，常亚南联系上了胡英华，劝他。

胡英华本对这些没想法(fa)。从小(xiao)学校长岗位上退休(xiu)后(hou)，他生活很清静，孩子们(men)也都在外地。2024年12月，应通辽市民族委员会(hui)约稿，胡英华写了一篇文章，提到了自己的身世和蒙古(gu)族人民对他的养育之恩。

常亚南看到了，辗转找(zhao)到他，“胡老师，您(nin)文采好，没准是宜兴人，那儿可(ke)是出文人墨客。”她一遍遍劝。

胡英华应下来。当月月底，他采了血样，寄给内蒙古(gu)锡林郭(guo)勒盟公安局刑事(shi)技术(shu)侦查大队（以下简称(cheng)“锡盟公安刑侦大队”）。

早在2021年，警方就开始了行动。当时，全国各地公安开展(zhan)“团圆行动”，对寻亲家(jia)庭和疑似被拐人员抽(chou)样采血，建(jian)起庞大的DNA数据库(ku)。锡盟公安刑侦大队收(shou)到了几份来自弃儿的申请，据统计，被送往(wang)内蒙古(gu)的3000多个孩子里(li)，有(you)约800人都被送往(wang)锡林郭(guo)勒，人数为内蒙古(gu)各盟市之首。

2023年，锡盟公安刑侦大队开展(zhan)专项行动，为“国家(jia)的孩子”采样寻亲，后(hou)来公布了采样点位置和邮寄地址，全国各地的血样都被寄到这里(li)。大队长乌达木说，截至目(mu)前(qian)，他们(men)已经给四百多人采样，其中有(you)41人比对成功(gong)。

胡英华就成了其中一个——寄出血样半个月，就有(you)了好消息。他当年被饥荒抹掉的名(ming)字，是“张勤华”。

认亲安排在月圆夜，正(zheng)月十五(wu)。整个春节，张家(jia)人都在为此(ci)忙活。

八个兄弟姐妹，还(hai)有(you)他们(men)的后(hou)代，总共85口(kou)人，选出了一个10多人的筹(chou)备委员会(hui)。胡英华的侄子是牵头人，给大家(jia)分工，采购、布置、设宴(yan)席(xi)、讲欢迎词、安排欢庆表演等等，都得张罗(luo)。

2月12日，正(zheng)月十五(wu)这天(tian)，不到早上8点，最后(hou)的准备工作开始——200多米长的红毯一甩(shuai)，鲜花摆两侧，写着“欢迎”字样的横幅利落地拉开。到场的有(you)将近80人，光彩排就有(you)两次。

“要喊齐。”“站队整齐一点，不要歪，也不要挤。”“五(wu)叔回家(jia)，不要挡住五(wu)叔。”

2月12日一早，在胡英华到家(jia)之前(qian)，晚辈们(men)彩排认亲仪式。 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摄

年轻(qing)的顾着热闹，长辈都立(li)在人群外。85岁的张勤荣默不作声，已经站了一个多小(xiao)时，孩子们(men)让他回家(jia)歇(xie)着，但坐下没几分钟(zhong)，他又出来，顺着红毯眺，双手抱在一起，不时地搓。

他是家(jia)里(li)的大哥，1960年他20岁，听说母亲又生下一个弟弟后(hou)，他从打工的矿上回家(jia)，见还(hai)没满5个月的弟弟瘦得皮包骨头，皱皱巴巴。

二哥张勤明也站在人堆后(hou)面，偶尔和前(qian)来祝贺的邻(lin)里(li)打个招呼，余下的时候就呆站着，眼里(li)噙泪。送走弟弟之后(hou)，家(jia)里(li)依旧贫困，最难的时候，全家(jia)四代18口(kou)人靠一口(kou)锅(guo)吃饭。

弟弟活下来了吗？不知(zhi)道。九年前(qian)，母亲弥留(liu)之际，嘱咐张勤明“去找(zhao)一找(zhao)”。

家(jia)人曾从寻亲网站和各地寻亲大会(hui)打捞线索，但没音(yin)讯。兄弟几人年纪越(yue)来越(yue)大，他们(men)觉得，希翼不大了。

但胡英华回来了。他个头不高，一米六多，这天(tian)特(te)意穿了一件华丽(li)的蓝(lan)色袍子，除了口(kou)音(yin)，确实不像印象里(li)的蒙古(gu)族人。下了车，面前(qian)密密麻麻的媒体镜头，再走几分钟(zhong)就到家(jia)，他有(you)点抖，反反复复地说，“谢谢，谢谢。”

2月12日上午，胡英华在锡盟公安刑侦大队民警和志愿者的护送下走向(xiang)亲人。 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摄

鞭炮和锣鼓把人群里(li)的抽(chou)泣(qi)盖过去了。

里(li)面一个人，摘了鸭舌帽，问周围，“你看我像咱这儿人不？”

她叫(jiao)李亚萍，也从通辽过来，个子不高，打小(xiao)就被当成南方人。这回她很笃定：“我也是宜兴人，刚找(zhao)着家(jia)，明天(tian)回去。”

两个家(jia)的“女儿”

李亚萍，就是前(qian)面提到的蒋小(xiao)娟，那个被放在烧饼炉边的女孩。

相比胡英华，李亚萍寻亲的经历(li)坎坷得多。采血之后(hou)一直没进展(zhan)。但通过一次基因检测，她确定自己有(you)三代旁系亲属在宜兴。这条线索气息微弱，想顺着它摸(mo)到更近的亲属不容易(yi)。

李亚萍那位三代旁系亲属叫(jiao)汪(wang)顺松，他虽(sui)对过往(wang)不知(zhi)情，但热心(xin)，拉着八九十岁的舅舅和父亲跟着志愿者挨(ai)家(jia)挨(ai)户问。舅舅靠着儿时的回忆，手写出一份树状族谱，志愿者们(men)按照(zhao)上面提到的人，一家(jia)家(jia)劝，希翼对方留(liu)下血样和李亚萍比对。有(you)人愿意帮忙，也有(you)人把他们(men)当成骗(pian)子赶出门，还(hai)惊动了派出所。

汪(wang)顺松的舅舅靠回忆写出一份树状族谱。 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摄

半个月的时间，志愿者采集到30多份血样，陆续寄给了公安。比对到第26份的时候，有(you)了好消息：李亚萍找(zhao)到了二哥蒋幸生，就是当年那个9岁男孩。

她难挨(ai)激动，也挨(ai)不住疑惑，“志愿者之前(qian)遇到的阻力那么大，是不是他们(men)不想认我？”认亲前(qian)一夜，她睡不着。尤其是见过了胡英华家(jia)盛大的排面，她心(xin)里(li)揪得更紧。

其实，另一头的寻找(zhao)比李亚萍开始得更早。1961年，家(jia)里(li)情况稍好点，她母亲还(hai)去上海找(zhao)过一次，但没找(zhao)到。1993年春天(tian)，父亲参(can)加了江南地区的寻亲会(hui)，采了血样，见到了当年被送到洛阳(yang)、邯郸等地的30多位弃儿，但里(li)面没有(you)他的女儿。后(hou)来的很多场寻亲会(hui)上，他都一无所获。

“我可(ke)算也有(you)哥哥姐姐叫(jiao)了。”正(zheng)月十六，认亲这天(tian)，虽(sui)然没了父母，但李亚萍紧紧抱住了哥哥姐姐。

2月13日，宜兴市徐舍(she)镇(zhen)舍(she)头村，李亚萍认亲现场。 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摄

心(xin)结算是了了，“他们(men)也在努力找(zhao)我。”

见这些场景，有(you)人心(xin)里(li)复杂起来。常亚南爱张罗(luo)大家(jia)寻亲，也去了好几场认亲仪式，但看看自己，十多年没有(you)丁点儿消息，她也偶尔埋怨，怎么家(jia)里(li)人不找(zhao)她。

或(huo)许(xu)他们(men)年纪大、不会(hui)用手机？或(huo)许(xu)经济困难？或(huo)许(xu)兄弟姐妹当年压根儿不知(zhi)道自己被送走了。她帮那个家(jia)庭找(zhao)了不少理由(you)，这能安慰自己。

不过，这些年，常亚南不是一个“家(jia)”都没找(zhao)到。十多年前(qian)，有(you)位老人看到一篇关于常亚南寻亲的报道，觉得她就是自己当年送走的小(xiao)女儿，于是采血比对，但没成功(gong)。老人不相信(xin)，认定了常亚南，她也心(xin)软，干脆默认，算是给老人一点慰藉。

老人去世后(hou)，家(jia)里(li)的大姐也不再寻找(zhao)小(xiao)妹，反倒和常亚南一直以姐妹相称(cheng)。

常亚南还(hai)给溧阳(yang)一户陈姓人家(jia)当了6年的女儿。2011年，溧阳(yang)寻亲会(hui)上，一位老人说她像家(jia)里(li)被送走的四女儿。这次，采血比对又排除了亲缘关系，但老人依旧笃定。

常亚南去陈家(jia)拜(bai)访(fang)过两次，她和老人确实面貌相像，当地方言难懂，两人交流很困难，但老人无论做(zuo)什么都要拉着常亚南的手，哪怕是去门口(kou)井里(li)打桶(tong)水。每年母亲节，常亚南都会(hui)给老人买件衣服寄过去，老人一直穿，穿上一夏天(tian)，冬天(tian)还(hai)要套(tao)里(li)头。2017年，老人去世前(qian)，叮嘱小(xiao)女儿，“今后(hou)一定要和你四姐联系。”

人们(men)太(tai)渴望把断掉的亲缘续起来了，是不是同一弦，倒也不那么重要。

在找(zhao)到李亚萍之前(qian)，蒋家(jia)人也在寻亲会(hui)上认识(shi)了一位河北来寻亲的女士(shi)。因模样相似，两方一度满怀希翼。后(hou)来，DNA比对结果没成功(gong)，但蒋家(jia)和这位女士(shi)保持联系长达5年时间，还(hai)两次邀请她来宜兴。

“采一下，万一呢”

李亚萍认亲那天(tian)，村里(li)好几位老人揣着身份证，找(zhao)上穿着警服的乌达木。他们(men)有(you)的当年送走了刚出生的弟弟，有(you)的送走了一对双胞(bao)胎(tai)女孩。

每次跟着弃儿到江南认亲，乌达木和同事(shi)都会(hui)带上采血工具，在认亲现场旁边找(zhao)一间安静的屋子，登记来者信(xin)息，采血封存，带回实验室(shi)。

每次参(can)加认亲活动，民警都会(hui)携带几十套(tao)采血设备。 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摄

胡英华认亲现场，有(you)位老人提起，自己有(you)个妹妹，出生第二天(tian)就被送走。旁人劝他也去留(liu)个血样，他摇了摇头，“就有(you)这么大，一点点。”他伸手比划了一个不足小(xiao)臂的长度，那是对妹妹仅(jin)有(you)的印象。

“活不了。”他很肯定，像在说一件事(shi)实，也像在宽慰自己。

活不了，就不用承(cheng)受“没去找(zhao)”的愧疚(jiu)，也不用经历(li)可(ke)能“找(zhao)不着”的煎熬。

常亚南找(zhao)了17年，民政局、福利院、派出所、档案馆，哪哪儿都去过了，登过报纸、发过照(zhao)片(pian)、录过视频、去过认亲现场，什么失望也经历(li)了。这事(shi)儿快在她心(xin)上磨出个茧(jian)子来。

“算了，随缘吧，不再找(zhao)了。”有(you)时候她也丧气，何况家(jia)人也劝她，找(zhao)到了又能怎么样？但转头，这事(shi)儿还(hai)是剜不掉。去年，她和几位寻亲的姐妹相约去上海，“不找(zhao)了，这次咱们(men)就纯玩儿。”飞机一落地，大家(jia)心(xin)照(zhao)不宣，第一站又去了上海孤儿院旧址，合完影就开始抹泪。

2024年，常亚南（右一）、林宏（右三）和其他两位寻亲者一起回到上海孤儿院旧址，留(liu)下合影。 受访(fang)者供图

不算当年被抱去，常亚南第一次到这里(li)是2011年，正(zheng)值孤儿院建(jian)院100周年。那里(li)正(zheng)在修缮(shan)，她和另外两个寻亲者隔着窗往(wang)里(li)瞧(qiao)了瞧(qiao)。门口(kou)有(you)一棵百年古(gu)树，临(lin)走前(qian)，三个人从树坑里(li)各挖走一捧土，带回家(jia)。常亚南后(hou)来搬(ban)了三回家(jia)，这捧土她一直留(liu)着。

“大家(men)脚(jiao)步要快，他们(men)的年纪越(yue)来越(yue)大，等不了。”亲人等不了，浸在血肉(rou)里(li)的感情也放不下，在江南帮忙寻亲的志愿者周六君，一年比一年着急。

他常住宜兴，但在新疆经营着自己的生意，两头奔波(bo)。在宜兴的很多时间都用在了寻亲上，他常顾不得吃饭，车子一启(qi)动，就要跑好几十公里(li)。

加上他，这个团队有(you)15名(ming)大多已60多岁的志愿者。这两年，根据那些模糊(hu)的线索，一张照(zhao)片(pian)、出生年月、身上的疤痕、随身的物件，几个人一个村、一个镇(zhen)地摸(mo)排，已经收(shou)集到了300多个家(jia)庭的DNA样本，帮助30多位弃儿找(zhao)到了亲人。其中一位，88岁的生母还(hai)健在。

周六君着急，也是因为他不光帮别人找(zhao)，还(hai)帮自己找(zhao)。当年，他的家(jia)族里(li)有(you)九个同辈分的孩子被送走，包括年长他5岁的亲姐姐。周六君是在找(zhao)姐姐的过程中，和内蒙古(gu)的弃儿取得了联系。

当初胡英华的血样，先是比中了张家(jia)一个侄子，是周六君给张家(jia)打去了电话，又给兄弟姐妹几人采了血样。

胡英华认亲那天(tian)，午宴(yan)上，他按照(zhao)蒙古(gu)族的习(xi)俗，端起酒杯，右手无名(ming)指蘸白酒，向(xiang)天(tian)、朝地各轻(qing)弹一下，敬天(tian)敬地，最后(hou)再蘸酒，触额头。

2月12日，认亲仪式后(hou)张家(jia)拍下了这张大合影，四代八十多口(kou)人齐聚(ju)一堂。 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摄

等太(tai)阳(yang)高起来，仪式也结束了。围观的邻(lin)里(li)慢慢散去，院子恢复宁(ning)静。

之前(qian)那位肯定妹妹“活不了”的老人，这时还(hai)是走向(xiang)了乌达木，伸出手指。

“我也采一下，万一呢。”

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编(bian)辑 彭冲(chong) 校对 付春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