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维樑
近年(nian)“日月忽其(qi)不淹兮(xi)，春与秋其(qi)代序”的诗(shi)声不断(duan)从(cong)心中响起，继而脑海里“时间插翼的战车飞(fei)快逼近”（英国诗(shi)人马(ma)维尔(er)的名句(ju)“Time’s winged chariot hurrying near”）；春华已过，秋声飒飒，忆自己的往事，念已逝的故(gu)人。蓦然(ran)想起，曾老总曾敏之先(xian)生（1917-2015）仙逝至今已整整十个春秋了。
纪念一位文人，最好是阅读或重读他的作(zuo)品。我打开曾公的文集，重温他的《十年(nian)谈判老了周恩来(lai)》，1946年(nian)写作(zuo)发表的，是他作(zuo)为一个报人的成名作(zuo)。此(ci)文内容生动(dong)而丰(feng)富，主题明确，标题定得好，“老了”隐喻周恩来(lai)为革命鞠躬尽瘁的一生。曾先(xian)生1978年(nian)从(cong)广州转到香港工(gong)作(zuo)，不久后发表文章(zhang)《港澳及(ji)东南亚汉语文学一瞥》，呼吁关(guan)注台港澳文学。后来(lai)内地兴起华文文学研(yan)究热，曾公此(ci)文可说点着了一把“明火”。
曾公的文集中有颇多关(guan)于文友的书写，包括悼念诗(shi)文，如(ru)《沉思集》就有多情(qing)的《伤逝——悼念罗忼(hang)烈教授》之篇，它(ta)道及(ji)与多位香港文坛学界名人的交往。十多年(nian)前港大的何沛雄(xiong)教授辞(ci)世，曾老有诗(shi)悼念他；一念及(ji)此(ci)，他与何教授的交往也活现眼前。
1988年(nian)1月，香港作(zuo)家(jia)联谊会（后来(lai)改称(cheng)“香港作(zuo)家(jia)联会”）成立，创(chuang)会会长曾敏之主持会务(wu)，致力于举办活动(dong)、出版书刊、吸纳(na)会员(yuan)，“作(zuo)联”由是日渐壮大。虽然(ran)是会长，每逢春秋佳日有文学聚会，他总是退居二(er)线，让会员(yuan)或非会员(yuan)的学者或作(zuo)家(jia)做(zuo)“主角”。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有一年(nian)的纪念“五四”讲座，主讲者一个是何沛雄(xiong)，一个是我；何在(zai)港大教研(yan)的是古典文学，我在(zai)中大教研(yan)的则(ze)以现代文学为主。二(er)人侃侃而谈，有很(hen)多话可说的曾会长只默默而听(ting)。
香港的社会学问向来(lai)以多元见称(cheng)，曾公广纳(na)兼容，尽力团(tuan)结(jie)文艺之士(shi)，作(zuo)联会务(wu)乃能蒸蒸日上。他好客(ke)，也好酒，酒量如(ru)海纳(na)川，吸纳(na)文友也有此(ci)海量。中大的黄坤尧教授，后来(lai)成为作(zuo)联理事，对于酒，几乎(hu)可用杜甫诗(shi)的“饮如(ru)长鲸吸百川”来(lai)形容，二(er)人在(zai)会内会外(wai)的忘年(nian)交，如(ru)琼浆玉液(ye)那样(yang)醇厚。我和曾公也是忘年(nian)交。1988年(nian)作(zuo)联成立之初，曾会长即邀胡菊人先(xian)生和我加(jia)入作(zuo)联。由于曾公的举荐，我后来(lai)更(geng)荣任作(zuo)联副会长。
有一次，小说家(jia)陈若曦和汉学家(jia)葛(ge)浩文（Howard Goldblatt）来(lai)港，作(zuo)联隆(long)重欢迎，举办座谈会；曾公嘱我担任主持人，我自然(ran)遵命。那次的座谈会，两位嘉宾畅谈快说，我则(ze)发挥提纲挈领穿针引线的作(zuo)用，“不辱所命”。
时光荏苒，春秋代序。2003年(nian)9月，我应聘将前往台湾的佛光大学任教，行前餐聚话别，曾公以两首(shou)题为《送维樑兄赴台任教》的七(qi)绝相赠(zeng)：
(其(qi)一)
文情(qing)岛谊印三(san)秋，
载得婵娟海上游；
最是佛光环照(zhao)处，
行看学海引迷舟。
(其(qi)二(er))
早约(yue)佳期夜(ye)读诗(shi)，
香盈红袖酒盈卮；
风情(qing)更(geng)得江山(shan)助，
桃李芳菲入画蹊(qi)。
诗(shi)中“婵娟”“红袖”意谓我有陈婕陪同。佛光大学在(zai)宜兰的林美山(shan)，面向太平洋，山(shan)水壮丽(li)，“风情(qing)”确有“江山(shan)助”；我原本在(zai)沙田的中大教书，马(ma)鞍山(shan)和吐露港也有雄(xiong)秀之美。老天待我不薄。曾老总所说我将“学海引迷舟”，意谓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是勉(mian)励我的话。李商隐有名句(ju)“此(ci)情(qing)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an)”，曾诗(shi)中的“迷舟”，在(zai)我潜意识中，说不定是我自己呢！
我在(zai)台湾教书，寒暑长假必定回深圳(chou)、香港。曾老总从(cong)香港退休后，返回广州定居；我和陈婕，或驾“神龙”或驭“丰(feng)田”，加(jia)上犬子，轻车熟路，多次从(cong)深圳(chou)到广州看望(wang)老人家(jia)。坤尧兄嫂往往先(xian)自港来(lai)深，顺风同行。有一次汉闻兄从(cong)祈福新村别业到广州相聚，知交重逢，谈兴就更(geng)浓了。
曾公住所宽(kuan)敞，楼房外(wai)一排树木，在(zai)客(ke)厅中享受“绿到窗前”的雅趣。平日在(zai)书房中或读书，或写作(zuo)，吟咏诗(shi)词，挥毫(hao)作(zuo)书，如(ru)果老友许翼心、潘小姐（作(zuo)联前秘书）来(lai)访(fang)，阔论高谈之后是麻将耍乐，过着天上人间的离休生活。有时不免感到寂寞，大家到访(fang)给他带来(lai)欢畅。在(zai)住所附近餐厅一起吃(chi)饭，年(nian)过九旬了，是酒是菜，都开怀大吃(chi)（古人说“吃(chi)酒”，大家今天说“喝(he)酒”）。有一次，曾公捧起汤碗，小半碗的酸菜鱼汤，几乎(hu)一饮而尽，其(qi)豪迈处大家大为叹服。某年(nian)“二(er)黄”两家(jia)再到广州探望(wang)，老总赐饭又赐诗(shi)《维樑坤尧两伉俪来(lai)穗欢叙于唐苑感题》：
丽(li)日秋容湖水盈，
双陆文采映双星；
友情(qing)道义夸侪辈，
争共衔杯(bei)话古今。
曾公辞(ci)世转瞬十年(nian)，现在(zai)纪念他，读其(qi)文，诵(song)其(qi)诗(shi)，不知道他在(zai)天之灵是否有所感应。春秋代序，一晃十年(nian)，忆念前辈故(gu)人之际，我这早逾“古稀”的长者，能不也感叹时光之飞(fei)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