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3月9日，尼泊尔首都加(jia)德满都出现了2008年尼泊尔进入共和制以来规模(mo)最大的“君主复(fu)辟(pi)”游行示威。约一年半前，即在2023年11月，尼泊尔也曾出现过类似的活(huo)动。如此频繁地出现要求“君主复(fu)辟(pi)”的游行示威，是否意味着尼泊尔要“变(bian)天”回到国王时代？还是背后另(ling)有隐情(qing)，“君主复(fu)辟(pi)”在尼泊尔只是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神话”？
当地时间2025年2月20日，尼泊尔加(jia)德满都。视觉中国 资料图
尼泊尔君主制：从建立到废除，再(zai)到“国王回来拯救国家”
在18世纪之前，尼泊尔只是个地理概念，是多个小王国的集合。1768年，普里特维·纳拉扬·沙(sha)阿（Prithvi Narayan Shah）实现了尼泊尔历史上的首次(ci)统(tong)一并(bing)建立沙(sha)阿王朝。尼泊尔的版图在王叔巴哈(ha)杜尔·沙(sha)阿摄政期间达到极(ji)盛。1814年，尼泊尔在与英国的入侵战争中败北，被迫签订《萨高利条约》，大片领土割让给印度且(qie)成为英国的“保护国”。尼泊尔国王一度成为傀儡，实权掌握在英国支(zhi)持(chi)的纳拉（Rana）家族手中。
1923年，沙(sha)阿王朝第八代君主特里布文（Tribhuvan Shah）带(dai)领尼泊尔人摆脱(tuo)了英国的“保护”。他于1950年借(jie)助印度的帮(bang)助铲除拉纳家族、夺回实权，但也使印度从此得(de)以介入尼泊尔内政。此后，尼泊尔在君主专制与君主立宪之间持(chi)续徘徊。冷战结束前后，尼泊尔出现了要求建立民主制的大规模(mo)游行示威，最终引发了1996年至2006年的10年内战。
2001年6月1日，尼泊尔爆发了震惊世界的王室惨案。尼泊尔王储迪彭(peng)德拉（Dipendra Shah）在纳拉扬希提宫（Narayanhiti）枪杀比伦德拉（Birendra Shah）国王及其全家。迪彭(peng)德拉开枪自杀未遂，在去世前昏(hun)迷了三(san)天，在此期间他被加(jia)冕为第十一代新国王。迪彭(peng)德拉去世后，他的叔叔、第十代君主比伦德拉的弟(di)弟(di)贾南德拉（Gyanendra Shah）继承王位。
尼泊尔前国王贾南德拉（左三(san)） 视觉中国 资料图
惨案严重损害了王室在尼泊尔民众心中的地位。贾南德拉上台后试图加(jia)强王权，在2002年5月解散议会并(bing)于同年10月解散内阁，开始直接干(gan)政。这激怒了尼泊尔民众。2006年4月，尼泊尔七大政党(dang)联合发起第二次(ci)“人民运动”（Jana Andolan），要求结束国王的直接统(tong)治。同年6月，尼泊尔议会一致投(tou)票通过废除国王贾南德拉的立法否决权。贾南德拉一度拒绝(jue)实行议会决议并(bing)再(zai)次(ci)解散国会。2007年，贾南德拉在压力下被迫恢复(fu)议会。
2008年5月27日，尼泊尔新当选议员举行制宪会议，以560票对4票的表(biao)决结果决定废除君主制，建立一个“独立、世俗、民主、不容分裂的主权共和国”。成千上万尼泊尔民众当天走上加(jia)德满都市中心街头举行庆祝活(huo)动。当年6月11日晚，尼泊尔末代国王贾南德拉在夜色中离开王宫，结束了沙(sha)阿王朝在尼泊尔240年的统(tong)治。此后，几乎每个月都有不同规模(mo)的人群在尼泊尔境内不同地方要求“君主复(fu)辟(pi)”，但大规模(mo)游行示威并(bing)不多，17年间只出现过4次(ci)。
2010年2月22日，大批国王的支(zhi)持(chi)者在加(jia)德满都街头要求恢复(fu)君主。在见到前国王后，他们高喊(han)“国王回来拯救国家”的口号。媒体认为这表(biao)明“尼泊尔民众愿意再(zai)给国王一次(ci)机会。”
2020年12月5日，大约1万名“勇敢的廓尔喀(ka)”（Bir Gorkhali）运动的成员及支(zhi)持(chi)者，身着印有尼泊尔最后一位国王和王后名字的T恤，骑(qi)着摩托车在奇特旺高喊(han)“国王回来拯救国家”的口号。
2023年11月23日，杜尔加(jia)·普拉萨伊(yi)（Durga Prasai）领导(dao)数千民众在加(jia)德满都巴尔库区（Balkhu）游行示威，要求废除共和制、恢复(fu)君主制。同一天，当时的反对党(dang)尼共联合马列（UML）的青年组织在加(jia)德满都廷库乃区（Tinkune）集会，抗议执政党(dang)联盟领导(dao)的政府乏(fa)善可陈，导(dao)致人民受苦。然而，普拉萨伊(yi)的行动并(bing)没有得(de)到保皇派民族民主党(dang)（RPP）的支(zhi)持(chi)，因为前者只是想借(jie)助颇有群众基础的保皇力量来摆脱(tuo)他在银(yin)行无力偿还的巨额贷款及利息。虽然这次(ci)群众集会的规模(mo)较小，不少参与者既非(fei)保皇派，也非(fei)普拉萨伊(yi)的支(zhi)持(chi)者，只是好奇的旁观者，但它反映了民众对政府更迭频繁、经济发展乏(fa)力的强烈不满。
2025年3月9日，前国王贾南德拉从博卡拉乘机抵达加(jia)德满都。民族民主党(dang)主席(xi)拉金德拉·林登（Rajendra Lingden）等人前往机场迎接前国王。约1万名支(zhi)持(chi)者聚集在加(jia)德满都特里布万国际机场的出口迎接贾南德拉。数十万民众在加(jia)德满都街头高举尼泊尔国旗(qi)，高喊(han)“国王回来拯救国家”的口号。这是2008年以来规模(mo)最大的一次(ci)支(zhi)持(chi)“君主复(fu)辟(pi)”的示威活(huo)动，表(biao)明尼泊尔民众对现行共和制及执政党(dang)的不满再(zai)次(ci)升级。
推翻君主后日子并(bing)未变(bian)好，人们开始“怀念”过去
尼泊尔持(chi)续出现“复(fu)辟(pi)君主”的游行示威，直接原因是民众对国王的特殊(shu)情(qing)结，根本原因则(ze)是尼泊尔的执政党(dang)政绩乏(fa)善可陈。民众要求国王回来的呼声越来越高。
第一，经济方面始终没有实质性发展。民众原本对共和制寄(ji)予厚望，但在17年过去后，尼泊尔迄今没能摘掉“最不发达”国家的帽子。普通百姓(xing)的生活(huo)水平还是原地踏步。2024年笔者去加(jia)德满都调研期间发现，星级酒店的保安月薪折合成人民币只有1000元。就业(ye)市场长期停滞，数百万年轻人被迫去国外(wai)谋(mou)生。外(wai)汇支(zhi)撑着国家财政，其代价则(ze)是沉(chen)重的情(qing)感和社会成本——家庭被迫分离，孩子在缺少父(fu)母陪伴(ban)的环境中成长。几代人被灌输一种观念：他们的未来不在尼泊尔，而在异国他乡。
第二，基础设施发展缓慢。基础设施建设只是候选人的选举承诺，很少能按时完(wan)工且(qie)质量堪忧。即使项目最终竣工，它们也被当作(zuo)政客们的重大成就来宣传，而事实上，这些只是一个正常政府本应提供的最基本服务。在与中国和印度等邻国对比后，尼泊尔民众对政府的态度从失望转变(bian)为不满。加(jia)德满都通往一些核心景区的主干(gan)道还是裸路，没铺水泥或沥青。
通往加(jia)德满都主要景点杜巴广场的一条未铺设水泥或沥青的裸路，作(zuo)者摄于2024年。
第三(san)，对教育领域的希翼也逐渐破(po)灭。年轻人经过刻苦学习拿到毕业(ye)证后却发现，只有专业(ye)能力并(bing)不能获得(de)就业(ye)机会。打开机会大门的主要是裙带(dai)关系、政治背景和贿赂。许多受过教育的人要么选择移民寻找更好的机会，要么被迫接受低于其能力水平的工作(zuo)。大学生在社会中得(de)不到应有的敬重。
第四，根深蒂固的政治腐败令民众愤怒。动辄数十亿卢比的贪腐丑闻频繁登上资讯头条，而涉(she)案官员却往往逍遥法外(wai)。政客和官僚们疯狂敛财，而医疗、教育和基础设施建设却长期资金短缺。医院缺乏(fa)基本设备，学校资源匮乏(fa)，道路和桥梁等基础设施项目被无限期拖延，耗费巨额资金却收效甚微(wei)。法律虽然存在，但实行却极(ji)不平等。富人和权贵可以轻松操控法律，而普通民众则(ze)难以获得(de)最基本的司法保护。案件拖延多年得(de)不到解决，受害者往往只能无奈接受现实。
2008年以来，尼泊尔经济表(biao)现不佳有一定的客观原因。频发的地震和山洪等自然灾害不但给尼泊尔造成重大经济损失，也令外(wai)资望而却步、顾虑重重。
2015年4·25特大地震造成直接损失70亿美金。尼泊尔是陆锁国，没有出海口，对外(wai)经贸(mao)严重依赖印度的出海口。起伏不定的尼、印关系也是尼泊尔发展经济的重大隐患。印度于2015年9月23日起对尼泊尔进行了长达六个月的封锁，使得(de)尼泊尔经济接近瘫痪。
尽(jin)管有这些客观因素，但主要原因还是2008年以来的共和制并(bing)没有带(dai)来令尼泊尔民众满意的发展。
尼泊尔真(zhen)的会复(fu)辟(pi)君主制吗(ma)？
虽然2020年以来，尼泊尔要求“君主复(fu)辟(pi)”的民意基础在扩大，但真(zhen)正出现“君主复(fu)辟(pi)”的可能性非(fei)常低。
第一，受印度教预言的限制。在尼泊尔王权的合法性中，印度教的半神话人物——古鲁·戈拉克纳特（Guru Gorakhnath）占据核心地位。他被视为神圣旨(zhi)意的传达者，直接决定尼泊尔君主制的兴衰。据传，戈拉克纳特曾给统(tong)一了尼泊尔的纳拉扬·沙(sha)阿国王赐福，并(bing)预言王室将延续十一代。2001年的王室惨案被认为是终点。当时的迪彭(peng)德拉国王在昏(hun)迷状态下短暂登基，被视为王朝的第十一代君主。君主制于2008年正式废除后，许多人相信戈拉克纳特的预言已完(wan)全应验(yan)。如果前国王贾南德拉想复(fu)辟(pi)君主制，他会被视为挑战神意、亵渎(dou)神灵。从宗教角度看，“君主复(fu)辟(pi)”不仅不现实，而且(qie)还是对信仰的冒犯。
第二，受坦陀罗传统(tong)衰落的限制。尼泊尔的君主制不仅依赖于宗教预言，还深受坦陀罗（Tantric）传统(tong)的支(zhi)撑。历史上，尼泊尔的湿婆(po)派（Shaiva）和沙(sha)克提派（Shakta）修行者通过复(fu)杂(za)的坦陀罗仪式赋予王室神圣性，使其区别于世俗政权。纳拉扬·沙(sha)阿自称“半国王（Hafu Raja）”，意指其权力源自神的旨(zhi)意。这种宗教与政治的结合，使王权成为尼泊尔学问和信仰的一部分。如今，尼泊尔的坦陀罗修行者认为，王室最终的覆灭是因为他们远离了传统(tong)的坦陀罗修行。他们认为，沙(sha)阿王朝后来的君主未能严格遵守湿婆(po)-沙(sha)克提的信仰纪律，最终失去了神的庇护。2001年的王室惨案，被坦陀罗修行者视为君主制彻底覆亡的标志。尼泊尔日益世俗化，“君主复(fu)辟(pi)”已失去了坦陀罗传统(tong)基础。
第三(san)，受到国际支(zhi)持(chi)力度不足(zu)的限制。在关于复(fu)辟(pi)的讨论中，一些王室支(zhi)持(chi)者试图寻求印度北方邦首席(xi)部长兼戈拉克纳特派领袖阿迪亚纳特（Yogi Adityanath）的支(zhi)持(chi)。作(zuo)为印度教民族主义的重要人物，他在印度宗教与政治领域均(jun)有较大影响力。然而，这种希翼并(bing)不现实。首先，戈拉克纳特派的教义本身接受王室“有限寿命”的预言，阿迪亚纳特若支(zhi)持(chi)尼泊尔王室复(fu)辟(pi)，将违反自己所(suo)尊崇的宗教传统(tong)，并(bing)可能被印度国内批评为伪善。其次(ci)，阿迪亚纳特的工作(zuo)重心是印度内部政治而非(fei)干(gan)预尼泊尔事务，希翼阿迪亚纳特帮(bang)助尼泊尔恢复(fu)君主制是一厢情(qing)愿。此外(wai)，以“民主卫士”自居的美西方国家，也会在舆论上施压尼泊尔。
第四，受尼泊尔国内政治与社会现实的限制。尼泊尔的“君主复(fu)辟(pi)”最终还是取决于民意。2008年废除君主制，不只是政治事件，也是民意转变(bian)的社会事件。民主制经过17年后已在尼泊尔扎根，尽(jin)管存在政府更替频繁、腐败严重等问题，但尼泊尔已建立了相对稳定的联邦民主共和制。要推翻现有体制，王室需要发起一场同等规模(mo)的政治运动，而目前来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使贾南德拉有复(fu)辟(pi)的愿望，他也还没有组建一个真(zhen)正的王室政党(dang)，更没有积极(ji)参与选举或群众运动。其支(zhi)持(chi)者在社交媒体的言论或零散的游行示威并(bing)非(fei)真(zhen)正的政治行动。缺乏(fa)明确战略和民众支(zhi)持(chi)的王室复(fu)辟(pi)运动，注定难以成功。而且(qie)，生于1947年的贾南德拉如今已是78岁(sui)高龄，他在位7年间积攒下了一定的民意基础，而他一旦(dan)去世，其后嗣却难以继承其民意基础。
在民主制度下，衡量一个政党(dang)或一种政治理念受欢迎程度的最佳方式是其在选举中的表(biao)现。当前尼泊尔支(zhi)持(chi)君主制的主要群体是传统(tong)上享有特权的卡斯族群（Khas-Arya），其他边远地区的族群均(jun)不支(zhi)持(chi)君主制。在2022年尼泊尔大选中，支(zhi)持(chi)君主制的民族民主党(dang)（RPP）仅获得(de)不到6%的选票，在联邦下议院275个席(xi)位中只赢得(de)了14席(xi)。虽然相比2017年大选（得(de)票率略高于2%，仅获1席(xi)）有所(suo)增长，但这远远谈(tan)不上是恢复(fu)君主制的民意授(shou)权。2022年大选以来，民族民主党(dang)（RPP）的支(zhi)持(chi)率略有上升，主要原因是主要政党(dang)无能。
因此，尼泊尔民众要求“君主复(fu)辟(pi)”更多的是表(biao)达对现行体制的不满，而不是真(zhen)要回归到国王时代。
（郭兵云，四川外(wai)国语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sh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