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橘花(hua)香(xiang)资料图片 |
□蒋坤育 五邑大学2022级文学院
在新会，家家户(hu)户(hu)都会做陈皮，我(wo)家亦是。
忆起童年，每到落(luo)果季节(jie)，选择橙(cheng)黄带青、品相极佳的新会大红柑，按(an)麻袋计运(yun)回家中。口袋一(yi)松，众柑橘便喜(xi)气洋洋滚(gun)落(luo)一(yi)地，每个足有拳头大小，掂在手中沉(chen)甸甸的。简(jian)单清洗后，家庭成员(yuan)便围成一(yi)圈，手中皆握着工(gong)具，菜刀、剪刀、指甲刀一(yi)起上阵，各显神通，兴致勃勃。
我(wo)当时(shi)年纪小，没有使用刀具的资格，只能(neng)伏在大人(ren)的膝(xi)上，看他们(men)手中刀刃(ren)翻飞。奶奶使的是“三刀法(fa)”，只需轻轻地在外皮划三下，便能(neng)很轻易地剥出一(yi)朵花(hua)。爷爷翻出来的皮虽也饱(bao)满、精彩，划的却是十字，两刀即可。柑橘开皮时(shi)会滋出汁水，在阳光下看得很清楚，如白日烟花(hua)，随风扬洒着闪亮(liang)的星子。用指甲沿着划过的痕(hen)迹缓缓剥下，属(shu)于柑橘的香(xiang)气便会四周滋蔓(man)，蓬(peng)勃出果实油韧纤维中的别样酸涩。那香(xiang)气极冲，像果实猛打了个喷(pen)嚏似的，炸开在人(ren)鼻尖，叫人(ren)躲也躲不及。
新会柑的柑皮品质优(you)良，是入药良材，果肉却极酸极涩，毫无水分，根本难以(yi)入口。在剥橘皮的那段日子，路边垃圾桶便会塞满大袋大袋的橘肉，望(wang)之(zhi)生津(jin)。但就连楼下的流浪狗，也只是照例闻一(yi)闻，决计不会吃的。
我(wo)常想，若(ruo)是普通橘子，谁(shui)要是连皮带瓤地放(fang)到嘴里，吃得津(jin)津(jin)有味，定会被其他人(ren)当作疯子。独独新会柑橘，不仅吃皮，且(qie)只挑皮吃，似乎吃橘子本该就是这样的。鲁迅(xun)先生说过：“第一(yi)个吃螃蟹的人(ren)需要极大的勇气。”因为其敢于尝试外表极丑(chou)陋的未(wei)知之(zhi)物(wu)。这般说来，第一(yi)个吃橘子皮的人(ren)，大抵也应当是值得赞扬的。毕竟一(yi)个选择已知的苦涩而抛弃甘甜(tian)的人(ren)，怎(zen)能(neng)不被称为勇士呢？
刚做好的橘皮不能(neng)称为陈皮，晾(liang)晒(shai)三年，方得“陈”字。青黄相衬的果皮在澄澈温暖的阳光中变化，逐渐生长出热烈的红来。风会将橘皮外表的水分尽量散尽，使得其活跃的香(xiang)氛(fen)物(wu)质达(da)到前所未(wei)有的浓(nong)度。
三年陈皮的味道，不再有新鲜橘皮那吓人(ren)一(yi)跳(tiao)的酸涩，唯余浓(nong)郁甜(tian)香(xiang)，遥遥闻之(zhi)，张扬悠长，是所有年份中最香(xiang)的。这时(shi)候的滋味，就连我(wo)这般浮躁的年轻人(ren)，也无须静下心便能(neng)细品。尽管趁(chen)太(tai)阳未(wei)落(luo)，跨上一(yi)辆飞驰的摩托车，穿梭街道，衣角如帆，可以(yi)闻到浓(nong)厚果香(xiang)吞(tun)吐于烟火(huo)深处，潮水倒灌般将人(ren)淹没，似乎就连耳边的风都染上了金(jin)黄的色泽。三年之(zhi)后，这张扬热烈的香(xiang)气便逐渐沉(chen)淀(dian)、收敛，甜(tian)香(xiang)也演变为了醇香(xiang)、暗香(xiang)。果皮彻底失(shi)去了亮(liang)丽的色泽，变作浅(qian)褐色，边缘微微蜷缩，手抚上去，干燥粗(cu)糙，如脱落(luo)的老树(shu)皮。
晒(shai)陈皮的工(gong)序并没有什(shi)么讲究，只一(yi)个条件(jian)，阳光要好。因此到了雨水少的时(shi)候，小区街道便从头到脚(jiao)地热闹(nao)起来。无论绿化草坪(ping)还(hai)是主干道，都是绚烂一(yi)片。下午日头偏移，人(ren)们(men)还(hai)会三五成群地缓缓出门(men)来，将自(zi)家的陈皮挪(nuo)到有阳光的位置，再回家中闲坐。放(fang)眼望(wang)去，三年陈皮深红，十年陈皮褐红，二十年陈皮黑(hei)红，挤挤挨挨，融成一(yi)片。任谁(shui)来，都能(neng)随意偷一(yi)捧离去。但新会人(ren)并不在意这些，依旧(jiu)随性地放(fang)任那些“老者”们(men)浸在阳光里伸展筋骨，无人(ren)看管，更不怕(pa)偷。毕竟，谁(shui)家不做陈皮呢？就算拿去几朵，也不过是尝尝各家陈皮的味道，这对于奶奶而言，倒是种(zhong)足以(yi)高兴一(yi)天的荣耀。
我(wo)上大学后，有时(shi)放(fang)假回家，如果恰逢一(yi)个阳光正好的晌午，便能(neng)见(jian)到这样的场景：家家户(hu)户(hu)的人(ren)们(men)都在酣睡；邻居(ju)的小黄狗趴在陈皮堆旁，向前折(she)着耳朵，懒洋洋摇晃(huang)尾巴；奶奶腿脚(jiao)不似几年前利落(luo)，正蹒跚着翻晒(shai)我(wo)出生那天特意做的陈皮……她嘴上念叨着什(shi)么呢？大抵是在说，她心中牵挂的孙女，应该快到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