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彦(yan)凝
4月4日,北京人艺原创话(hua)剧《永定门里》再度登上首都剧场的舞台。该剧由锦云编剧,唐烨执导,中青年演员(yuan)担纲。故事从警察肖大力和特(te)务(wu)冯静波数十(shi)年间的较量切入,浓缩呈现20世(shi)纪50年代(dai)到80年代(dai)北京城的变迁。全剧将写实与写意的舞台语汇巧妙融合,是一(yi)部具有鲜明人艺特(te)色的京味儿戏,也是一(yi)次艺术(shu)表(biao)达上的新尝试。
一(yi)个洗不掉身份一(yi)个放不下(xia)使命
话(hua)剧《永定门里》改编自张策的小说《无悔追踪》,部分情节取材于1995年史(shi)建全编剧的电视剧《无悔追踪》。从小说改编的戏剧在舞台上并不少见,但对(dui)已(yi)有经典电视剧在前的故事再行改编,着实具有挑(tiao)战。受制于演出时(shi)长、舞台空(kong)间等(deng)戏剧特(te)性的限制,如何在阐明故事脉络的基础上改出新意,是剧作家必须面对(dui)的功课。
北京观众对(dui)人艺的《茶馆(guan)》《龙须沟》《小井胡(hu)同》等(deng)京味儿话(hua)剧如数家珍。这些经典作品植根于京味学问,形成了聚(ju)焦于一(yi)个特(te)定空(kong)间、以现实主义手法呈现,通过人物(wu)群像(xiang)的悲欢离合折射时(shi)代(dai)变迁的成熟模式。
从剧名来看,《永定门里》承袭了人艺的这个传统,讲述的是北京南(nan)城的故事。但令人惊喜的是,谍战剧与京味儿戏的双重特(te)质被巧妙融合在一(yi)部作品中。编剧锦云并未因循这两类作品的叙事传统,而是将戏核放在了警察肖大力与特(te)务(wu)冯静波这对(dui)共生形象上,不仅捋清了表(biao)面的矛盾纠葛,还将人物(wu)内心的挣扎激变直观地呈现给观众。
“神(shen)剧”与短剧的流行,让快餐式的符号化人物(wu)在各类艺术(shu)作品中层出不穷。但大家(men)应当认识到,具有丰富(fu)意蕴(yun)和多(duo)元(yuan)阐释空(kong)间的艺术(shu)形象,绝不可能是单一(yi)而悬浮的人物(wu)。锦云曾说:“生活本身是多(duo)义的,我力求囫囵个儿地写生活;生活中的人是多(duo)面的,我力求写出复杂的灵魂。”因此,无论戏份多(duo)少,《永定门里》的每(mei)个人物(wu)都是鲜活立体的,不是非此即彼的、扁平的,哪怕着墨不多(duo)的角色也承载着编剧数十(shi)年的生活积淀。
《永定门里》从新中国成立之初讲起,国民(min)党特(te)务(wu)冯静波接受了潜(qian)伏静默的任务(wu)。他本欲借戏校学问教员(yuan)的身份作掩护,却被民(min)警肖大力看出破绽,两人由此展(zhan)开了数十(shi)年的较量。尽管此后冯静波没有做过一(yi)件害人的事儿,也被新中国焕发的蓬勃生机所感化,但因为一(yi)句“士为知己者死”的誓言,他进不得退不得,始终(zhong)困在所谓的忠义与道德的枷锁下(xia)。肖大力则(ze)是个“一(yi)根筋”的警察,数十(shi)年如一(yi)日坚(jian)持追查,只为证实冯静波就是“特(te)务(wu)5182”,即便自己反被诬告收监,甚至牺牲了妻子的性命和儿子的前途,他仍(reng)然放不下(xia)使命。
冯肖二人似乎选择了两条相反的道路,但因命运(yun)捉弄形成的身份错位,让冯静波成了“模范”,肖大力被打成了“特(te)务(wu)”,这又(you)把他们(men)抛入了相似的矛盾境地。尤其是二人互换身份审讯的一(yi)场戏,表(biao)面看是冯静波在审问肖大力,实际则(ze)是肖大力通过试探性的回答拷问冯静波的“本我”,强烈的戏剧冲突下(xia)蕴(yun)含着荒诞感。人物(wu)处境的倒置和两人互为镜照的执念,使本剧的主题上升(sheng)到了存在与精神(shen)的层面。通过这对(dui)惺惺相惜的冤家,追问人生的意义,叩问信仰的价(jia)值。
注(zhu)入生命感悟赋予(yu)作品灵魂
《永定门里》首演于2024年5月1日,遗憾的是,北京人艺老院长、本剧的编剧锦云,在演出的一(yi)个多(duo)月后去世(shi)。作为锦云的收官之作,《永定门里》经历十(shi)余年打磨才搬上舞台,或许可以视为他艺术(shu)风格的一(yi)个总结。纵观锦云的创作历程可以发现,本剧在题材选择、艺术(shu)手法、叙事结构及台词(ci)语言等(deng)多(duo)方面,都沿袭了他一(yi)贯的风格。
锦云说他写戏有三种(zhong)情况(kuang),“要我写”“我要写”和“他/她要我写”。第(di)一(yi)种(zhong)是受人之托,第(di)二种(zhong)是自己愿意去写,第(di)三种(zhong)则(ze)是被某个人物(wu)所吸引,情不自禁地投入创作。当年锦云动笔写《永定门里》,本是剧院领导布置的一(yi)个创作任务(wu),但优秀的剧作家能够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将自己的人生体验注(zhu)入到作品中,赋予(yu)其灵魂。
锦云自幼爱(ai)好戏曲,1952年赴京求学后,寓居在永定门内、天桥(qiao)附近,对(dui)北京南(nan)城风物(wu)有着深厚的感情,也深入接触了这一(yi)带聚(ju)集的传统艺人。因此,《永定门里》不同于聚(ju)焦肖大力、冯静波两人关系变化的小说,也不是像(xiang)电视剧那样(yang)围(wei)绕警察局与惜阴学校铺陈故事,而是将培新戏校与胡(hu)同杂院作为核心背景(jing),扩(kuo)展(zhan)出一(yi)幅清明上河图式的社会全景(jing)风貌。
同样(yang),艺人演员(yuan)也是锦云着墨颇多(duo)的群体,他在《阮玲玉》《风月无边》等(deng)作品中都刻画(hua)了有血(xue)有肉有骨气的艺人形象,《永定门里》的京剧名伶言雪艳亦复如是。有心的观众或许已(yi)经发现,言雪艳身上有梅派旦(dan)角言慧(hui)珠的影子。在因一(yi)首诗引发的风波里,言雪艳替冯静波顶(ding)下(xia)罪名,她有一(yi)段独(du)白批驳“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的世(shi)人成见,可谓掷地有声,她要为自己正名——戏子有情有义也有胆。
正是这样(yang)一(yi)个戏份不多(duo),却如烟花般绚烂的人物(wu),承担了代(dai)剧作家立言的重任,让她瘦削轻盈的身影显得格外有分量。唯有熟悉(xi),唯有热爱(ai),锦云才能通过艺术(shu)的直觉和生命的感悟创作出“动人无际”(语出自王夫之《古诗评选》)的作品。
传统戏曲不仅是锦云的创作题材,也深深影响着他的创作风格。他在1986年创作的《狗儿爷涅槃》是当代(dai)中国话(hua)剧探索的重要作品,自那时(shi)起他就从戏曲中借鉴了跳进跳出的手法,用以丰富(fu)人物(wu)的心理(li)空(kong)间。这一(yi)手法到《永定门里》中已(yi)然臻于化境,冯静波决(jue)定将赠剑扔(reng)进炼钢炉之时(shi),一(yi)段完全抽离他此刻身处时(shi)空(kong)的内心独(du)白,放大了这一(yi)极具象征意义的舞台行动,将他内心价(jia)值观的崩塌瓦解(jie)展(zhan)现得淋漓尽致。
同时(shi),该剧还延续了锦云《狗儿爷涅槃》《阮玲玉》等(deng)作品一(yi)以贯之的时(shi)空(kong)观念,戏剧结构不受“三一(yi)律(lu)”限制,强调舞台的假(jia)定性,汲取了戏曲“分场”的形式,使时(shi)空(kong)自由流转变换,打破了传统现实主义戏剧较为固定的空(kong)间和单一(yi)的线性时(shi)间。例(li)如本剧第(di)一(yi)场戏,先是肖大力在派出所门前向马局长汇报,称由立正的动作怀(huai)疑冯静波是特(te)务(wu);紧接着,“另一(yi)光(guang)区”中阎殿昆正在向冯静波交代(dai)潜(qian)伏任务(wu),冯静波立正敬礼。两组毫无现实关联的时(shi)空(kong)通过“立正”这一(yi)线索,自然流畅地衔接起来,清晰灵动地交代(dai)了人物(wu)身份,展(zhan)现出舞台的自由。
写实够真实写意不刻意
显然,虚实相生是《永定门里》的一(yi)大特(te)点,但对(dui)于以现实主义风格见长的北京人艺来说,该剧不失为一(yi)次兼具新意与挑(tiao)战性的创排(pai)实践。如何平衡写实与写意,让写实之处够真实不笨拙,让写意之处不跳脱不刻意,导演唐烨交出了一(yi)份优秀的答卷。
如前文所述,流动多(duo)变的空(kong)间使该剧不适合沿用《小井胡(hu)同》《全家福》等(deng)北京人艺以往的现实主义京味儿戏的布景(jing)方式。这类作品往往把所有地点的布景(jing)都真实搭建出来,略显同质化。唐烨导演希翼能给观众带来全新的视觉体验,构建了由围(wei)墙和胡(hu)同组成的双层转台,不仅实现了不同场景(jing)的高(gao)效转换,还促使观众在舞台的流光(guang)中产生遐(xia)想。
在舞台呈现中,导演抓住了“剑”这一(yi)核心意象,将人物(wu)的身份、权力的隐喻(yu)、内心的激荡,以及具有破旧立新意义的焚剑之举,都熔铸于这件道具上。于冯静波而言,这把剑曾是“平日里得不到的赏赐”,后来成为他特(te)务(wu)身份的象征,最后是如“催命符”“追魂鬼”般的存在,这前后产生的剧烈转变,是时(shi)代(dai)洪流下(xia)渺小的个体难以预见和把控的。《永定门里》的思想性在于人对(dui)命运(yun)变幻的被动感,几乎每(mei)个人物(wu)都被无端地抛入了矛盾的境遇:冯静波焚毁了剑也无法根除心魔,彻底融入新社会;肖大力心中深埋着“抓特(te)务(wu)”的执念,他放不下(xia)职业(ye)的使命感,也无力反抗被判(pan)入狱的境况(kuang);刘亚琴困于警察妻子的身份认知,无法承受忽然的变故、外界的流言和信任的崩塌,再也无法面对(dui)这个世(shi)界……这些对(dui)人的存在及人类困境的思考,正是这部作品现代(dai)性之所在。
更(geng)值得一(yi)提的是,唐烨导演给宏大的人生命题以乐观、生动的支撑,她仍(reng)然关注(zhu)着“生之乐趣”,为《永定门里》增添了温情与欢乐。比如第(di)二幕(mu)中,冯静波与肖大力夜间互相试探、暗中监视,次日一(yi)早又(you)在诙谐的音乐中同频洗漱,装作无事发生,这场戏为人物(wu)性格增加了笨拙有趣的一(yi)面,引得观众频频发笑(xiao)。还有全剧的最后一(yi)场戏,年迈的冯静波推着轮椅(yi)上的肖大力,两个斗了半(ban)辈子的对(dui)手凝望着一(yi)处处老地方、一(yi)位位旧相识在舞台上缓缓流转,一(yi)切都停留在美好而富(fu)有生机的时(shi)刻,仿佛一(yi)段蒙太奇(qi)的梦境,给予(yu)观众无尽的回味。
“永定门里”既是故事发生的地点,也是锦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承载着剧作家的热爱(ai)与情怀(huai)。导演在二度创作中同样(yang)巧妙运(yun)用了“永定门”这个意象,开场前将旧城楼的照片投射在幕(mu)布上,舞台布景(jing)将其作为胡(hu)同背景(jing)的一(yi)部分,演出散场后,观众看到的则(ze)是当下(xia)新城楼的影像(xiang),营造出时(shi)光(guang)流转、余韵悠长之感。一(yi)头一(yi)尾、一(yi)旧一(yi)新,两个城楼遥(yao)相呼(hu)应,时(shi)代(dai)在变,人也在变。供(gong)图/北京人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