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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chao)廷同意了(le)他的请求，任命他为太平州(zhou)知州(zhou)。然而，政(zheng)局风(feng)云突变，他只做了(le)9天太平州(zhou)知州(zhou)就被撤职，并且，撤职之后，更沉重的打击接踵而至(zhi)。

原本(ben)，刚上台的徽(hui)宗要在新旧两党间走(zou)一条中间路线(xian)。孰料，新旧两党积怨太深(shen)，根本(ben)无法消(xiao)弭。尤(you)其重要的是，像哲宗一样(yang)，徽(hui)宗也对父亲神宗的变法有着发自内心的认同。当垂(chui)帘(lian)的向太后在两年后归政(zheng)徽(hui)宗，徽(hui)宗将年号由建中靖国改(gai)为崇宁，崇宁就是崇尚熙宁，而熙宁变法，正是他父亲的大手笔。

于是，政(zheng)治投机分子蔡京以新党姿态大权在握。之前，王安石熙宁变法时，蔡京拥护改(gai)革；司马光元祐更化时，他又支(zhi)持推翻新法。在蔡京怂恿(yong)下，徽(hui)宗下令销毁三苏、黄庭坚、秦观和(he)范祖禹等(deng)人的著作——相当于剥夺了(le)他们的政(zheng)治权利(li)。次年，又将司马光为首的旧党300多人列入元祐党籍，刻名于碑，立碑于庙，称为元祐党人碑。碑上，也有黄庭坚的名字。

作为旧党追随者和(he)同情(qing)者，罢官(guan)、销毁著作、列名党籍后，处分还没(mei)有完。因为，黄庭坚还得为一篇短文付出更大代(dai)价。

清晨，山谷祠略显(xian)斑驳的红漆大门还没(mei)打开(kai)。从远处看，小(xiao)小(xiao)的山谷祠倚在会仙山怀抱(bao)里。昨夜一场(chang)急雨，翠绿(lu)的山峦间游动着一团团雾气(qi)，让人想起千里之外的双井(jing)，那里，也有同样(yang)翠绿(lu)的山峦和(he)同样(yang)淡白的雾气(qi)。那么，900多年前，当黄庭坚万里投荒来到宜州(zhou)时，宜州(zhou)的山和(he)雾，多半会勾(gou)起他对故(gu)乡的思念(nian)。

结束了(le)巴蜀流贬，当黄庭坚和(he)他的朋友们都以为从此将终(zhong)结坎坷生涯时，没(mei)想到，比流贬巴蜀更重的处罚正在降临——这(zhe)处罚，背景是新旧党争，导(dao)火索是一篇铭文，而更深(shen)层的原因，是黄庭坚早年锋芒(mang)毕露的性(xing)格惹下的祸根。他遭到了(le)报复。

西谚(yan)说，性(xing)格即(ji)命运(yun)。放到黄庭坚身(shen)上，一点(dian)不(bu)假(jia)。让黄庭坚晚年被以更加严厉的处罚流放到宜州(zhou)并死(si)于那片烟瘴之地的，就是他兀傲(ao)的个性(xing)。

事情(qing)得回到20年前，那年，黄庭坚39岁，任太和(he)县令。由于对新法的抵触，他被移监德州(zhou)德平镇。虽然两者级别相当，但一个是一县最高长官(guan)，一个是负责一镇税收等(deng)事务的闲职。这(zhe)种(zhong)调(diao)动，已属对黄庭坚的警告和(he)小(xiao)惩。聪慧如他，不(bu)可能不(bu)明(ming)白其中含义。不(bu)过，他依(yi)旧我(wo)行我(wo)素——自少年时起就深(shen)藏于胸的对隐逸的向往，使他对官(guan)场(chang)升(sheng)降沉浮看得很淡，如果不(bu)是要赡养老(lao)母并支(zhi)撑家(jia)族，他更愿意做一个与清风(feng)白云为友的散人。

德平镇监任上，黄庭坚认识了(le)赵挺之。赵挺之，字正夫，金石学家(jia)赵明(ming)诚的父亲，也就是著名女词人李清照的公公。其时，赵挺之任德州(zhou)通判(pan)，是黄庭坚的上司。初始(shi)，黄庭坚与赵挺之关系不(bu)错，从他赠给赵挺之的诗看，他甚至(zhi)将这(zhe)位上司视作知音：“鸳鸯求好匹，笙磬和(he)同音”。但很快，他们就显(xian)示出了(le)政(zheng)治上的根本(ben)性(xing)分歧——一个支(zhi)持改(gai)革，一个倾(qing)向保守，一个希翼严格执(zhi)行新法以获取政(zheng)绩，一个坚决抵制新法以维持稳定。后来，苏轼(shi)对此事总结说：“御史(shi)赵挺之在元丰末通判(pan)德州(zhou)，而著作黄庭坚方(fang)监本(ben)州(zhou)德安镇。挺之希合(he)提举官(guan)杨景棻，意欲于本(ben)镇行市易法，而庭坚以谓镇小(xiao)民贫，不(bu)堪诛求，若行市易，必致星(xing)散。公文往来，士(shi)人传笑。”

按苏东坡的说法，黄庭坚与赵挺之交恶，乃是赵挺之欲在德平镇实行市易法——这(zhe)是熙宁变法中的重要一条，但黄庭坚对此很抵制，以镇小(xiao)民贫，不(bu)堪诛求为由，拒不(bu)执(zhi)行。

千年以来，对熙宁变法的利(li)弊，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本(ben)无定论。以赵挺之与黄庭坚各自的行为来看，也无法说谁对谁错。或许(xu)，两人都没(mei)有全错，也没(mei)有全对。只是，三观不(bu)同，两人几同友尽。

没(mei)想到，时隔不(bu)久，两人又成了(le)同事——黄庭坚被召入京任《神宗实录》检讨官(guan)后，赵挺之也进京任秘阁校(xiao)理。

黄庭坚饱读诗书，才华横(heng)溢，但才华横(heng)溢的人往往都有一个相同的弱点(dian)：恃才傲(ao)物。为逞一时口舌(she)之利(li)，得罪了(le)人尚不(bu)自知。和(he)苏东坡一样(yang)，黄庭坚也爱拿他人开(kai)玩(wan)笑——这(zhe)他人，有朋友，有同事，有熟人。这(zhe)些玩(wan)笑，很难说有多少恶意，有的人或许(xu)只是付之一笑，有的人却(que)从此耿耿于怀，且寻机报复。赵挺之属后者。

黄庭坚是南方(fang)人，赵挺之是北方(fang)人，虽有官(guan)话，但两人的官(guan)话可能都不(bu)太标(biao)准，带着浓浓的地方(fang)口音。并且，两人都保留着各自的饮食习惯——黄庭坚喜米饭，赵挺之喜面食。

同在馆阁时，按例有工作餐，每晚，小(xiao)吏必来问各位大人明(ming)天吃什么。赵挺之总是抢着回答(da)：来日吃蒸(zheng)饼。故(gu)此，大多时候的工作餐都是令黄庭坚难以下咽而赵挺之大快朵颐的蒸(zheng)饼。

有一次，同僚聚饮，席间行酒令，要求每人说五个字为一句话，前两个字合(he)成第三个字，第三个字加上第四(si)个字，合(he)成第五个字。赵挺之首先(xian)说：禾女委鬼魏。话音刚落，黄庭坚应声说：来力敕正整——黄庭坚学着赵挺之的山东方(fang)言说这(zhe)五个字，绝似赵挺之平日对小(xiao)吏所说的“来日吃蒸(zheng)饼”。满座哄堂大笑，赵挺之十分不(bu)快。另一次，同僚闲谈，赵挺之得意地称他老(lao)家(jia)崇文重礼，像他给人家(jia)写一篇墓志铭，人家(jia)一定会推一车的礼物上门相赠。黄庭坚说：“这(zhe)一车礼物，想必都是些萝卜(bo)瓜酱之类的吧？”

赵挺之是一个不(bu)苟言笑的人，他无法理解黄庭坚的幽(you)默，他把这(zhe)些调(diao)侃视作对自己的轻视和(he)冒犯。他决心报复。

机会很快来了(le)。苏东坡除翰林学士(shi)后，上表推荐黄庭坚自代(dai)，并在表状中对黄庭坚赞赏有加。其时，赵挺之已离(li)开(kai)馆阁，升(sheng)为监察御史(shi)，他对苏东坡举荐黄庭坚不(bu)以为然，上疏称黄庭坚“轻薄无行，少有其比”，“罪恶尤(you)大，尚列史(shi)局”。赵挺之的批评立竿见影，不(bu)仅黄庭坚没(mei)能出任翰林学士(shi)，就连已内定的著作郎(lang)也泡了(le)汤(tang)。

至(zhi)此，赵挺之算是报了(le)多年来一直耿耿于怀的一箭(jian)之仇。此后，他官(guan)运(yun)亨通，一路青云直上。崇宁元年（1102年），当黄庭坚徘徊荆(jing)湘时，赵挺之升(sheng)任吏部(bu)尚书兼御史(shi)中丞，已是副相级的二品高官(guan)，他们之间的差距，已然霄壤之别。

居庙堂之高的赵挺之，早把处江(jiang)湖之远的黄庭坚视作浮云，这(zhe)个狂(kuang)狷文人过去的诸多玩(wan)笑戏谑，他已经忘记了(le)。

可是，有人却(que)希翼他永远记得；纵使忘记了(le)，也要提醒他回忆往事。

荆(jing)州(zhou)博(bo)物馆收藏着一块两米多高的石碑，碑上文字，记录了(le)僧人智珠重建承天寺塔的经过。编辑黄庭坚。

流贬黔州(zhou)时，黄庭坚途经荆(jing)州(zhou)，寓居承天寺，智珠正在拆除摇摇欲坠的旧塔，打算建新塔。六年后，黄庭坚再来江(jiang)陵，新塔已竣工，智珠请他撰文以记，黄庭坚写下了(le)一篇几百字的短文。

短文写好后，智珠打算将其刻于碑上。湖北转运(yun)判(pan)官(guan)陈举等(deng)官(guan)员看了(le)文章后，向黄庭坚提出，希翼把他们的名字也写在文末，“相顾遽请于前曰：‘某等(deng)愿记名不(bu)朽，可乎？’”——添几个名字，原是举手之劳，遇到圆滑世故(gu)之人，肯定满口答(da)应。但是，性(xing)格直率的黄庭坚却(que)看不(bu)起这(zhe)些沽名钓誉之徒。对陈举等(deng)人的请求，他的反应是沉默。

黄庭坚的沉默得罪了(le)陈举，而陈举乃是地道小(xiao)人——古人认为，宁可得罪君子，不(bu)可得罪小(xiao)人。陈举将碑文曲意解读，指责黄庭坚借碑文“幸灾谤国”，并向朝(chao)廷举报——他显(xian)然知道，炙手可热的赵挺之，早年与黄庭坚关系紧张，于是，举报信专门送到了(le)赵挺之手中。

俗话说，宰相肚(du)里能撑船。但赵挺之这(zhe)个副宰相的肚(du)子实在太小(xiao)，不(bu)仅不(bu)能撑船，就连多年前的几句玩(wan)笑话也令他愤怒(nu)。此时，早年与黄庭坚的龃(ju)龉又因陈举的举报而沉渣泛起。

于是，黄庭坚的厄运(yun)来临：刚在太平州(zhou)知州(zhou)任上才几天的他，火速被免职，并被给予了(le)一个比流贬巴蜀更严重的处分：除名羁管。也就是开(kai)除公职，在指定的地方(fang)监视居住。

羁 管

长沙是文人的伤心地，从上书忧汉(han)室被贬的贾谊开(kai)始(shi)，尔后杜甫(fu)流落，李商隐徘徊，长沙见证了(le)他们生命中的无奈与痛楚。

黄庭坚亦然。

如果说黔州(zhou)安置时他名义上还是政(zheng)府官(guan)员，行程还可以稍微从容的话，那么，此时的他已被开(kai)除公职，等(deng)同于犯人，行程已不(bu)能自主(zhu)。他在诗里幽(you)怨地写道：“接淅报官(guan)府，敢违王事程。”接淅即(ji)接淅而行，指淘了(le)米来不(bu)及下锅煮就不(bu)得不(bu)上路。黄庭坚感叹：“只应瘴乡老(lao)，难答(da)故(gu)人情(qing)。”与黔州(zhou)戎州(zhou)相比，宜州(zhou)更为边(bian)远，更为蛮荒，乃是不(bu)折不(bu)扣的南荒之地，此去凶多吉少，恐怕只能老(lao)死(si)瘴气(qi)弥(mi)漫的异乡了(le)。

“又将十六口，去作宜州(zhou)梦”，黄庭坚一家(jia)由鄂州(zhou)溯长江(jiang)而至(zhi)岳阳。这(zhe)里，是黄庭坚精神之父杜甫(fu)晚年漂泊并客死(si)的地方(fang)。同样(yang)是漂泊，杜甫(fu)至(zhi)少还能像他笔下的沙鸥那样(yang)，是自由的；黄庭坚却(que)是被羁管的。

舟行洞(dong)庭，再溯湘江(jiang)而行，下一站就是潭州(zhou)，即(ji)长沙。此时，已到了(le)崇宁三年（1104年）春节。在长沙，黄庭坚巧遇了(le)两位好友的儿子，一个是秦观的儿子秦湛，一个是范祖禹的儿子范温，范温也是秦观的女婿。

秦湛与范温是为了(le)秦观而远赴南方(fang)的。

黄庭坚贬黔州(zhou)时，秦观贬处州(zhou)，后来又不(bu)断贬往更偏远的南方(fang)，一直贬到了(le)雷州(zhou)半岛上的海(hai)康。徽(hui)宗登基(ji)后，秦观获准放还横(heng)州(zhou)。然而，行至(zhi)藤州(zhou)，秦观溘然长逝，时为1100年。其时，黄庭坚正计划从蜀中放舟东下。

秦观客死(si)异乡三载，儿子和(he)女婿才终(zhong)于有机会将他的遗骸运(yun)回老(lao)家(jia)高邮——故(gu)此，黄庭坚见到的，除了(le)老(lao)友的儿子和(he)女婿外，还有老(lao)友的灵柩。

昔(xi)年，黄庭坚与秦观既同列苏门，又共事馆阁，诗酒生涯，琴歌不(bu)辍；而今，暌违十余载，老(lao)友已然化鹤，而自己则以风(feng)烛残年之躯，远赴老(lao)友客死(si)的烟瘴南方(fang)，人生的曲折与世事的无常，怎不(bu)令人潸然泪下？黄庭坚感情(qing)失控了(le)，他拉着秦湛和(he)范温的手，在长沙的寒风(feng)中痛哭一场(chang)。

黄庭坚取出二十两银子，作为他给秦观的赙金。所谓赙金，即(ji)向有丧的人家(jia)赠送的礼金。秦湛不(bu)受——黄庭坚已被除名，再无一分俸禄，一家(jia)十几口还得到宜州(zhou)过日子，他怎么忍心拿这(zhe)钱呢？黄庭坚却(que)坚持要送，并说“尔父，吾同门友也，相与之义，几犹骨(gu)肉。今死(si)不(bu)得预敛(lian)，葬不(bu)得往送，负尔父多矣。是姑见吾不(bu)忘之意，非以贿也”。

站在酒店外面的街道上眺望，宜州(zhou)城(cheng)四(si)面皆是青黛(dai)的山。山不(bu)大，大多孤峰兀立，极为陡直。山上，偶(ou)有一些巨大的空洞(dong)，像是一些好奇的眼睛在凝视。酒店附近有一排门店，大多经营餐饮，空气(qi)中游动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螺蛳粉的味道。

1000年前的黄庭坚时代(dai)，宜州(zhou)乃至(zhi)广西，是否也像今天这(zhe)样(yang)流行吃螺蛳粉，我(wo)没(mei)考证过，不(bu)敢妄言。不(bu)过，那时的宜州(zhou)城(cheng)远比今日更狭更小(xiao)——群山中，石头的城(cheng)墙圈起一方(fang)小(xiao)小(xiao)的孤城(cheng)。那时候，站在城(cheng)墙上，山峰就像要挨到人的脸，天空被分割(ge)，来自山间的风(feng)似乎也因地势逼仄而捉襟见肘。在山的逼迫下，故(gu)乡也就更加遥远。我(wo)想，那时候，黄庭坚多半会想起先(xian)贤柳宗元的诗句：“海(hai)畔尖山似剑铓，秋(qiu)来处处割(ge)愁肠。若为化得身(shen)千亿，散上峰头望故(gu)乡。”在他之前几百年，柳宗元曾贬谪与宜州(zhou)相邻(lin)的柳州(zhou)。柳州(zhou)与宜州(zhou)，山水(shui)相连，景物大体一致。当然，被贬的柳宗元至(zhi)少还是柳州(zhou)最高长官(guan)，黄庭坚却(que)是一介(jie)平民。

可以肯定，黄庭坚活得更艰难。随同黄庭坚南下的15位亲人，按黄庭坚计划，原打算将他们安置在条件稍好的桂州(zhou)（今桂林）。但行至(zhi)零陵，酷热难当，亲人们留了(le)下来，黄庭坚独自上路，并于崇宁三年（1104年）夏天抵达宜州(zhou)。

初到宜州(zhou)的黄庭坚心绪恶劣，伤感。宋(song)时，对于除名羁管的官(guan)员，政(zheng)府不(bu)负责其衣食住行，并要求其所居住所，必须位于城(cheng)中，以便地方(fang)官(guan)进行管制。刚到宜州(zhou)，黄庭坚在城(cheng)乡接合(he)部(bu)租住了(le)一个姓黎的秀才的宅子。几个月后，官(guan)方(fang)认为他“不(bu)当居关城(cheng)中”，他只得搬进城(cheng)。这(zhe)里地处集市，极为吵闹，黄庭坚将其命名为喧寂斋。

枯坐在市声盈耳(er)的喧寂斋，黄庭坚时时想起几个月前的一场(chang)宴会，想起宴会上结识的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子。

暮年的黄庭坚于乡思之外，又添了(le)一分相思。

衡州(zhou)即(ji)今湖南衡阳，是黄庭坚前往宜州(zhou)的必经之地。路过衡州(zhou)时，衡州(zhou)知州(zhou)仰慕(mu)黄庭坚才华，不(bu)惜违反朝(chao)廷禁(jin)令宴请黄庭坚。中国古代(dai)，素有官(guan)妓制度，宋(song)朝(chao)的官(guan)妓，起源于宋(song)初。官(guan)妓属于地方(fang)政(zheng)府，其职责本(ben)是陪侍没(mei)有带家(jia)眷的官(guan)员，但政(zheng)府迎(ying)来送往，她们也得参与。

衡州(zhou)知州(zhou)宴请黄庭坚时，席间便有官(guan)妓，其中一个名叫陈湘的官(guan)妓，不(bu)仅姿容绝佳，且多才多艺(yi)，既擅(shan)歌舞，又擅(shan)书法——换言之，这(zhe)位年轻的佳人，乃是黄庭坚的“铁(tie)粉”。

少年时代(dai)的黄庭坚随舅父游学江(jiang)淮时，曾是歌舞欢场(chang)常客，天生具(ju)有诗人的多情(qing)乃至(zhi)滥情(qing)。他曾为众多歌儿舞女，写下过不(bu)少缠绵的诗词，诸如“心里人人，暂不(bu)见、霎(sha)时难过。天生你要憔悴我(wo)”。

陈湘巧笑倩(qian)兮，美目(mu)盼兮，黄庭坚忍不(bu)住老(lao)夫聊发少年狂(kuang)，喝得酩酊大醉。早在20年前，黄庭坚因两任妻子早逝而发愿戒酒，直到贬谪戎州(zhou)，才又开(kai)戒。如今，风(feng)烛残年的他似知来日无多，不(bu)顾年老(lao)多病，纵情(qing)欢饮。酒醉之际，为陈湘作词：

“盈盈娇女似罗敷，湘江(jiang)明(ming)月珠。起来绾髻又重梳(shu)，弄妆仍学书。 歌调(diao)态，舞工夫，湖南都不(bu)如。它年未厌白髭须，同舟归五湖。”

然而，多情(qing)的词，寄托的只是一腔梦幻(huan)般的渴望。因为，以黄庭坚有罪之身(shen)和(he)陈湘官(guan)妓之业，即(ji)便侬情(qing)我(wo)意，他们也绝无可能同舟归五湖。苏东坡晚年尚有朝(chao)云为伴，黄庭坚只能与心仪(yi)的人儿擦肩而过——一夜就是一生，挥手就是永别。

初到宜州(zhou)，诸事不(bu)顺，黄庭坚愈发伤感，愈发怀念(nian)流放途中邂逅的陈湘。他为陈湘写了(le)两首情(qing)真(zhen)意切的词，并托人带给陈湘。他感叹，如今自己举杯(bei)独酌(zhuo)，“不(bu)似那回时，书谩(man)写，梦来空，只有相思是”。

这(zhe)不(bu)合(he)时宜的相思无论多么浓烈(lie)，终(zhong)将烟消(xiao)云散。以后，再次经行衡州(zhou)的，将是黄庭坚乌黑(hei)的骨(gu)骸。

黄庭坚昆仲五人，他排行老(lao)二，兄弟(di)们中，老(lao)大黄大临与他最为亲密——如同梵高有一个好弟(di)弟(di)一样(yang)，黄庭坚有一个好哥哥。昔(xi)年，他既曾陪黄庭坚到陈留接受朝(chao)廷调(diao)查，又曾送黄庭坚远赴黔州(zhou)。黄庭坚羁管宜州(zhou)后，黄大临又一次前来探望。

黄大临的到来，是黄庭坚宜州(zhou)岁月的转折点(dian)。

黄庭坚在他的日记《乙酉家(jia)乘(cheng)》里写道：“正月庚午朔(shuo)，元明(ming)自永州(zhou)与唐次公俱来，居四(si)日矣。”反推之，则黄大临是崇宁三年（1104年）腊月二十七，即(ji)除夕前三天到宜州(zhou)的——这(zhe)是黄庭坚在人间的最后一个春节。

宋(song)制，羁管的除名官(guan)员要受羁管地管制，未得允许(xu)，不(bu)能离(li)开(kai)所居城(cheng)市，还需定期向官(guan)方(fang)汇报情(qing)况，类似于今天取保候审后的监视居住。即(ji)史(shi)料所谓“诸责降、安置及编配、羁管人，所在州(zhou)常切检察，无令出城(cheng)及致走(zou)失，仍每季具(ju)姓名申(shen)尚书省”。宜州(zhou)太守为党明(ming)远，他与黄庭坚虽无交往，但黄庭坚早就名满天下，党明(ming)远自然再清楚不(bu)过。是以黄庭坚刚到宜州(zhou)时，并没(mei)按规定居于城(cheng)中，党明(ming)远也没(mei)为难他。很可能，后来有人告发了(le)黄庭坚，党明(ming)远只得公事公办，令黄庭坚迁居城(cheng)中，接受管控。

黄大临时任萍乡知县，他的到来，给了(le)党明(ming)远一个登门拜访(fang)的机会——作为负有监管责任的地方(fang)官(guan)，此前，为避嫌，他没(mei)有与黄庭坚打交道；现在，黄大临来了(le)，正是一个好借口。于是，党明(ming)远带着一大帮(bang)宜州(zhou)官(guan)员，前往黄庭坚寓所。他之所以如此兴师动众，名义上是看望黄大临，实际上是要通过这(zhe)一举动暗示当地官(guan)员：善待(dai)黄庭坚。

此后，黄庭坚的日子好过多了(le)，他的心情(qing)也由流放之初的黯淡抑郁调(diao)整过来，又成了(le)那个乐天知命、沉醉于书法与诗文的儒者。黄大临在宜州(zhou)的一个多月，兄弟(di)俩常一起散步，弈棋，饮酒，也顺带游观周边(bian)风(feng)景——此前几个月一直蜗居陋室的黄庭坚，第一次走(zou)近了(le)宜州(zhou)城(cheng)外那些形(xing)状奇特的山。这(zhe)些山与他的老(lao)家(jia)双井(jing)的山迥然不(bu)同，更尖，更陡，更坚硬，它们又一次验证了(le)柳宗元的感受：海(hai)畔尖山似剑芒(mang)。剑一样(yang)的山峰，曾经刺痛了(le)柳宗元，如今，又刺痛了(le)黄庭坚。

为了(le)生存，人们不(bu)得不(bu)天各一方(fang)。在宜州(zhou)陪同黄庭坚小(xiao)住后，黄大临要走(zou)了(le)。饯别宴上，黄庭坚黯然神伤，他写下了(le)这(zhe)样(yang)的诗句：“霜须八十期同老(lao)，酌(zhuo)我(wo)仙人九酝觞。明(ming)月湾头松(song)老(lao)大，永思堂下草荒凉。千林风(feng)雨莺求友，万里云天雁(yan)断行。别夜不(bu)眠听(ting)鼠啮，非关春茗搅枯肠。”

真(zhen)正伟大的艺(yi)术家(jia)总是在不(bu)断的自我(wo)否定中不(bu)断提升(sheng)，黄庭坚即(ji)如是。黄庭坚的书法，在他任职汴梁时就已闻名天下，乃是苏黄米蔡四(si)大家(jia)之一。但他后来自我(wo)评价说：“余在黔南，未甚觉书字绵弱，及移戎州(zhou)，见旧书多可憎，大概十字中有三四(si)差可耳(er)。”黄庭坚书法的精进，是在从黔州(zhou)赴戎州(zhou)的漫漫旅途中。他买舟溯江(jiang)而上，日长无事，常常观看舟子荡桨，从中领悟到了(le)笔墨精神。这(zhe)就是他所说的：“山谷在黔中时，字多随意曲折，意到笔不(bu)到，及来僰道舟中，观长年荡桨，群丁拨棹，乃觉少进，意之所到，辄能用笔。”及至(zhi)羁管宜州(zhou)，黄庭坚年过六旬，书法技艺(yi)更趋化境，达到了(le)人书俱老(lao)的最高境界(jie)。

就像宝剑在它即(ji)将锈蚀的前夜，也会吝惜自身(shen)的光芒(mang)一样(yang)，衰朽之年的黄庭坚自知来日无多，他在短暂的压抑与悲愁后，坦然面对种(zhong)种(zhong)不(bu)堪的遭遇，力图使自己的生命随心所欲。以往，他很少为人作书，而在宜州(zhou)，却(que)有求必应。其自谓“余往在江(jiang)南，绝不(bu)为人作草，今来宜州(zhou)，求者无不(bu)可”。

求书中者，有一个人叫余若著，时为宜州(zhou)通判(pan)。党明(ming)远趁黄大临到宜州(zhou)之机拜访(fang)黄庭坚前，宜州(zhou)官(guan)场(chang)对黄庭坚非常冷淡，小(xiao)心地和(he)他划清界(jie)限，余若著却(que)是一个例外。他不(bu)仅暗中关照黄庭坚，还让两个儿子跟随黄庭坚学书。甚至(zhi)，他担心黄庭坚年事已高，腿脚不(bu)便，还贴心地送他一副拐杖。一天，余若著携纸求字，黄庭坚问他想写什么，余若著的回答(da)是：“先(xian)生今日举动，无愧东都党锢诸贤，愿写范孟博(bo)一传。”

所谓范孟博(bo)，即(ji)东汉(han)大臣、清流名士(shi)范滂，他因党锢之祸被构陷处死(si)。余若著认为，如今黄庭坚被羁管，也像范滂一样(yang)是被构陷的；黄庭坚的品格，与范滂诸贤相比，一点(dian)也不(bu)差——对一个朝(chao)廷钦命除名羁管的犯人，作出如此之高的评价，不(bu)仅需要识，更需要胆。于是，黄庭坚“默诵大书”，1000多字的长文，“仅有二三字疑误”。

借古人之酒杯(bei)，浇自家(jia)之块垒。黄庭坚显(xian)然也认可余若著的说法。当他因贫穷而只能用三钱的鸡毛小(xiao)笔书写时，却(que)写出了(le)中国书法史(shi)上的名篇：“字径数寸，笔势飘动，超(chao)出翰墨径庭，意盖以悼党锢之汉(han)祸也。”他写的是汉(han)朝(chao)的党锢，念(nian)兹在兹的却(que)是本(ben)朝(chao)的党争；他既在叹惜范滂，也在叹惜自身(shen)。

尤(you)值一说的是，多年以后的德祐年间，宋(song)朝(chao)走(zou)到了(le)残山剩水(shui)的尽头。太常博(bo)士(shi)陈纬以黄庭坚书《范滂传》一事上奏，认为黄庭坚之文名，“愈久愈著”，黄庭坚之气(qi)节，“愈挫愈劲”，宋(song)恭帝(di)遂下旨，追谥黄庭坚为文节。

南 楼

行走(zou)宜州(zhou)那两天，天气(qi)十分炎热，一大早，太阳像个火球，热辣(la)辣(la)地吊在天空。市声喧哗，更添烦(fan)躁。终(zhong)于，第二天傍晚，突然刮起了(le)风(feng)，一些沉重的积雨云从山那边(bian)吹过来。俄顷，大雨倾(qing)盆，暑(shu)气(qi)顿消(xiao)。望着大雨冲洗的街市，我(wo)想起了(le)另一场(chang)雨。那场(chang)下在了(le)黄庭坚最后岁月的大雨。

在宜州(zhou)一年多，黄庭坚的居处多次搬迁，既有租来的民居，也有借宿的庙宇，暂住的旅舍。最令人意外的是，他最后的居所和(he)终(zhong)老(lao)之地，竟然是宜州(zhou)南门城(cheng)楼。

黄庭坚和(he)他的偶(ou)像杜甫(fu)一样(yang)，极怕暑(shu)热。迁居南楼，是因为高大的城(cheng)楼较低矮的民居稍微凉爽(shuang)。初夏五月间，黄庭坚得到官(guan)方(fang)许(xu)可，把简单(dan)的家(jia)具(ju)和(he)随身(shen)物品搬上了(le)南楼。四(si)个月后，猝死(si)南楼。

猝死(si)起因，便是一场(chang)夏日的急雨。

陆游的祖父和(he)外祖父都与黄庭坚交情(qing)颇深(shen)，是故(gu)陆游著述(shu)里，有多处涉(she)及黄庭坚。关于黄庭坚的死(si)，陆游写道：“（黄庭坚）居一城(cheng)楼上，亦极湫隘，秋(qiu)暑(shu)方(fang)炽(chi)，几不(bu)可过。一日忽小(xiao)雨，鲁直饮薄醉，坐胡床，自栏楯间伸足出外以受雨，顾谓寥曰：‘信中，吾平生无此快也。’未几而卒。”

按陆游记载，那年夏秋(qiu)之际，天气(qi)暴热，忽而降雨，黄庭坚饮酒后坐在胡床上，把脚从城(cheng)楼的栏杆间伸出去，让雨水(shui)直接淋到脚上。凉凉的雨水(shui)带来了(le)瞬间的爽(shuang)快，黄庭坚对旁边(bian)的人称，吾平生无此快也。然而，20来天后，他竟去世了(le)——他的死(si)因，可能和(he)他素来就有心脏病，酒后淋雨引发风(feng)寒导(dao)致心脏病发作有关。

黄庭坚身(shen)旁那个人，姓范名寥，字信中。当黄庭坚客死(si)异乡时，身(shen)边(bian)没(mei)有亲人；仅有的，就是范寥这(zhe)个年龄悬殊的忘年交。范寥为黄庭坚料理了(le)后事，“及盖棺于南楼之上，方(fang)悲恸不(bu)能已”。

此时，黄庭坚与范寥相识仅仅六个月。

不(bu)过，在人生尽头的近200天，黄庭坚与范寥朝(chao)夕相处，他们“围(wei)棋诵书，对榻(ta)夜语，举酒浩歌，跬(kui)步不(bu)相舍”。

与范寥相识相知，这(zhe)是黄庭坚生命的最后一抹晖(hui)光，让这(zhe)个贬窜南荒的老(lao)人，度过了(le)一段欢愉的日子，并在一场(chang)“平生无此快”的快乐后溘然长逝。其情(qing)其景，就像金庸说的那样(yang)：最好的人生就是大闹一场(chang)，悄然离(li)去。

黄庭坚在宜州(zhou)所写日记，于他死(si)后下落不(bu)明(ming)，直到近30年后的南宋(song)时，复又重现江(jiang)湖。范寥将其刊刻出版，并为之作序。序中，他追忆了(le)当年前往宜州(zhou)追随黄庭坚的经过：“崇宁甲申(shen)秋(qiu)，余客建康，闻山谷先(xian)生谪居岭(ling)表，恨不(bu)识之。遂溯大江(jiang)，历湓浦(pu)，舍舟于洞(dong)庭，取道荆(jing)湘，以趋八桂，至(zhi)乙酉三月十四(si)日始(shi)达宜州(zhou)，寓宿崇宁寺。翼日，谒先(xian)生于僦舍，望之真(zhen)谪仙人也，于是忘其道途之劳，亦不(bu)知瘴疠之可畏耳(er)。”就是说，原本(ben)客居今南京的范寥，在听(ting)说黄庭坚流放宜州(zhou)后，慕(mu)其才华声望，花费数月时间，行程数千里来到宜州(zhou)。

对这(zhe)位远道而来的“铁(tie)粉”，黄庭坚十分欣喜，他写了(le)好几首诗赠给范寥，其中一首称范寥：“当年游侠成都路，黄犬苍鹰伐狐兔。二十始(shi)肯为儒生，行寻丈人奉(feng)巾屦。”据史(shi)料可知，范寥系蜀人，出身(shen)富豪，为人仗义，出手阔(kuo)绰，家(jia)中财富很快被他挥霍一空；复又因纵酒杀人，亡命江(jiang)湖。20岁以后，范寥才开(kai)始(shi)折节读书，他天资聪慧，诗词书法，无不(bu)精通。故(gu)此，在与黄庭坚见面第一天，黄庭坚就在日记里称他是“好学士(shi)也”。

准备前往宜州(zhou)探望黄庭坚时，出身(shen)巨富的范寥已经穷困潦倒，但如此远行，所费不(bu)低，尤(you)其是一旦陪伴黄庭坚生活，且要活得有品质，更离(li)不(bu)开(kai)钱。范寥如何搞钱，史(shi)料有两种(zhong)说法，一说向人借贷，另一说更富传奇色彩：早年颇为赏识范寥的一位官(guan)员翟(di)思去世了(le)。范寥前往翟(di)家(jia)吊丧，和(he)一大帮(bang)人一起为翟(di)思守灵。孰料，第二天早晨，人们却(que)发现范寥以及席间所陈的各种(zhong)金银器具(ju)都不(bu)见了(le)。范寥施(shi)展空空妙(miao)手，带着这(zhe)些金银器具(ju)全身(shen)而退。他前往宜州(zhou)的路费，在宜州(zhou)与黄庭坚交游所需，以及办理黄庭坚丧事的费用，都依(yi)靠这(zhe)些金银器具(ju)。

范寥个性(xing)豪放，嗜酒任侠，恰与青年时代(dai)的黄庭坚绝似。他的追随与陪伴，让黄庭坚从他身(shen)上看到了(le)远逝的青春和(he)自由。由是，61岁的黄庭坚似乎一夜之间昨日重现。他们有时在南楼诵诗或手谈，有时出游，更多时候，或是相对把盏(zhan)，或是与来访(fang)的客人泥饮。

原本(ben)，黄庭坚担心自己的身(shen)份会给交往的官(guan)员和(he)士(shi)人带来麻烦(fan)，招致物议，故(gu)而深(shen)居简出。自从范寥来后，黄庭坚的社交圈不(bu)断扩大——他似乎在生命的高处终(zhong)于意识到：既然活在世上，就不(bu)必为了(le)别人的议论而小(xiao)心翼翼。一切，都不(bu)如任性(xing)，不(bu)如自由挥洒。在这(zhe)种(zhong)不(bu)断扩大的社交中，他通过与诸多友人的聚会，获得了(le)人在天涯的快乐。那时，他短暂地忘记了(le)自己的罪人之身(shen)，忘记了(le)韶华已逝，暮色已临。

崇宁四(si)年（1105年）重阳节，在范寥张罗下，朋友们于南楼聚饮。自然，黄庭坚是当仁不(bu)让的主(zhu)角。席上，黄庭坚即(ji)兴作词一首，这(zhe)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首词作：

“诸将说封(feng)侯，短笛长歌独倚楼。万事尽随风(feng)雨去，休休，戏马台南金络头。 催酒莫迟(chi)留，酒味今秋(qiu)似去秋(qiu)。花向老(lao)人头上笑，羞羞，白发簪花不(bu)解愁。”

事到如今，功名如梦如幻(huan)，随风(feng)远去，独有满头白发，真(zhen)实而潦草。回首往事，只能付之一笑。

这(zhe)笑，是忧伤，也是放下。

至(zhi)此，黄庭坚已经意识到，在这(zhe)个荒诞的世界(jie)，生存的意义不(bu)是曾经的功名利(li)禄，甚至(zhi)也不(bu)是可能流传下去的诗文书法，而是在那些电光火石般的片段里，真(zhen)切感受到的人生的喜怒(nu)哀乐。对一个年过六旬的老(lao)人来说，如今，流落异乡也罢，除名羁管也罢，一切，都不(bu)重要了(le)。在生命的尽头，惟有坦然面对——面对旧日的光荣与梦想，苦闷(men)和(he)伤痛，也面对永远不(bu)会再来的悲欣年华。

众人酩酊大醉后，聚会结束了(le)，多风(feng)的南楼上只剩下黄庭坚与范寥。一会儿，电闪雷鸣，一场(chang)久盼的大雨终(zhong)于来临。弥(mi)漫的暑(shu)气(qi)渐渐消(xiao)散，黄庭坚把脚从栏杆缝隙里伸出去，让冷冷的雨洗去酒后的燥热。

那时，他回过头来，朝(chao)着范寥淡淡一笑：吾平生无此快也。

21天后，黄庭坚在南楼去世。

那时，凉爽(shuang)的秋(qiu)天即(ji)将来临，而黄庭坚，他已经等(deng)不(bu)及了(le)。

范寥将黄庭坚葬在了(le)宜州(zhou)，尔后，这(zhe)个粗豪而多情(qing)的汉(han)子离(li)开(kai)了(le)令他百感交集的宜州(zhou)。宜州(zhou)城(cheng)外的某座山谷里，黄庭坚的坟墓独自经受风(feng)吹雨打。

黄庭坚墓。聂(nie)作平摄

在另一座山谷，后人会为他修一座庙，人们把它称为山谷祠。当他身(shen)为犯人时，这(zhe)座城(cheng)市接纳了(le)他，他也在这(zhe)座山城(cheng)生活了(le)短短的一年多——死(si)后的黄庭坚，还要在这(zhe)里再待(dai)三年。三年后，他的骨(gu)骸终(zhong)于回到老(lao)家(jia)双井(jing)。

多年前，那个踩着春风(feng)离(li)家(jia)的少年，归来时，是一具(ju)黑(hei)漆漆的棺木。在人生的沙场(chang)上，永远没(mei)有胜利(li)者。千百年来，所有的人无不(bu)如此。

黄昏时分，我(wo)站在宜州(zhou)山谷祠外。炎热的白天终(zhong)于快过去了(le)，风(feng)变得凉爽(shuang)。当我(wo)回过头去，最后望一眼正在被越来越稠的夜色包裹的山谷祠时，我(wo)忽然想到几天前的另一个黄昏。那个黄昏，我(wo)在双井(jing)，我(wo)回过头去最后望一眼的，是月色淡扫的山谷园。小(xiao)小(xiao)的坟墓掩映在白墙背后。暮色如潮，淹没(mei)了(le)园子，也淹没(mei)了(le)黄庭坚塑像。我(wo)没(mei)法看清黑(hei)暗中那张苍老(lao)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