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宏(hong)敏
暮春的午后，老槐树筛落(luo)的阳(yang)光在青石(shi)板上流淌。拐角处传来电(dian)动三轮车(che)特(te)有的嗡鸣，一位头戴竹编斗(dou)笠的老汉扶着车(che)把徐徐驶来。车(che)斗(dou)里摞着三层竹篾箩筐，每个筐沿都缀着圈金边——那(na)是上百只刚破壳的雏鸡(ji)，像一团团滚动的绒球，在斜照里晕出朦胧的光晕。
老人刚掀起箩盖(gai)，嫩黄的浪潮便涌向筐沿。最(zui)机灵的那(na)几只，蹬着同伴的背跃起，尖(jian)喙如雨点般啄向撒落(luo)的谷粒。中间层的雏鸡(ji)急得直扑棱翅膀，绒毛在气流中打着旋儿。角落(luo)里有只跛脚的小家伙刚探出头，就被蜂拥而至的同伴撞得跌坐在麦秸堆里，细弱的鸣叫瞬间淹(yan)没在鼎(ding)沸的叽喳声中。
老人吧嗒着铜(tong)烟斗(dou)，忽然用烟锅敲了敲筐沿。惊起的雏鸡(ji)们霎时(shi)静了，只见他弯腰拎起那(na)只瑟缩的小可(ke)怜，轻轻搁在盛(sheng)着温水的小陶碟旁。斜阳(yang)穿过他指缝，给那(na)团绒毛镀上琥珀色的光晕。小鸡(ji)怯生生啄水的模样，倒映在老人皱纹里漾开的笑意中。
卖鸡(ji)老汉的吆(yao)喝声漫过青苔斑(ban)驳(bo)的石(shi)阶时(shi)，婆婆正抱着一岁多的女儿坐在门口玩儿。看到箩筐里绒团般的鹅黄，女儿挣开婆婆的怀抱，杏眼瞪得溜圆，踮着缀满红绒球的虎头鞋就往(wang)筐边扑。指尖(jian)刚触到温软的绒毛，那(na)只小鸡(ji)便在她掌(zhang)心踉跄着扑棱，女儿吓得慌忙松开了。
女儿对小鸡(ji)又(you)怕又(you)爱，哼哼唧(ji)唧(ji)、软磨硬泡，非得要小鸡(ji)。婆婆只好(hao)买(mai)了几只回家，临时(shi)清理了一个干净的纸箱，把小鸡(ji)放进去，摆(bai)在了柴房。从此以后，我家便多了几只毛茸茸的小客人，它们通体嫩黄，像一团团会动的蒲(pu)公英，又(you)像一颗(ke)颗(ke)圆滚滚的蛋黄。
这些(xie)小家伙走起路来一摇一摆(bai)，活像个穿着黄色绒裤的小老头，逗得女儿咯咯直笑。小鸡(ji)最(zui)爱吃小米。每当女儿捧着装满小米的塑料碗走近(jin)，它们就扑棱着还显稚嫩的翅膀，发出“啾(jiu)啾(jiu)”的欢快叫声。女儿便学它们的样子(zi)，张开小嘴(zui)“啾(jiu)啾(jiu)”地回应(ying)。一个人，一群鸡(ji)，你一声我一声，仿(fang)佛(fo)在进行一场跨越(yue)物种的对话。
晴朗的午后，婆婆就把小鸡(ji)拿到院(yuan)子(zi)里晒太阳(yang)。女儿坐在小凳子(zi)上，看着小鸡(ji)在她身边转悠。有只小鸡(ji)很调皮，它时(shi)而啄啄女儿的袜子(zi)，时(shi)而跳到她膝上，歪着脑袋打量(liang)着这个对它来说无比巨大的玩伴。女儿轻轻抚摸它的绒毛，它就眯起眼睛，一副享受的模样。不一会儿，它玩累了，就蜷在女儿脚边打盹，阳(yang)光洒在它身上，绒毛泛着淡淡的金光。
女儿每日醒(xing)来，第一件事就是看小鸡(ji)。她跌跌撞撞抱着米罐(guan)要喂(wei)食(shi)，为(wei)了让小鸡(ji)长得更好(hao)，婆婆将泡软的粟米拌着剁碎的嫩菜叶，撒在垫着干艾(ai)草的鸡(ji)槽里。
慢慢的，雏鸡(ji)到了褪去绒毛的时(shi)候，正赶上三伏天的暴雨。有只芦花(hua)鸡(ji)染了热(re)病，婆婆连夜(ye)冒雨去采车(che)前草，裹着蓑衣(yi)在灶前熬药汤。药香(xiang)混着鸡(ji)粪味飘进纱帐(zhang)，女儿在梦里还在抽噎：“黄团团不动了……”
待(dai)到丹桂(gui)飘香(xiang)时(shi)节，篱笆墙内已立起五(wu)彩斑(ban)斓的羽阵。芦花(hua)鸡(ji)总爱踱到女儿脚边，低头啄她鞋上的红樱桃。每日清晨，婆婆撩开稻草窝，总能摸出三五(wu)枚带着余温的蛋。青瓷碗沿磕(ke)开的蛋液澄黄透亮，落(luo)在滚水里凝(ning)成芙蓉片，再(zai)点一勺新熬的桂(gui)花(hua)蜜——这成了女儿冬日里雷打不动的早餐。那(na)个冬天，草鸡(ji)蛋把女儿养得白白胖(pang)胖(pang)，肥嘟嘟的脸(lian)上染着两朵(duo)红晕。
腊(la)月杀年猪那(na)几日，为(wei)了犒劳辛苦一年的儿女，婆婆把芦花(hua)鸡(ji)带上了“刑场”——它们成了大家的盘(pan)中餐。
如今，柴房的鸡(ji)笼已经空了。每当阳(yang)光洒进来，我仿(fang)佛(fo)还能看见那(na)几个毛茸茸的小身影，听见女儿稚嫩的“啾(jiu)啾(jiu)”声。小鸡(ji)虽然只陪伴了大家短短数月，却在女儿心中种下了第一粒关于生命的种子(zi)。或许这就是生命给大家上的一课：教会大家爱与失去，教会大家珍惜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