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华
旧居,在这段日子显得格外慷慨。阳光斜斜地切(qie)开窗棂,印在孩子房间的手(shou)绘地图上,也照着厨房瓷(ci)砖油迹晕染的轮廓,仿(fang)佛(fo)给我20多年(nian)的深漂路打上柔(rou)光。此刻,我想,该结束这次蚂蚁搬(ban)家(jia)啦(la)。
一直觉得自己不擅(shan)长说“再见”,无论对人对物。这不,这次搬(ban)家(jia)几乎和新屋装(zhuang)修历时相当。每每整理(li)、搬(ban)运,都如(ru)细数(shu)时光,我以一种缓慢的方式告别过去,试(shi)图把(ba)旧的岁月一点点搬(ban)进(jin)新的记忆。
一
首批出发的,当然是锅碗瓢盆、被褥衣服(fu)等生活(huo)必需品,这些三下五除二就各就各位。接下来是那(na)些备(bei)用(yong)品,很多可能一年(nian)也就用(yong)一两(liang)次,甚至(zhi)难得有(you)机会派上用(yong)场。这些琐碎的物件,一度让(rang)我难以取(qu)舍(she),也考(kao)验我的心性。有(you)时孩子问,周末怎(zen)么安排?我说,去老房子收拾收拾。她(ta)说,怎(zen)么把(ba)老房子当个小孩一样,经常就要去看看,要学会断舍(she)离啊!
和朋友聊(liao)起搬(ban)家(jia),对方建议不要把(ba)旧居东西都搬(ban)过去,换一个地方摆(bai)起来。可我还是印证着帕慕克在《纯真博物馆》里写的:“有(you)时大家(men)把(ba)整个生活(huo),都存放在某个无用(yong)的物件里。”生活(huo)的滋味,不就是这样一点一滴积(ji)累,在迁徙中发酵、在闪(shan)光中沉淀吗(ma)?在这个断舍(she)离的时代,我需要触摸一些旧物件,来呵护过去那(na)些闪(shan)亮的温暖的生活(huo)碎片。如(ru)泰戈尔所言(yan),“生命不只是一支蜡烛,而是一盏(zhan)灯”,无论是情感还是行动,我都希(xi)望能为这盏(zhan)灯添油。于是,我不辞劳苦地一点点整理(li)、搬(ban)运,就像(xiang)盐粒(li)在时光的筛网上跳跃,寻找属于自己的结晶。
十几年(nian)前孩子上学,大家(men)曾(ceng)搬(ban)到老旧小区的学区房,当时搬(ban)家(jia)后有(you)些纸箱十多年(nian)都没打开。正常来说,长期无用(yong)之物一定是无关紧要的,可一开箱,映入(ru)眼帘的是1999年(nian)特区报的招(zhao)聘广告、2002年(nian)参加企业A股上市和香港(gang)分行开业(ye)照片、2004年(nian)第一次欧洲旅游带回的贡多拉(la)模型(xing),还有(you)收藏十多年(nian)的邮票首日封及一些证书奖状奖杯等,瞬间,蒙尘的记忆和时光都因(yin)此鲜活(huo)起来。
斑(ban)驳的箱底还留(liu)着那(na)年(nian)回南天的潮气,我用(yong)抹布一遍遍擦拭。一个塑料(liao)袋裂了一道(dao)口,露出上个世纪90年(nian)代母亲给我的牡丹缎面被,那(na)抹艳红惊醒了趴在箱底的樟脑丸;几张香港(gang)的IP电话卡一字(zi)排开,安静地躺在香港(gang)回归纪念册里;蜷缩(suo)在纸箱一角的传(chuan)呼机,似乎听到此刻福田站直通西九龙的地铁呼啸而过,它知道(dao)手(shou)机早(zao)已飞入(ru)寻常百姓家(jia),真正一卡通天下啦(la)!几个BB机、小灵通、MP3、胶卷相机,在时代浪潮中排成(cheng)地质断层(ceng)……如(ru)同被海水冲上岸的贝壳,每一件旧物都是一段记忆的容器,盛(sheng)放着时代之光。遗憾的是,我的内(nei)存和外放都无法扩容,只允许带上随身的HUAWEI和大(da)疆上路。
二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nian)华》中写道(dao),逝去的时光,就是寻找的时光。大家(men)在迁徙中寻找,在寻找中迁徙。我小心地撕(si)下那(na)张贴了六(liu)年(nian)的课程表,背面是2018年(nian)的日历。恍(huang)惚中感慨,这个城(cheng)市新陈代谢太快。每天睁开眼都是新河道(dao),脚手(shou)架总是在废墟中生长更(geng)快,昨晚一片工地,今(jin)晨已是绿草(cao)如(ru)茵。器物比人长情,阳台上那(na)个不锈钢(gang)脸盆,折射着前海的日出;置物架上被困的被褥,藏着罗湖桥的月光,这里连记忆都需要定期备(bei)份才行。箱子里一罐久存的白糖早(zao)已成(cheng)了钟(zhong)乳石,但我还是深信,那(na)些被蚂蚁搬(ban)走的甜,总会以另一种方式结晶。
据说深圳盐田灯塔图书馆的设计灵感来源于博尔赫斯,“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而家(jia),何尝不是一座微型(xing)图书馆,收藏着生活(huo)的每一页注解。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整理(li),那(na)些物件都写满了回忆。看到孩子的第一本布书,那(na)些牙(ya)牙(ya)学语的声音便在我耳边回响(xiang);孩童们(men)一起嬉戏(xi)的照片、演出扎的蝴蝶结、稚嫩笔下的童话世界,每一点都是时光的书签,记录着成(cheng)长的年(nian)轮。
第六(liu)次拉(la)开编织袋拉(la)链,拉(la)齿咬住千禧之年(nian)的春风(feng)。我看见,砂锅底还黏着台风(feng)“山竹”的紫菜碎。看到父母在莲花山唱歌的歌本、父亲义(yi)务给求诊人开的一叠药方、母亲从老家(jia)带来的晒盘和毛衣编织针,他们(men)退休后随我深漂的日子跃然脑上,我毫(hao)不犹豫打包塞满行囊。
三
最让(rang)我难以割舍(she)的还是阳台上的那(na)些花花草(cao)草(cao)。本来打算留(liu)在旧居,奇怪(guai)的是,它们(men)好像(xiang)看透主人的心思(si),拼命抽枝长叶开花。那(na)盆月季,买时三种颜色(se),黄色(se)、香槟色(se)和白色(se)各表一枝,可后来就只有(you)香槟色(se)的活(huo)下来。小小的身躯一直努力完成(cheng)一盆花的使命,一枝开完,另一枝又冒出花苞,剪去这个花枝,另一枝又尽情绽放;那(na)盆茉莉,去年(nian)夏(xia)天开了两(liang)季,剪了枝头后,似乎在冬眠(mian),可最近发疯一样抽枝,那(na)些嫩芽儿,绿得纯粹(cui),绿得勃发;那(na)盆朱顶红,去年(nian)没开花,把(ba)它埋(mai)到花盆里,结果(guo)长了十几片叶子,被养成(cheng)了君子兰;那(na)盆兰花,不管(guan)不顾,五六(liu)枝都挂上花苞。我深知,植物的根(gen)系在迁徙中会寻找新的土壤,如(ru)同大家(men)在时光中寻找新的归属。
车子驶进(jin)前海,玻璃幕墙把(ba)夕阳切(qie)成(cheng)碎片,落在帆(fan)船上跳着光的舞蹈。我看到大家(men)这些搬(ban)运时光的人,也一点一点把(ba)自己编织在这座城(cheng)市的年(nian)轮里。那(na)最细密温润的纹路,像(xiang)极了1999年(nian)的深南大(da)道(dao),台风(feng)后暴(bao)雨冲刷(shua)出城(cheng)市的掌纹,一直延伸,向(xiang)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