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兴杰 西安邮电大(da)学2023级本科网络与新(xin)媒体专(zhuan)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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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风还裹(guo)着料峭，园子里的垂丝海棠却已悄悄醒了。细碎的花苞蜷在枝头，像(xiang)谁用淡墨在宣纸上点(dian)了一串悬停(ting)的句号，未及收笔，便被风洇出几分怯(qie)生生的光(guang)晕。这花总(zong)开得(de)矜持，不及桃(tao)李喧闹，亦不似(si)杏花铺张，只(zhi)将花梗垂得(de)低低的，生怕惊(jing)扰了尚(shang)在打盹的春意。晨起时(shi)，枝丫(ya)间凝着薄(bao)霜，花瓣上浮着一层冷雾，像(xiang)是谁在夜里轻呵了一口(kou)气，替它笼了层纱。
这花最宜(yi)雨。一场微雨过后(hou)，花苞便撑开了几分，露(lu)出里头胭脂似(si)的芯子。雨珠缀在花瓣尖上，欲坠未坠，风一过，簌簌地滚落，在地上洇出几点(dian)深褐的痕。此时(shi)若凑近了瞧，便能见(jian)花梗上一圈细密的绒毛，茸茸的，似(si)幼雀初生的羽。古人总(zong)说海棠无香，我倒觉不然——那香气藏在蕊间，非得(de)等日头暖了，或是蝶翅轻颤时(shi)，才肯散出一缕(lu)清苦的甜，像(xiang)熬(ao)久(jiu)了的药汤里忽然丢进一颗(ke)冰(bing)糖，苦与甜纠(jiu)缠着，叫人舌尖发涩，心头却软了。
《群芳谱》里写它“柔枝长蒂，颜色娇媚”，却未曾提它骨子里的孤僻。垂丝海棠总(zong)爱生在僻静处，墙角、篱边，或是老(lao)井旁，枝叶疏疏落落，似(si)乎刻意避着人间的热闹。旧时(shi)江南的深宅里，常(chang)有妇人将它栽(zai)在绣楼窗前，花开时(shi)，垂枝探进雕花木棂，花瓣落在绣了一半的帕子上，洇得(de)丝线也染了粉。想来那些女子对镜梳妆时(shi)，抬眼(yan)便能见(jian)它，花影与人影交叠，倒像(xiang)是彼此做伴。如今城里难觅这样的景(jing)致，偶见(jian)一株，多是孤零(ling)零(ling)立在公园角落，游人匆匆掠过，只(zhi)当它是寻常(chang)春色里的一抹淡笔。
母亲曾说，垂丝海棠是“薄(bao)命(ming)花”。春日短，花期更短，一场急雨便能将满树(shu)芳菲打作泥(ni)泞。可我倒觉得(de)它活得(de)透彻——开时(shi)拼尽全力，败时(shi)亦不拖(tuo)泥(ni)带水(shui)。花瓣落得(de)急了，便似(si)一场粉雪，簌簌扑向青石阶，连叹(tan)息都来不及。拾起一片细看，边缘已蜷曲发褐，那抹胭脂色却倔强地不肯褪，像(xiang)极了女子唇上残存的旧胭脂。小时(shi)候总(zong)爱将落花收进铁盒，覆(fu)上棉纸，埋进院角的桂花树(shu)下。来年挖出时(shi)，花瓣早枯成纸片，可指腹摩挲上去，竟还存着几分柔润的触感，仿佛时(shi)光(guang)在此处打了个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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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花与吃食无缘，不比桂花能熬(ao)糖制糕，却偏偏与诗书结缘。宋人爱它，咏它的诗里总(zong)带着三分吝惜。杨万里写“垂丝别得(de)一风光(guang)”，陆游叹(tan)“月下看荼醾，烛下看海棠”，说的都是它那份夜间的幽寂。某年春夜，我在书房(fang)临帖，忽见(jian)窗外一枝海棠被月光(guang)浸得(de)通透，花影投在宣纸上，竟与墨迹(ji)融在一处。那一刻恍然懂(dong)了古人为(wei)何要在烛下赏它——灯火昏黄时(shi)，它的美(mei)才显出一种近乎哀婉的慎重，像(xiang)迟暮美(mei)人最后(hou)一次对镜簪花。
也有例外的时(shi)候。城西有座荒废的尼庵，庵前一株老(lao)海棠，树(shu)干虬结如苍龙。每年花开时(shi)，总(zong)有零(ling)星的香客在树(shu)下驻足，合掌默立。某日偶遇一位(wei)老(lao)尼，她正弯腰扫(sao)阶前落花，僧袍(pao)袖口(kou)沾(zhan)了花瓣，也浑然不觉。问及这树(shu)的年头，她只(zhi)笑(xiao)笑(xiao)：“花开即佛事，何须问春秋(qiu)。”后(hou)来再去，庵门紧闭，唯见(jian)花瓣从墙头纷纷扬扬飘(piao)出来，落在青苔斑驳的石狮背上。那一刻忽然觉得(de)，这花或许真是有佛性(xing)的——开时(shi)不争春光(guang)，落时(shi)不恋尘泥(ni)，连香气都淡得(de)近乎禅意。
去年初春，友(you)人寄来一轴画卷，展开竟是临南宋林椿(chun)的《写生海棠图》。墨色淋漓(li)的枝干间，几点(dian)胭脂红颤巍巍欲坠，题款处一行小字：“夜来风雨，晨起对花，浑似(si)故人灯下容颜。”忽然想起少时(shi)祖母院里的那株海棠。她总(zong)在花下摆一张藤椅(yi)，眯着眼(yan)拣豆角，花瓣落进竹篓里，和青豆混在一处。我嚷(rang)着要挑出来，她却摆手(shou)：“让(rang)它们作伴吧，一个甜，一个鲜，煮汤时(shi)都是春味。”如今故人已逝(shi)，那株海棠也被砍了作新(xin)宅的地基。可每逢春雨淅沥，鼻尖总(zong)会无端(duan)泛起一丝清苦的甜，恍惚又(you)见(jian)祖母坐在花影里，脚边竹篓盛着半篓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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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hou)，春寒愈重。路(lu)灯将海棠花影拉得(de)老(lao)长，投在砖墙上，像(xiang)一幅未干的水(shui)墨。偶尔有晚归的人踩着影子走过，花瓣便跟着脚步轻颤，仿佛在絮絮低语。这花终究是寂寞的——开在众人贪眠(mian)的早春，谢在百花争艳的盛时(shi)。可它似(si)乎并不在意，只(zhi)将花枝垂得(de)更低些，近乎虔诚地贴近泥(ni)土。某日读(du)《陶庵梦(meng)忆》，见(jian)张岱写“海棠无香，鲥鱼多刺”，本是一声嗔怪，却让(rang)我对着窗外那树(shu)垂丝愣(leng)了神。原来这世间的憾(han)事，换个心境看，竟成了最熨帖的成全——无香，便不必招蜂引蝶；多刺，才守得(de)住一身清贵。
今晨路(lu)过巷口(kou)，见(jian)卖早点(dian)的阿婆在蒸(zheng)笼边插了一枝海棠。花瓣被热气熏得(de)发蔫，可笼盖一掀(xian)，白雾腾起的一瞬，那抹粉色竟在朦胧中显出几分艳来。阿婆舀一勺桂花酒酿递给我，自己却望着那枝花喃喃：“开得(de)这样早，怕是要冻坏了。”我捧着碗沿(yan)街走，酒酿滚烫，海棠在雾里渐渐模糊成一片湿红。忽然觉得(de)，这花或许从未想过要谁记住它的模样。它只(zhi)是守着春寒，一年复一年，将细碎的花事酿成一句无声的偈语——开时(shi)认真开，落时(shi)甘(gan)心落。至于人间是否(fou)听懂(dong)，原是不相干的。
远(yuan)处山寺的钟声荡(dang)过来，惊(jing)起三两雀鸟。风过处，又(you)有几瓣海棠悄然离枝，斜斜飘(piao)向邻家的院墙。墙内隐约传来孩童的嬉闹，大(da)约是忙着将落花串成链子，或压在课本里作书签。他们不会知道，这些柔软的粉瓣曾怎样在冷雨中颤抖，又(you)如何借(jie)一缕(lu)月光(guang)，将心事悄悄说与夜风听。可那又(you)如何呢？春日的深意，本就(jiu)在于这些无人知晓的温柔时(shi)刻——就(jiu)像(xiang)垂丝海棠，低垂着，沉默着，却将整个荒寒的初春，染成了自己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