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自绝伦:塞缪尔·皮普斯传(chuan)》,[英] 克(ke)莱尔·托马林(lin)著(zhu),王珊珊译,广西师范大(da)学出版(ban)社(she),2025年1月版(ban),632页,138.00元
1666年12月31日,英国(guo)海军部高官塞缪尔·皮普斯(1633-1703)照例记录年终盘(pan)点结果。“国(guo)家多灾多难(nan)的一年总算结束了……我的实际存款已超出六千两百镑,比去年增加了一千八百镑”——此(ci)处的“多灾多难(nan)”无疑指(zhi)向瘟疫、伦敦大(da)火以及第二次(ci)英荷战争,然而这一些(xie)天灾人祸似乎并不影响日记主人的财富增长——“就我个人情况(kuang)而言,我认(ren)为有一件事值得一提,我现在已有大(da)批(abound in)上好餐具,以后请客可以全部(wholly)用银餐盘(pan),现共(gong)有两打半。”(杨周翰译文)
照传(chuan)记编辑(zhe)克(ke)莱尔·托马林(lin)在《吾自绝伦》(王珊珊译,广西师范大(da)学出版(ban)社(she),2025年)一书中(zhong)的看法,皮普斯这位个性鲜(xian)明的人物“是英国(guo)历史上最重要的海军管理者(zhe)之一”。而上述这则日记也颇具皮普斯特色:忧国(guo)忧民(min),实事求是,且不免沾沾自喜(临了不忘加上一句“赞美(mei)上帝”)。当然,这位出身于伦敦裁缝之家的寒门(men)子弟(di)的确有理由自矜。1653年,他从剑桥大(da)学毕(bi)业。不久,便进(jin)入(ru)英国(guo)财政部,在乔治·唐(tang)宁爵士(日后唐(tang)宁街由他而得名)手下担任文员(yuan)。1660年,皮普斯随同其(qi)表叔爱德(de)华·蒙太古爵士前(qian)往海牙,恭迎(ying)查理二世回(hui)国(guo)继位。国(guo)王论(lun)功行赏,蒙太古爵士晋爵为桑(sang)威奇伯爵,执掌皇(huang)家海军大(da)权,皮普斯则跻(ji)身新组建的海军委员(yuan)会,出任法令书记官(Clerk of the Acts)。当时“国(guo)家的现状是这样的:残余国(guo)会(Rump)被兰伯特勋爵打断之后,最近又重新回(hui)归,开会议事”——皮普斯日记由此(ci)开启。
在十七世纪的英国(guo),海军部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大(da)部,财政支出有时甚至超过政府其(qi)他部门(men)之总和。事实上,皇(huang)家海军自身也堪(kan)称是一个硕大(da)无朋(peng)的产(chan)业——一众船舶制造商、绳索制造商、木材供应商以及弹(dan)药、食品和杂货供应商等无不依赖海军部的订单,上下交通(tong),自成一体。作为政府集采项目,供应商凭借裙带关系,往往会刻意(yi)哄抬价格,以次(ci)充好,以便从中(zhong)获(huo)取最大(da)利益。更要命的是,这些(xie)合同文本通(tong)常极其(qi)粗糙,漏洞百出,因为所谓合同查验,无非是彼此(ci)心知肚明的走过场——谁也不会拿它当真。
而订单及合同管理(以及退役舰船处置)恰好是皮普斯职责所系。根据修订的海军部管理条例,法令书记官是海军部秘书处的主要领导,负(fu)责所有日常办公事宜,其(qi)地(di)位类似于现代英国(guo)政府中(zhong)的国(guo)务(wu)次(ci)卿(qing)。他不仅需要列席海军委员(yuan)会会议,参与讨论(lun)、表决所有重大(da)决策并如实记录在案,而且更肩负(fu)一项重大(da)职责,即确保“军需物资供货商的多样化”——以此(ci)革除因供应商垄断而导致的各种贪腐行为。
年轻气盛的皮普斯既深感皇(huang)恩浩荡,同时也激于义愤,于是决定大(da)力肃贪,以重振海军士气。在第一次(ci)英荷战争期间,共(gong)和国(guo)大(da)力发展海军,其(qi)军备开支急剧攀升(每周两万英镑),及至复辟时期,海军部累积债务(wu)已高达七十五万英镑。因此(ci),皮普斯深知查漏补缺、节约(yue)经费(fei)乃是他义不容辞的职责。经过实地(di)调查研究,皮普斯发现海军内部贪腐现象令人触目惊心:低级官员(yuan)一般通(tong)过克(ke)扣海员(yuan)军饷,虚(xu)开采购发票等手段营私舞弊(由于长期缺乏监管,支出经费(fei)时程(cheng)序紊乱,甚至缺少支出款项的账目记录,上级也从不进(jin)行财务(wu)审(shen)计)。以船舰易耗品缆线为例,据统计,皇(huang)家海军缆线的年采购量远远超过实际需求——一旦船上的缆线或其(qi)他零(ling)件轻微损坏,官兵们便心照不宣地(di)将其(qi)归为“破损垃圾”,随后做报废处理,变卖所得由众人瓜分。对于此(ci)类明目张胆的欺瞒行为,高级官员(yuan)通(tong)常选择视而不见(甚或要求从中(zhong)分一杯羹),因为他们有更高明的生财之道(如转手倒卖,或合同欺诈)。
为了尽快(kuai)熟悉海军业务(wu),皮普斯一方面自学财会常识(shi)(他延请数学老(lao)师上门(men)教授乘法表,向皇(huang)家学会友人威廉·配第学习(xi)数据统计法,并向同为日记家的老(lao)友约(yue)翰·伊夫林(lin)请教账目管理——后者(zhe)的曾祖父一百年前(qian)曾担任海军财务(wu)主管);一方面又深入(ru)码头、工场,向建造师和技术工匠学习(xi)造船、绳索制作和木材测量等相(xiang)关实用常识(shi)——包括但不限(xian)于旗(qi)帜布料质量如何控制,玻璃(li)镜片焦距如何校准,船体结构如何正确测量,斯德(de)哥尔摩与俄国(guo)进(jin)口煤油的测量容器有何差(cha)异,以及铰链的尺(chi)寸与接合方式有何关联。作为海军部新来的年轻人,他无时无刻不发奋学习(xi),因此(ci)很快(kuai),他就比其(qi)他同事(包括大(da)名鼎鼎的威廉·佩恩爵士——其(qi)子日后创建宾夕法尼亚殖民(min)地(di))更为了解关于海军后勤的一切(qie)常识(shi):仓(cang)储与设(she)施、合同与市(shi)场、账目与档案,等等。在皮普斯上任两年后(即1662年),时任海军上将秘书考文垂爵士(Sir William Coventry)评价,皮普斯就是“海军办事处(Navy Office)这个机构的灵魂”。洵非溢美(mei)之词。
在深入(ru)调研后,皮普斯选择以年采购量巨大(da)的旗(qi)帜合同为突破口:旗(qi)帜制造商依仗海军部高层关系,不仅提供劣质商品(面料实际采用废弃的破纱,仅在表面以新麻覆盖),而且恶意(yi)篡(cuan)改合同单价金额(每码的价格比原先(xian)合同价至少高出三便士)。根据皮普斯在海军部内部会议上亮出的证据,即便是原先(xian)合同的价格,也要比市(shi)面上同类商品高出一倍以上。至此(ci),原订合同悉数作废,所有海军旗(qi)帜供应合同必须按照新价实行。以这样的方式为国(guo)王陛下节约(yue)一大(da)笔经费(fei),皮普斯感到“相(xiang)当开心”。1663年,围绕从波罗的海进(jin)口桅杆的大(da)额订单,皮普斯又在海军部高层掀起一场肃贪风暴,这一次(ci)他的靶心瞄向臭名昭著(zhu)的同僚(liao)威廉·巴(ba)滕爵士(Sir William Batten)——长期以来,巴(ba)腾的女婿是桅杆的唯一供应商,价格虚(xu)高不下。经过慎重考察,皮普斯引入(ru)另一名供应商威廉·沃伦(William Warren),后者(zhe)提供的同类商品质优(you)价廉,因此(ci)皮普斯最终决定将采购合同转交沃伦,而不惜与同僚(liao)反目——“我绝不允许大家的国(guo)王陛下因巴(ba)滕爵士的腐败和暗箱操作(underhand dealing)而受到恶意(yi)羞辱。”他在日记中(zhong)写道。
随着调查的深入(ru),皮普斯越发相(xiang)信海军系统上下已腐烂(lan)溃败不堪(kan),几乎到了无人不贪的地(di)步(bu)。最令他感到震惊的是,连他一向尊崇有加的恩主桑(sang)威奇伯爵也是不折不扣的巨贪。伯爵曾参与某次(ci)私掠船分赃,获(huo)得两千英镑的货物,随后,又以五千英镑的高价转手卖给(gei)一名伦敦商人。此(ci)外,身为皇(huang)家海军战利品委员(yuan)会主席的沙夫茨伯里(li)伯爵(洛克(ke)的恩主),以及担任财政大(da)臣的唐(tang)宁爵士等,论(lun)及贪腐程(cheng)度,与桑(sang)威奇伯爵相(xiang)比,可谓有过之无不及——更可笑的是,在日后的党争中(zhong),上述政坛名流相(xiang)互(hu)攻讦,不约(yue)而同给(gei)对手安上贪腐的罪名。当时的整体社(she)会环境,由此(ci)可见一斑。
在这样的时代背(bei)景下,尽管皮普斯自诩“为人正直”,但也经不住糖衣炮弹(dan),导致最终蜕化变质。不过,如果对他的腐化堕(duo)落史做一番(fan)探究,则不难(nan)发现桑(sang)威奇伯爵在其(qi)中(zhong)的“引领”作用。1660年7月,作为海军重臣的桑(sang)威奇伯爵被授予枢密院书记官(Clerkship of the Privy Seal)职位后,由于公务(wu)繁忙,遂(sui)将这一职能转交给(gei)皮普斯代理实行。到岗后皮普斯惊喜地(di)发现,这个貌似毫无技术含量的工种(负(fu)责在各类合同文件上加盖御玺)无异于一棵摇钱树——每位客户(hu)在履(lu)行手续后循例要付给(gei)他一小笔劳务(wu)费(fei)——据估算,这项兼职平均每天能给(gei)他带来大(da)约(yue)三英镑的额外收入(ru)。这一事例也印证了桑(sang)威奇伯爵对他的谆谆教诲:使一个人致富的不是固定薪水,而是在位期间赚钱的机会。
自走马上任那天起,皮普斯便开启了他的贪腐之路。一位要求调动工作的海员(yuan)在拜访皮普斯后留下了装有两枚金币的信封。从此(ci)之后,从海军部专员(yuan)以下各级官员(yuan)到海军部各类供应商,都会通(tong)过当面馈赠或邮寄礼(li)品的方法向他表示谢意(yi)。像所有贪官一样,皮普斯一开始内心忐忑不安,一段时间适应后才习(xi)以为常。以1663年一则日记为例,这是他在海军委员(yuan)会崭露头角后收到的第一笔大(da)额贿(hui)赂,他一路上小心翼翼,直到回(hui)家感觉安全后才闭(bi)上双眼,将包裹中(zhong)的钱币悉数抖落:“直到此(ci)时我才打开包裹。这样我就可以保证,如果有人问起,我没有在包裹中(zhong)看到任何钱物。”
从最初(chu)的查塔姆商人赠送的高级巧克(ke)力到远航荷兰的舰长赠送的中(zhong)东挂毯,皮普斯的礼(li)品收藏范围越来越广泛。许多时候,在商人不便露面的情况(kuang)下(避免官商勾结的猜疑),往往由夫人代劳。比如供应商拉(la)塞尔委派夫人出面,赠送他一箱精美(mei)刀(dao)具。另一位皮克(ke)林(lin)夫人为丈夫升迁求见皮普斯,在表达诉求后附赠他五英镑的劳务(wu)报酬。根据日记所载(涉及男女私情部分他习(xi)惯(guan)用法语(yu)书写),对于此(ci)类请托,皮普斯一般来者(zhe)不拒(他自谓天性“乐于和女性相(xiang)处”)。德(de)特福德(de)的舰船木匠巴(ba)格韦(wei)尔(Bagwell)之妻为获(huo)取订单登门(men)拜访,皮普斯发觉她颇有几分姿色(“漂亮、端庄且贤(xian)惠”),于是顺水推舟,在几次(ci)交往后成功将对方拿下。诸如此(ci)类的性贿(hui)赂在日记中(zhong)比比皆是——皮普斯本人津津乐道,详细(xi)记录每个细(xi)节,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无怪乎传(chuan)记作家戏称他为“可爱的流氓(a lovable rogue)”。
在所有合作伙(huo)伴中(zhong),皮普斯最信任桅杆供应商威廉·沃伦——后者(zhe)和他合作时间最长,行贿(hui)数量及频次(ci)皆远超他人(二人曾共(gong)同投资,利用内部消息低价购入(ru)废弃舰船,包装后再转手租赁给(gei)海军,从中(zhong)渔利)。在首批订单合同完成后,为略表谢忱,沃伦约(yue)皮普斯在酒吧会面,赠送他“一只漂亮的银盘(pan)和一只银杯,上面刻着我的家族(zu)纹章”,并赠送他夫人一副“用纸包着”的手套——如此(ci)一来,旁人就不会看见埋藏其(qi)间的“40枚纯金币”。1664年9月,在另一份“大(da)单”完成后,沃伦在私下会面时塞给(gei)皮普斯一个“袋子,其(qi)中(zhong)装有一百英镑”——对此(ci),皮普斯的反应是,“我高兴得几乎吃不下饭。”
与咖啡(fei)馆、酒吧等场所相(xiang)比,皮普斯更多是在办公室堂而皇(huang)之地(di)受贿(hui)。他是出名的工作狂,据说他每天在办公室的工作时长比海军部其(qi)他几位主官加在一起还要多。他本人也宣称,待(dai)在办公室里(li)感觉真好——“尤其(qi)当有客人到访之际”,因为这样能带给(gei)他“一种极大(da)的乐趣和强烈(lie)的满足感”。即便在1665年瘟疫爆发后,他也一直坚(jian)守岗位,总揽海军部大(da)小事务(wu)(其(qi)他人则随王室撤离伦敦),对他而言,这也意(yi)味(wei)着更多致富的机遇。比如他突然决定重新装修办公室,并拍板将这一工程(cheng)交给(gei)熟识(shi)的朋(peng)友去做。几天后,他又下令将一笔两千英镑的公款存入(ru)朋(peng)友的私人银行,短短数日便从中(zhong)赚取三十五英镑的利息——利息自然落入(ru)他的腰包。据不完全统计,由于这一阶段权力的高度垄断,在六个月不到的时间内,皮普斯的个人财富迅速增加三千英镑,令他喜出望外。
皮普斯是边腐败边升迁的典(dian)型。由于业务(wu)能力突出,深得国(guo)王查理二世及其(qi)弟(di)约(yue)克(ke)公爵(时任海军上将)赏识(shi),皮普斯不仅稳(wen)坐(zuo)海军部交椅,而且本兼各职越发繁多。1664年春,他被任命为皇(huang)家渔业管理企业(Corporation of the Royal Fishery)主管,这既是一项个人荣誉,同样也有利可图。1665年10月,他又被任命为海军食品检(jian)测总监(Surveyor-General of Victualling),年薪三百英镑——据皮普斯推算,相(xiang)比于他从供应商、代理人、小贩和海军废品商那里(li)“理应获(huo)得”的好处费(fei),这笔津贴简直微不足道。同年,他又荣任英国(guo)新近兼并的丹吉尔(Tangier)殖民(min)地(di)财务(wu)专员(yuan)。就官职含金量而言,这一职位远超前(qian)两者(zhe)之和——在1665年年终盘(pan)点时,皮普斯惊喜地(di)发现,仅在12月份,他的个人财富就增加了一千多英镑:其(qi)中(zhong)单单为丹吉尔驻(zhu)军提供军粮的一纸合同(总价四千英镑),就为皮普斯带来五百英镑的回(hui)扣;另一位杂货供应商高登(Denis Gauden)先(xian)生在获(huo)得订单后,先(xian)是向他赠送价值不菲的金质酒具(皮普斯称重后估算其(qi)价值不下于一百英镑),随后又奉上五百英镑的酬劳。正如美(mei)国(guo)著(zhu)名法律学者(zhe)努南(John Thomas Noonan Jr.)在《贿(hui)赂》(Bribes)一书中(zhong)总结的那样:“1660年,一个拥有二十五英镑流动资金的职员(yuan)开启职业生涯……到1667年底(di),他拥有了超过七千英镑的资产(chan)”,增长近三百倍——鉴(jian)于他(皮普斯)的名义工资(年薪)不过区区数百英镑,因此(ci)他的这些(xie)巨额财富无疑“属于非法所得”。
对于这样的指(zhi)控,皮普斯本人显然并不认(ren)可。他承认(ren)自己接受了供应商的钱物,但他辩解自己并未因此(ci)而降低采购标(biao)准,正如他在日记中(zhong)所言:“我为他(供应商)所做的每一件事,我都确信是为了国(guo)王的利益。”皮普斯坚(jian)持将各色供应商称为“朋(peng)友”,并将对方馈赠的钱物视为表达感情的礼(li)物——“礼(li)物(所罗门(men)如是说)可以巩固友谊(yi)。”基于他的人格魅力以及他和商人之间业已存在的友谊(yi),对方愿(yuan)意(yi)在保证商品质量的前(qian)提下出让部分利润,致使合同采购价格下降,政府支出减少——从这个角度看,他所达成的这些(xie)丰厚交易实际上促(cu)进(jin)了公共(gong)利益,可谓合作共(gong)赢。鉴(jian)于海军官兵薪资微薄且长期被拖欠,导致人心涣散,缺乏驱动力,皮普斯认(ren)为在“默认(ren)接受”(tacit acceptance)的体制之下,商人的礼(li)物不失为提高行政效率的润滑剂——这些(xie)自愿(yuan)赠予的礼(li)物不仅是友谊(yi)的标(biao)志,更是对良(liang)好服务(wu)的认(ren)可和奖励——皮普斯更愿(yuan)称其(qi)为“合法利润”。传(chuan)记编辑(zhe)克(ke)莱尔·托马林(lin)辩称,与毫无原则且贪得无厌的同僚(liao)相(xiang)比,皮普斯的独(du)特之处在于他“掌握(wo)了接受礼(li)物而不腐败的实用艺术”,道理正在于此(ci)。
英国(guo)著(zhu)名历史学家杰拉(la)尔德(de)·艾尔默(Gerald Aylmer)将这一“实用艺术”定义为新型腐败行为。在他看来,相(xiang)对于“旧式腐败”(old corruption)——这一术语(yu)指(zhi)的是君主恩庇制下孳生的寄生虫系统(system of parasites),即权贵子弟(di)及其(qi)亲友通(tong)过挂名职位、特殊津贴、年金、特许证等方式肆意(yi)掠夺公共(gong)资源(早期现代的公职通(tong)常被视为“一种私人权利或利益,而不是一项公共(gong)服务(wu)”),皮普斯的新型腐败行为(行贿(hui)者(zhe)包括渴望获(huo)得合同的海军供应商以及希翼获(huo)得职务(wu)擢升的海军官兵)是政府权力不断扩大(da)和筹集资金能力不断增强所导致的必然后果,即所谓系统性腐败——从上到下无人不贪,其(qi)差(cha)别(bie)仅在于程(cheng)度不同而已。
无可否认(ren),日后被誉为“英国(guo)海军之父”的皮普斯在后勤供给(gei)、合同监管、后备人才培养以及强化规章制度等方面的确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因为他深刻意(yi)识(shi)到“造成皇(huang)家海军规章制度失灵的原因无疑是道德(de)败坏——如果负(fu)责监督贪腐行为的军官本身品行欠佳,那么任何制度都无法发挥作用”。然而在洋洋百余万字的传(chuan)世日记里(li),有一点皮普斯却始终避而不提,即“快(kuai)活王”查理二世大(da)肆挪用海军军费(fei)以供个人及情妇纵欲享受,导致其(qi)统治末期海军战力严重下降这一史实。
1685年,海军上将约(yue)克(ke)公爵(即詹皇二世)继承王位,皮普斯擢升为海军部秘书。在新任国(guo)王建议下,议会通(tong)过决议,从1686至1688三年间,每年拨付四十万英镑以重塑皇(huang)家海军(据考证,每年实际投入(ru)海军建设(she)的资金约(yue)三十万英镑)。然而问题是,这支重金打造的皇(huang)家海军面对荷兰奥兰治亲王(加冕后称英王威廉三世)两万人的小股(gu)部队,为何不费(fei)一枪一弹(dan),便望风披靡,幡(fan)然易帜?照英国(guo)皇(huang)家海军历史学家汉内(David McDowall Hannay)在《皇(huang)家海军简史》(A Short History of the Royal Navy)一书中(zhong)的说明,盖因詹皇二世的天主教复辟之举不得人心——事实上,以历史的眼光(guang)来看,如果制度性腐败无法根除,“如果英格兰人视本国(guo)政府为仇敌,1688年的光(guang)荣革命难(nan)免会再次(ci)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