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剧《柔蜜(mi)欧与幽(you)丽叶》剧组合影，自左(zuo)至(zhi)右为：庄则敬、黄(huang)佐临、奚美娟、曹禺、俞洛生、嵇启明。
作(zuo)者：奚美娟
上海人艺的导演庄则敬老师有一(yi)个(ge)著(zhu)名的观点：“演员是舞台(tai)的主人”。
我第(di)一(yi)次对这个(ge)观点有清晰的感性(xing)体验，是在参与演出莎剧《柔蜜(mi)欧与幽(you)丽叶》的过程中。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刚(gang)到(dao)上海人艺工作(zuo)没几年，有幸参加了这个(ge)剧组，并担任幽(you)丽叶一(yi)角。这个(ge)戏是由黄(huang)佐临先生和夫人丹尼老师担任艺术引导，庄则敬老师是三位实行导演之一(yi)（另外二位是嵇启明和陈奇）。那个(ge)时代呵(he)，上海人民艺术剧院活跃着一(yi)批(pi)老艺术家，表导演群星璀璨(can)。说他们(men)是老艺术家，其实当时也只是人到(dao)中年。噩梦(meng)一(yi)朝(chao)醒来，所(suo)有人都精(jing)力(li)充沛地投入了新的艺术创作(zuo)。我辈也当风(feng)华正茂，和前辈们(men)在一(yi)起(qi)，经常感觉(jue)自己像一(yi)块(kuai)海绵，全(quan)方位地吸取(shou)着各(ge)种营养和不同(tong)的常识点。
庄则敬老师是个(ge)很有趣的人。他是上海人艺的一(yi)位优秀演员，后来改行当了导演。我进上海人艺工作(zuo)后，庄老师和我有过好(hao)几次合作(zuo)。他的孩(hai)子(zi)和大家(men)这批(pi)刚(gang)进单位的青年演员年龄相(xiang)仿，大家(men)经常在一(yi)起(qi)玩，因此(ci)，有时感觉(jue)他还(hai)像一(yi)位慈(ci)祥的家长。记得有一(yi)回，上午排练结束，大家纷纷去食堂(tang)打饭用餐。庄老师突然走过来对我说：上午排练累(lei)了，走，跟我去外面吃。于是，大家(men)骑上自行车(che)从安福路单位出来，到(dao)淮海中路东湖路口的转角处，那里有一(yi)家沪上挺(ting)有名的意式西餐厅天鹅(e)阁。我开心地跟着庄老师饱食了一(yi)顿西餐。
与胡思庆(qing)老师一(yi)样(yang)，庄则敬老师也参加过苏联戏剧专家在中戏举办(ban)的表导演进修(xiu)班。听说庄老师在考试中还(hai)有一(yi)个(ge)小插曲，当年苏联专家库里涅夫在考试前曾看(kan)过他的话剧演出，对他的演技(ji)极为赞赏。在考场上，担任主考的库里涅夫认(ren)出了庄则敬，就对他说：“你的戏我看(kan)过，你不用考了。你愿(yuan)不愿(yuan)意做我的助手？如愿(yuan)意，请你下午就来参加大家(men)的考试工作(zuo)。”这个(ge)今典我在刚(gang)进人艺时就听说了，心里对他肃然起(qi)敬。作(zuo)为他那一(yi)届进修(xiu)班的班长，庄则敬老师在学习(xi)期间付出了比其他同(tong)学更多的心血，同(tong)时，也近距离(li)获得了更多艺术专业上的领悟。他儿子(zi)庄璞曾给我看(kan)过一(yi)张当年进修(xiu)班学生与中外专家的师生合影，照片中，一(yi)个(ge)个(ge)都是后来在我国戏剧与影片方面作(zuo)出重要贡献的中流砥柱式的人物(wu)，有影片界的于蓝、田华、张平、姚向(xiang)黎等，上海戏剧界的庄则敬、胡思庆(qing)、徐企平、嵇启明、周谅(liang)量、武汉人艺的胡庆(qing)树等等。照片里还(hai)有孙维世与黄(huang)佐临夫人丹尼，那时，她俩是作(zuo)为我国戏剧界的专家在这个(ge)进修(xiu)班做辅助教学工作(zuo)的。
庄则敬老师年轻时，曾在舞台(tai)上塑(su)造过众(zhong)多风(feng)格鲜明的艺术形象。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参加了《烈火红(hong)心》《关汉卿》《上海战歌》《激流勇进》等剧的演出。其中，《激流勇进》是1963年参加华东区话剧观摩演出的获奖剧目，庄则敬在剧中担任主角王刚(gang)。他身材(cai)高大魁梧，声音宏亮(liang)好(hao)听，在“火车(che)头上作(zuo)画”“炉前抢修(xiu)”等场面中表现了非凡的气度。表演风(feng)格质朴爽朗(lang)，细腻(ni)动人。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作(zuo)为单位的新人演员，大家(men)经常能在剧团前辈那儿听到(dao)对他的评价(jia)与赞赏，戏剧家李健吾先生也曾评价(jia)庄则敬是一(yi)位出色(se)的性(xing)格化演员。
庄则敬老师认(ren)为：演员是舞台(tai)的主人，舞台(tai)上的人物(wu)是一(yi)剧之灵魂。演员要从人物(wu)行动中去感悟戏的主题。这些心得，可以说是庄老师长年舞台(tai)实践中的深刻体会，也是他从演员改当导演之后，最想告诉(su)青年演员们(men)的金(jin)玉良言。在《柔蜜(mi)欧与幽(you)丽叶》的排练过程中，印象最深的是庄老师始终希翼给予演员自由松弛的状态(tai)。他经常和我说，在台(tai)上不要紧张，你精(jing)神上一(yi)紧张，什么人物(wu)感情都体会不到(dao)了。带着紧张情绪演戏，就像是把自己“拎着提着”说话与行动，怎么可能去正常感受剧中人物(wu)的喜怒哀乐呢？他还(hai)说，要做到(dao)脱离(li)紧张状态(tai)，只有一(yi)个(ge)途径，演员要用心体验剧中人物(wu)此(ci)时此(ci)刻对人对事的真实状态(tai)。记住，是人物(wu)的，不是你自己的。要在前期做准备工作(zuo)时，把人物(wu)分(fen)析做细做透。演员在排练场和舞台(tai)上如总(zong)想着你自己，就会有杂念。要去掉杂念。真正的好(hao)演员，杂念较少(shao)。……我走出校(xiao)门进入艺术院团工作(zuo)之初，有庄老师这样(yang)既有艺术修(xiu)养，又有丰富实践经验的导演耳提面命，不断提升我的艺术起(qi)点。
《柔》剧是上海人艺八十年代初，在全(quan)国较早开启演出莎士比亚戏剧的一(yi)出戏。这是院长黄(huang)佐临先生的心胸(xiong)与眼界，也是他启用世界名著(zhu)来培养青年演员的计划。《柔蜜(mi)欧与幽(you)丽叶》中译本在我国不止(zhi)一(yi)个(ge)，大家比较熟悉的是朱生豪先生的版(ban)本，通常译作(zuo)《罗密欧与朱丽叶》，但(dan)大家(men)的演出用的是曹禺先生的译本。我很喜欢这个(ge)译本的语言的诗性(xing)化表达，尤其像剧中男女主角的一(yi)见钟(zhong)情、阳台(tai)会等著(zhu)名片断的台(tai)词，不仅给予观众(zhong)极美的观剧享受，演员也受到(dao)美的熏陶。（顺便说一(yi)句，我的演剧生涯中，有幸两次在舞台(tai)上相(xiang)遇了曹禺先生的剧本，一(yi)次就是《柔》剧中译本，另一(yi)次是2003年巴金(jin)先生百岁生日时，我参演了曹禺先生改编的话剧《家》。）为了让青年演员更好(hao)地体会和传递莎剧台(tai)词的深厚内涵及韵味，佐临院长还(hai)安排了资深演员陈奇老师进入导演组，专门负责辅导台(tai)词。那个(ge)时候，单位多年不演世界名剧，以庄则敬老师领衔的导演组，为排练《柔》剧作(zuo)了大量准备，还(hai)请来了舞蹈学校(xiao)的老师，每(mei)天在大家(men)正式排练之前，给剧组演员们(men)教授西方的宫廷舞等各(ge)种舞蹈。大家在排练场的热情很高，创作(zuo)氛围极好(hao)。
一(yi)位好(hao)的戏剧导演，他有方法和能力(li)把演员内心的真情实感，通过排练，引向(xiang)戏剧人物(wu)在舞台(tai)上建立的艺术生活，引导演员在塑(su)造人物(wu)时渐渐学会去繁从简，学会在一(yi)场戏中抓住主要人物(wu)关系(xi)发展的细节，在一(yi)段台(tai)词中发现主要台(tai)词的特征在哪里。青年演员如何才能具备这样(yang)的能力(li)？这是需(xu)要有经验的导演，通过一(yi)次次舞台(tai)实践去启发引领的。当年，像我这样(yang)的青年演员，在上海人艺的一(yi)众(zhong)好(hao)导演的正确方法指引下，自然进入一(yi)个(ge)塑(su)造人物(wu)的良性(xing)循环轨道，奇迹就可能会发生。在《柔蜜(mi)欧与幽(you)丽叶》的演出中，有一(yi)场戏的内容是这样(yang)的：柔蜜(mi)欧与幽(you)丽叶这两位仇家子(zi)女的真心相(xiang)爱，得到(dao)了神父的支(zhi)持(chi)。这一(yi)天两人相(xiang)约一(yi)起(qi)来到(dao)神父那里，在他的见证下，幸福而秘(mi)密地完成了婚姻誓(shi)约。这出戏当年是在茂名南路的上海艺术剧场（今兰心大戏院）演出的。在某一(yi)场的演出中，柔蜜(mi)欧与幽(you)丽叶在舞台(tai)上，背对观众(zhong)，面对神父，庄重地跪下，然后，举起(qi)手来举行婚誓(shi)仪式。这时，我突然在舞台(tai)上获得了一(yi)种从未有过的感受：恍惚中觉(jue)得自己好(hao)像飞出了自身的肉体，来到(dao)了观众(zhong)席中，自由自在地欣赏着这一(yi)对情侣的甜蜜(mi)时刻。我似乎见到(dao)了舞台(tai)上的自己这一(yi)刻的美丽造型，同(tong)时也似乎拥有了观众(zhong)视角，见到(dao)了幽(you)丽叶在那一(yi)刻留给观众(zhong)的美好(hao)姿态(tai)和清纯的样(yang)子(zi)。好(hao)神奇！难道这就是演员进入创作(zuo)的自由王国，自我和人物(wu)浑(hun)然一(yi)体的瞬间吗？在庄则敬老师的引导下，我第(di)一(yi)次在舞台(tai)上感受到(dao)了仿佛是灵魂出窍、自由自在的艺术状态(tai)。当然，这样(yang)的瞬间，不是每(mei)一(yi)场演出都能获得的。
庄则敬老师热爱艺术，对工作(zuo)倾注了全(quan)部的热情。他在六十多岁英年早逝，极为可惜。我还(hai)清楚记得1993年某一(yi)天的下午，我在家里接到(dao)了他夫人茅君瑶老师的电话，她在电话中哽(geng)咽(yan)着对我说：你庄老师走了……我瞬间哭出声来，为自己痛(tong)失一(yi)位家长式的前辈与导师。对我来说，庄则敬老师的存在，就像身边(bian)有一(yi)面永远的镜子(zi)，在年轻从艺生活的日常里，是一(yi)股提醒、点拨和信赖度极高的能量。他夸奖你不会过度，他批(pi)评你也不留情面。有时候我得闲(xian)静思，回看(kan)自己的成长经历，觉(jue)得自己的幸运，就是有缘在上海人艺像庄老师那样(yang)的一(yi)众(zhong)师辈们(men)的手里，被调教过技(ji)能，被影响过艺德。他们(men)甚至(zhi)爱心中的艺术更甚于爱自己的生命。
有次，一(yi)位80后记者采访时和我聊天，她说，您是我认(ren)识的演员里比较理性(xing)的，一(yi)般(ban)演员不是都很敏(min)感与感性(xing)吗？是啊，话虽是这么说，但(dan)一(yi)个(ge)演员如果仅仅有敏(min)感和感性(xing)是不够的——演员需(xu)要理性(xing)的力(li)量，他才能意识到(dao)，一(yi)个(ge)演员什么样(yang)的状态(tai)，才算是舞台(tai)上真正的主人。
2025年3月21日写于上海自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