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台机器开(kai)始（我与一座城）
郑小琼 《人民日报》（2025年04月(yue)26日第 08 版）
我的(de)东莞生活从一台机器开(kai)始。
那是一台1972年在(zai)大(da)阪制造(zao)的(de)机器，后来被运(yun)往长崎的(de)企业(si)，最早(zao)操作这(zhe)台机器的(de)是一位(wei)从北海道乡村进(jin)城的(de)日本女工。这(zhe)台机器在(zai)日本运(yun)转(zhuan)了14年后，漂洋过海来到中(zhong)国(guo)台湾的(de)高雄。那名北海道的(de)女工已成为一名生活在(zai)城市的(de)技术工人，她(ta)跟随机器到了高雄，教(jiao)会了一位(wei)台湾女工如何操作这(zhe)台机器。这(zhe)位(wei)台湾女工出生于(yu)屏东县乡村，来到高雄谋生。2001年，这(zhe)台机器又从高雄搬到了广东东莞的(de)一家工厂。我和另一位(wei)女工一起学习操作这(zhe)台机器，教(jiao)大家的(de)师傅(fu)正是那位(wei)从屏东到高雄的(de)女工，而我来自四川南充的(de)乡村，另一位(wei)女工来自河南商丘睢县。后来，我曾为这(zhe)台机器写了一首诗，其中(zhong)几句写道：“剥落的(de)绿漆铭牌保留旧时代的(de)风格/方块的(de)谨慎形(xing)状，它伸(shen)出头颅/从长崎到高雄到东莞，操作台留下/女工们羞涩的(de)青(qing)春、乡愁、眺望。”我也给这(zhe)位(wei)睢县的(de)工友(you)写过一首《睢县姑娘(niang)》：“她(ta)没有背(bei)弃的(de)方言与乡愁中(zhong)的(de)河阳集/在(zai)深夜的(de)机台……她(ta)从铁片上(shang)寻找生活的(de)方向，精准的(de)曲线(xian)。”
一台小小的(de)机器，承载着无数个像我这(zhe)样从乡村来到城市寻找未来的(de)人的(de)梦想。机器滚动的(de)声音里、笨(ben)拙的(de)转(zhuan)动中(zhong)、生锈的(de)铭牌上(shang)、油腻的(de)齿轮(lun)间，蕴含着工业(ye)时代的(de)乡愁。生活在(zai)异乡的(de)大家，对于(yu)这(zhe)座城市的(de)工业(ye)区，有着太(tai)多陌生感。当时，这(zhe)台机器的(de)零(ling)配件还需从台湾带过来，台湾师傅(fu)每个月(yue)往返数次(ci)，每次(ci)过来都会背(bei)上(shang)大(da)包的(de)工具和五金配件。
后来，这(zhe)台机器被我的(de)另一个工友(you)买下。他在(zai)那家企业(si)工作了7年，2006年出来创业(ye)。他依靠(kao)二手机器进(jin)入这(zhe)个行业(ye)，给一些初创企业(si)代加工零(ling)件。当年他只有两台机器，由(you)于(yu)部分工序无法独自完成，他说(shuo)服另外3个工友(you)共同创业(ye)。4个人的(de)小作坊终于(yu)可以完成标准零(ling)件生产，还开(kai)发了一些新(xin)的(de)产品。随后，4人又合伙建了一个热处理工厂，这(zhe)样的(de)组(zu)合形(xing)成了小产业(ye)链。十几年过去(qu)了，他们的(de)企业(si)不断发展，从城中(zhong)村的(de)小作坊搬到工业(ye)区车间，继而买地建了自己的(de)厂房。
那台1972年制造(zao)的(de)机器早(zao)已被淘汰。他们购置了国(guo)际以及国(guo)产的(de)先进(jin)设备，还自主研发了一些新(xin)机器，通(tong)过优化程序，效率大(da)幅提升。他们的(de)企业(ye)已成长为行业(ye)标杆，其技术早(zao)已超(chao)越当年最先进(jin)的(de)外企。有一天，我去(qu)他企业(si)车间参观(guan)，他指着新(xin)机器的(de)安全识别系(xi)统说(shuo)，这(zhe)些机器不再会伤害手指，因为机器的(de)感应器能够感应到工人们的(de)手。我笑了笑，因为我和他都被机器伤过手指。他们的(de)企业(si)在(zai)产业(ye)链中(zhong)分工协作，从原料加工到产品成型，不做大(da)而全，专注小而精，将精力投入技术革新(xin)，在(zai)细分领域做得很好，最终切入到大(da)企业(ye)的(de)供应链中(zhong)。
“从细处开(kai)始”“万(wan)里之行，始于(yu)细步”，企业(si)的(de)车间张贴了很多这(zhe)样的(de)标语。这(zhe)些年，他们因为“细而精”，成为HUAWEI、比亚(ya)迪等大(da)企业(ye)的(de)供应商，继而发展成了“细而强”。这(zhe)几乎是东莞民营小企业(ye)发展史的(de)缩影——从无到有，从落后到先进(jin)，从代加工到自主创新(xin)直至(zhi)领先。
20年前，大家一起从机台旁开(kai)始了打工生活。后来，我在(zai)机器旁写诗，创作关于(yu)机器、工业(ye)、工人生活的(de)诗歌。我的(de)工友(you)们，从一台台旧机器上(shang)开(kai)始创业(ye)。与他们交流时，我发现他们企业(si)的(de)车间都保留着一两台十几年前的(de)旧机器，它们被擦拭得锃亮(liang)，陈列在(zai)显眼处，虽然多年未启动，但依然保养完好。这(zhe)一台台机器是他们的(de)创业(ye)起点与时代的(de)见证，他们常跟我讲(jiang)述这(zhe)些机器的(de)故事。
这(zhe)么多年，我也依旧怀(huai)念那些旧日的(de)机器。今天当有人因读(du)到我的(de)诗歌找到我，我总会带他们去(qu)我曾经生活的(de)地方，比如，东莞的(de)黄麻岭、寒溪、银湖公园，去(qu)看看工业(ye)区的(de)机台，并告诉他们，这(zhe)些地方就是我的(de)诗歌开(kai)始的(de)地方。这(zhe)么多年，在(zai)这(zhe)座城市里，也有许多和我一样的(de)人，在(zai)流水线(xian)上(shang)开(kai)始写诗，他们的(de)背(bei)后是一个个工厂以及工厂里的(de)机台，比如，许强与拉链厂、陶天财(cai)与印刷厂、刘大(da)程与手袋厂、蓝紫与玩具厂……当在(zai)机器上(shang)创业(ye)的(de)工友(you)们融入中(zhong)国(guo)工业(ye)的(de)产业(ye)链时，那些在(zai)机台旁写诗的(de)工友(you)们，用诗歌发出时代最朴素的(de)声音。这(zhe)些声音来自生活的(de)内部，成为新(xin)大(da)众文(wen)艺的(de)独特风景。
那天在(zai)工友(you)企业(si)的(de)打磨车间，看着机器人精准地放置零(ling)件，一时感慨万(wan)千。20多年的(de)时间，流水线(xian)手工装配已经变成自动化生产，机械臂取代了高危手工操作。想当年，我身边的(de)朋友(you)多在(zai)厂子里从事劳动密集型产业(ye)——手工玩具组(zu)装、鞋厂模具装配、电子元件装配，东莞称这(zhe)类企业(ye)为“来料加工型”——“料”在(zai)工厂术语中(zhong)指“物(wu)料”，多为零(ling)件与半成品，当时的(de)东莞车间只做简单装配和粗加工。如今，这(zhe)里的(de)工人转(zhuan)型为手机制造(zao)、新(xin)能源、机器人等高科技产业(ye)工人，企业(ye)也已完成从零(ling)件加工到成品制造(zao)的(de)全产业(ye)链转(zhuan)型。伴随着产业(ye)升级，无数工人与创业(ye)者通(tong)过技术创新(xin)推动着工业(ye)化与城市化的(de)发展。
一台台机器，仿佛东莞这(zhe)座城的(de)隐喻。在(zai)它们身上(shang)，我看到了一个饱满、真实、有艰难更有奋进(jin)的(de)东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