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龚(gong)曙(shu)光
“熬吧”牌匾。（图源：熬吧读书会）
年前某(mou)日，几个(ge)读书圈旧友临时相邀，说是(shi)找个(ge)地方坐(zuo)坐(zuo)，聊聊。我没多想，脱口而出：去熬吧！我觉得(de)那儿距每个(ge)人都(dou)不远，且熟门熟路。打了(le)电话(hua)给张永中，请(qing)他代订(ding)一个(ge)包房或卡座。永中是(shi)熬吧常(chang)客，同老(lao)板、经理和服务生混得(de)烂熟。熬吧的老(lao)板S君，我自(zi)然也熟，只是(shi)订(ding)房之类的小事情，不想叨扰他。再说，他一出面，要(yao)打折(she)要(yao)免单的，弄得(de)不好意思，感觉自(zi)己是(shi)揩油蹭面子去的。
不一会儿，永中回电话(hua)，说熬吧关了(le)！大家听了(le)一时哑(ya)默，似乎谁都(dou)不信，这个(ge)熬了(le)十多年的熬吧会关门。但永中说得(de)确凿：熬吧终究没熬过这个(ge)冬天。我又想了(le)附近的几处地方，不是(shi)这个(ge)不赞同，就是(shi)那个(ge)不响应，到头都(dou)说算了(le)吧，今天不聚了(le)！我明白，听说熬吧熬没了(le)，各人心里都(dou)有些说不出的感伤。这年头，毕(bi)竟志得(de)意满的人少了(le)，兔死(si)狐悲的人多了(le)。
熬吧阅读区(qu)。（熬吧供图）
我认识S君早。因结识其父辈在先，认识他在后，故他有时叫我叔，有时叫我兄。但凡说正事时叫叔叔，扯闲谈时称老(lao)兄，反(fan)正我俩都(dou)无(wu)意将这层关系理清楚。那时他已经在经商(shang)了(le)，只是(shi)生意不在城里，而在祟山峻岭间、田边地头上(shang)，长沙只是(shi)他偶尔(er)歇脚的一个(ge)驿站。有天他突然说，在芙蓉中路弄了(le)个(ge)读书喝茶(cha)吃(chi)饭的地方，我以(yi)为是(shi)他跟风(feng)装了(le)个(ge)私人会所(suo)。觉得(de)熬吧这名字，虽然文气灵气，却少了(le)些富(fu)贵气，不似富(fu)商(shang)巨贾偏好的字号。后来我弄明白，这是(shi)S君故意的，他就是(shi)要(yao)从名字上(shang)突显出一种学问的苦(ku)逼感来，脱去府阁宫苑(yuan)之类会所(suo)的土豪(hao)气、金粉味。
他头回请(qing)我去，是(shi)让我为其空着(zhe)的书架选配图书。我觉得(de)这事不难，不就是(shi)挑些书装点门面！进了(le)熬吧才知道(dao)，那可不是(shi)一架两(liang)架，而是(shi)一个(ge)大厅几面墙(qiang)数十个(ge)书架。我自(zi)忖没有能(neng)力选配这么多图书，便找来新华书店负责图书采购的经理，让专业(ye)的人去做专业(ye)的事。那一回，我才知道(dao)S君也是(shi)爱读书的，且书读得(de)很有格调(diao)。他说自(zi)己睡眠不太好，常(chang)常(chang)熬夜(ye)读书打发时间。他还谈到好些爱读书的熬友，其中大部分我认识或听说过，大家都(dou)抱怨(yuan)偌大一座长沙城，会所(suo)茶(cha)肆不是(shi)涂金贴银俗不可耐，就是(shi)弄上(shang)满屋子假古董唬人骗人，找不见一个(ge)简(jian)朴清雅、可以(yi)坐(zuo)下来读书聊书或捧(peng)着(zhe)书发呆的地方。于是(shi)他便在城市中心位置，弄了(le)这个(ge)熬吧，了(le)却书友心里的一份遗憾。
熬吧内景。（熬吧供图）
除了(le)书，熬吧没什么装饰。粉壁砖地，木桌木椅，字画也多是(shi)朋友的手笔。茶(cha)叶倒是(shi)讲究，好些是(shi)S君自(zi)己到茶(cha)山采办的，保(bao)证货真价实。餐食颇家常(chang)，随时令更换菜单，主打当季出啥吃(chi)啥尝(chang)个(ge)新鲜。真正的大菜只有一款，就是(shi)娃娃鱼(yu)。那时他还在乡下养殖这—珍(zhen)稀物种，每天鲜活直供，也算产业(ye)上(shang)下游协同。烹饪的方法有多种，所(suo)谓一鱼(yu)多吃(chi)，有点一尾娃娃鱼(yu)打天下的意思。结账时价格倒也平和，不像有些会所(suo)宰一刀是(shi)一刀，不让人鲜血淋(lin)漓，也把人吓出一身冷(leng)汗。若是(shi)平常(chang)读书圈的朋友用便餐，即使点了(le)娃娃鱼(yu)，经理也会说沽清，S君不想因为一顿饭，把读书的朋友全唬走。
每回去熬吧，我见到的多是(shi)些安静读书的人，间或有人在卡座或包房里交谈，声音都(dou)压(ya)得(de)极低。所(suo)谈的内容，不是(shi)关于某(mou)本书，便是(shi)关于某(mou)个(ge)思想或艺术话(hua)题，几乎都(dou)与生意无(wu)关。熬吧自(zi)然是(shi)没贴“莫谈生意”之类的招贴，或许就是(shi)那里的环境和氛围，隔绝了(le)商(shang)业(ye)气息。客人选店子，店子也会选客人的。只是(shi)要(yao)做到店子挑客，要(yao)么生意确实火爆，要(yao)么老(lao)板足够任性。熬吧应该属于后者。
熬吧时常(chang)会举办文史(shi)社科讲座、新书发布(bu)和读书分享，所(suo)邀主讲人，多为名家大咖，一些有个(ge)性讲真话(hua)认死(si)理的牛人。后来S君从中挑选了(le)部分演讲，辑作一本名为《大家气场》的书。我翻了(le)翻，有傅国(guo)涌、何帆、韩少功(gong)、闾丘(qiu)露(lu)薇、雷颐、欧宁(ning)、熊培云、许知远、余(yu)世存、张典婉、朱正、钟叔河(he)、梁由之、羽戈，阵(zhen)容蔚为壮观。大抵长沙的各家论坛，主讲嘉宾(bin)在思想学问界的量级，无(wu)有出其右者。记忆(yi)中，这类活动我参加过三、四(si)次，其中的一次，是(shi)《叩响命运之门》一书的分享。该书编辑马小平，是(shi)我的大学(xue)同学(xue)，毕(bi)业(ye)后一直在广东教中学(xue)语文。从八十年代初开始，便致力于中学(xue)人文素养教育(yu)，自(zi)己编教材、授课(ke)和组织阅读分享，形成(cheng)了(le)一套模式。在高考成(cheng)绩重如泰(tai)山的中学(xue)，他固执(zhe)地以(yi)人文素养引领语文教育(yu)，深刻影(ying)响了(le)几个(ge)年代的青少年学(xue)生。遗憾的是(shi)天不假年，他很早被确诊为脑癌，弥(mi)留之际唯一的心愿，就是(shi)将这部教材出版，让更多青少年受益。我将稿子交给出版社，加快编辑也没能(neng)让他看到这本书。S君听到这个(ge)故事，主动提出在熬吧组织一次追(zhui)思会，他请(qing)来好些马小平当年的学(xue)生，在会上(shang)分享自(zi)己的心得(de)，表达对先生的景仰。我看见S君神情庄肃(su)地坐(zuo)在会场一角，整整三个(ge)小时一动未动。
朋友们早已习惯(guan)了(le)长沙有个(ge)熬吧，似乎它(ta)的存在，并不需要(yao)理由。然而当得(de)知它(ta)真的关门，不再存在了(le)，才觉得(de)它(ta)的存在并非(fei)理所(suo)当然。熬吧算得(de)上(shang)长沙一个(ge)有风(feng)格的学问地标(biao)，圈子虽不大，但黏性很强。或许就是(shi)一盏夤夜(ye)的风(feng)灯，摇曳在一群习惯(guan)了(le)捧(peng)书熬夜(ye)的人心里，很微(wei)弱，也很温情。
应该是(shi)需要(yao)这盏灯的人越来越少了(le)吧？我知道(dao)，熬吧一直在熬，但只要(yao)那些需要(yao)的人还在，它(ta)存在的理由就在，S君就一定会固执地熬下去。可如今，应该是(shi)大家不让他熬下去了(le)，或者是(shi)时代不需要(yao)它(ta)熬下去了(le)……
一个(ge)再固执的意愿，一个(ge)再固执的人，也熬不过一个(ge)不期(qi)而遇的蛮横时代！
我写这篇(pian)文字，是(shi)因为看到了(le)永中的《熬吧的舒适度》，感觉他在为熬吧作追(zhui)忆(yi)了(le)，于是(shi)觉得(de)自(zi)己也该作篇(pian)纪(ji)念文字，记记陈年往事，发发时局的牢骚。
文章既成(cheng)，发给了(le)S君。隔两(liang)日，他发来信息：不论我还是(shi)熬吧，大家会更加努力，在这个(ge)蛮横的时代里更加蛮横地熬下去！
原来熬吧还熬着(zhe)！原来只是(shi)因为重新装修，暂时关闭了(le)餐食服务！
熬吧关门，终究是(shi)一个(ge)乌龙！
正月里，S君打电话(hua)给我，说是(shi)装修完成(cheng)，熬吧已全面恢复营业(ye)，邀我过去坐(zuo)坐(zuo)。因为在外地，那天我没赶过去，但心里却一直惦记着(zhe)。回到长沙，立马邀约永中，一起去了(le)熬吧。原以(yi)为重新装过会焕然一新，结果(guo)S君整旧如旧，保(bao)存了(le)熬吧先前的风(feng)貌(mao)和调(diao)型：朴拙素淡、随适轻松，宁(ning)静而不沉(chen)闷、私密而不幽闭……
更加蛮横地熬下去！这是(shi)S君的宣言，熬吧的姿态，或许也是(shi)一代读书人的宿命！
于抱朴庐息壤斋
2025.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