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在休假，抑或享受周末时(shi)光时(shi)，手机上却弹出(chu)了无数工作信息，你会(hui)如何应(ying)对呢？是直(zhi)接选择视而不(bu)见，还(hai)是细(xi)细(xi)阅读再(zai)认真回(hui)复？无论你选择哪一种，休息的心情可能已(yi)经被破坏。但对于当代(dai)人来说，要做到(dao)完全把工作与生活分开，的确是一件(jian)豪侈的事。
在近来热播的剧集《人生切割术》中，主人公就兼具“日常人格(ge)”和(he)“工作人格(ge)”，按(an)这样的设(she)置，人本可以实现无限的积极，却产生了新的问题......当大家一次次强调“积极”的重要性时(shi)，可能也忽略了背后的问题。
“过度工作”“自(zi)我倦怠”，对于生活于二十一世纪的大家，对此已(yi)如此熟悉，以至于习焉(yan)不(bu)察。但由此而来的是密集爆(bao)发的精神病症，越来越多的人出(chu)现心理和(he)生理的意外状况。这让大家不(bu)得不(bu)思考大家的生存处境，是否(fou)充斥着各式各样未(wei)经反(fan)思的陷阱？
今天的文章结合《激情的陷阱》《倦怠社会(hui)》《试论疲倦》等文本，也结合《人生切割术》等影视剧展开，聚焦大家感到(dao)疲倦的时(shi)刻，以及如何走出(chu)“过度积极”的伤害。
人生可以切割吗？
当逃(tao)离北上广成为(wei)一个兼具想(xiang)象和(he)现实的现象时(shi)，快(kuai)节奏的生活与过度工作，使得大家实际上已(yi)经逐步用工作替代(dai)了生活。大家一再(zai)投入无尽的工作中，不(bu)断见诸(zhu)资讯的过劳猝死，心理疾病也引起不(bu)少(shao)关注，甚至出(chu)了不(bu)少(shao)法律(lu)法规对此做出(chu)限制。但生存焦虑叠加技术变革，仿佛使得这种“过度”成了“合理”的生活方式。当代(dai)数字技术与新媒介的出(chu)现，使得大家熟悉的8小时(shi)工作制被日渐分解，原本在固定时(shi)间(jian)与空(kong)间(jian)内的工作开始弥散进个体的24小时(shi)生活，古典的“工作-生活”二分模式被颠覆，“生活”也似乎不(bu)再(zai)具备独立的地位和(he)价(jia)值。过度工作不(bu)仅指向工作时(shi)间(jian)的延长(chang)，更指向工作对生活的无尽侵略，生活不(bu)过是工作的间(jian)隙。
美剧《人生切割术》（2022-2025）以近乎荒(huang)诞、恐怖(bu)的方式揭露了当代(dai)这种“过度工作”模式。卢蒙企业开发了一项叫(jiao)分离手术的技术，使得个体记忆一分为(wei)二，一份属于企业内的工作状态（innie），一份属于外面的生活（outie），这似乎分离出(chu)了两种人格(ge)——“日常人格(ge)”和(he)“工作人格(ge)”。在日常人格(ge)中，生活状态似乎保(bao)留(liu)了下来，但若稍(shao)加思考，便可发现诡谲之处。记忆分离术看似为(wei)解决“工作-生活”平衡问题，却以人自(zi)愿阉割感情为(wei)代(dai)价(jia)，是为(wei)了“高薪奖金”贩卖“工作人格(ge)”的具象化。当自(zi)我选择切割记忆，无异(yi)于选择切割人格(ge)，为(wei)了“高回(hui)报”和(he)“狼性”走向“自(zi)我奴役”，“工作人格(ge)”不(bu)是在企业才能启用的人格(ge)，而是随时(shi)随地能取代(dai)“日常人格(ge)”的状态。当大家跳出(chu)电视剧，重新审视自(zi)己的生活，大家会(hui)发现：发达数字技术与新媒介使得大家可以随时(shi)随地工作，启用“工作人格(ge)”，所谓的“高效工作”和(he)“岗(gang)位晋升”也成了大家麻醉自(zi)身，以便奴役“日常人格(ge)”的手段。这几乎是一种普遍的生存处境。
《人生切割术》剧照(zhao)。
“切割术”以机械、冰凉(liang)的手术方式客观而又细(xi)腻地呈现了现代(dai)世界中的“过度积极性”，使得其“轰动一时(shi)”。“工作人格(ge)”的启用使得员工丧(sang)失对自(zi)我身份和(he)行(xing)为(wei)的反(fan)思能力，员工交出(chu)“自(zi)由”以换取对“工作中的压(ya)抑与痛苦”的遗(yi)忘(wang)，这何尝不(bu)是现代(dai)世界人们自(zi)我麻痹的隐(yin)喻？过度忙(mang)碌、消(xiao)费主义又或是内耗和(he)抑郁，不(bu)过是以自(zi)我麻醉逃(tao)避对异(yi)化劳动的反(fan)思。卢蒙企业设(she)定的“华夫饼(bing)派对”和(he)“休息室忏悔”作为(wei)奖惩(cheng)机制，制造了虚假的“自(zi)愿服从”，员工被迫(po)歌颂“工作即正义”，却让员工困在“数据分类”的无意义工作之中。“切割术”还(hai)阉割了员工对工作痛苦的感知能力，他(ta)们永远积极，永远热爱工作，这恰恰是现代(dai)职(zhi)场中“标准职(zhi)场人格(ge)”的展示——没有(you)愤怒和(he)悲(bei)伤，只有(you)永远的向上和(he)动力。
很明(ming)显，切割术并没有(you)抚平“过度劳动”和(he)“过度积极性”的时(shi)代(dai)疮疤，它将(jiang)剥削合理化，正如“技术发展”和(he)“工作福报”不(bu)过是劳动异(yi)化的遮羞布。个体的反(fan)抗并没有(you)实质作用，佩蒂的觉醒只是个人使命的书写，始终没有(you)撼动卢蒙社会(hui)的规则。
这是一个怎样的生存境况？物质极大丰富，精神抚慰也极大丰富。同时(shi)又无往而不(bu)在无尽的苦痛与消(xiao)耗之中。许多社会(hui)学家、哲学家试图命名这个时(shi)代(dai)的新特点，或称(cheng)之为(wei)“倦怠社会(hui)”，或称(cheng)之为(wei)“过劳社会(hui)”。现代(dai)社会(hui)的一大特征(zheng)就是一种“分裂的倦怠感，其耗尽了大家的语言能力和(he)心灵”，它是一种暴力，它们摧毁了一切共同体、集体和(he)亲密关系，甚至摧毁了语言。
《人生切割术》剧照(zhao)。
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在《倦怠社会(hui)》中有(you)个非常精彩的观察，他(ta)将(jiang)人们之所以走向“自(zi)我奴役”和(he)“自(zi)我倦怠”的动因归结为(wei)“过度的积极性”：“正是在赤裸的、极为(wei)易逝的生活刺激下，人类变得过度活跃，以歇斯底里的状态投入工作和(he)生产。如今，工作的加速也和(he)存在的匮乏相关联。工作社会(hui)和(he)效绩社会(hui)并不(bu)是自(zi)由的社会(hui)，它产生了新的强制手段。”何谓“过度的积极性”？它“可以呈现为(wei)过度的刺激、信息和(he)资(zi)讯(xun)，它从根(gen)本上改(gai)变了注意力的结构和(he)运作方式。感知因此变得分散、碎片化。此外，日益增长(chang)的工作负担要求一种特殊的时(shi)间(jian)和(he)注意力的管理技术，这反(fan)过来也影响了注意力的结构。”概而言之，大家所处的是一个功绩社会(hui)，它将(jiang)“有(you)用”和(he)“效率”视为(wei)第一要义，它不(bu)仅入侵了对工作的评价(jia)，还(hai)侵入生活，爆(bao)炸的信息和(he)过度的刺激，将(jiang)工作和(he)生活同步变得匮乏，唯有(you)“歇斯底里”般的工作和(he)生产能够填补这种赤裸、单一的社会(hui)，由此，大家甘愿也不(bu)得不(bu)奴役自(zi)身。
《倦怠社会(hui)》，编辑: [德] 韩炳哲，译者:王一力，见识城(cheng)邦｜中信出(chu)版集团，2019年6月。
这也是为(wei)什么诸(zhu)如抑郁症、双(shuang)相情感症在二十一世纪集中暴发。它们某种意义上就是生活与工作界限破裂，工作无尽侵犯生活的症候。有(you)别于福柯刻画的“规训社会(hui)”，“倦怠社会(hui)”不(bu)以“不(bu)应(ying)该”的否(fou)定性概念为(wei)主导，而以“能够”的积极性概念为(wei)主导，它是一个特殊的劳动营(ying)：“这种劳动营(ying)的特殊之处在于，一个人同时(shi)是囚(qiu)犯和(he)看守、受害者和(he)施暴者。人类以这种方式进行(xing)自(zi)我剥削。在没有(you)主人的情况下，剥削也能照(zhao)常进行(xing)。那些(xie)身患抑郁症、边缘(yuan)性人格(ge)障碍或疲劳综合征(zheng)的人群显示出(chu)的症状，和(he)那些(xie)身处集中营(ying)的囚(qiu)犯的症状十分相似。”由过度生产、超负荷劳作和(he)过量信息导致的肯定性暴力不(bu)再(zai)是“病毒性的”免疫反(fan)应(ying)，而是一种消(xiao)化神经上的功能异(yi)常和(he)障碍。由于过量导致的疲乏、困倦和(he)窒息感并非他(ta)者的奴役，而是神经自(zi)身的暴力，大家被认定为(wei)“积极的存在者”，“悲(bei)伤”和(he)“愤怒”作为(wei)无用负面的情绪不(bu)被允许，“倦怠”和(he)“无聊”作为(wei)负面的价(jia)值成为(wei)被批判的对象：提倡“狼性学问”，批评说“你怎么这么懒？”“哭？哭有(you)什么用”，这类话语早就成为(wei)司空(kong)见惯的口号，但这不(bu)仅是外部奴役，反(fan)而是“我”对“自(zi)身”的要求和(he)鞭(bian)策。
“积极”的原罪
“积极”有(you)罪吗？契克(ke)的回(hui)答：“有(you)”。在《激情的陷阱》中，契克(ke)就把矛头指向了“积极”本身，分析了未(wei)经审视的“积极”作为(wei)主流学问图式如何带来了“过度劳动”和(he)“不(bu)平等”。契克(ke)将(jiang)这种价(jia)值在职(zhi)业选择上的体现总结为(wei)“激情原则”：“它是一种观念的简写，即那些(xie)要做出(chu)职(zhi)业决策的人，应(ying)当优先考虑他(ta)们在满足(zu)感和(he)自(zi)我表(biao)达方面的个人感觉”。这就是说选择工作时(shi)必须选择热爱并愿意付诸(zhu)一生努力的工作，而不(bu)是只为(wei)了糊口或经济安全和(he)声望(wang)地位去选择职(zhi)业。契克(ke)认为(wei)这一方面带来了社会(hui)经济特权的失衡，另一方面加重了社会(hui)的不(bu)平等。
《激情的陷阱》，编辑: [美]埃琳·A.契克(ke) ，译者:金方廷，中科书院/雅(ya)理中国科学技术出(chu)版社，2025年2月。
前者出(chu)于“激情原则”实际上只服务于中产阶级，并非服务于所有(you)人。当“你必须追求工作的意义而不(bu)是金钱”成为(wei)主流评价(jia)体制，似乎任何追求“地位和(he)金钱”的工作原因都不(bu)具备合理性。但当大家信誓旦旦站在道德制高点评价(jia)他(ta)人选择“功利”的不(bu)正当时(shi)，大家却被“激情的陷阱”所引诱。契克(ke)的社会(hui)学研(yan)究告诉大家：激情原则只适合中产阶级，他(ta)们拥有(you)足(zu)够的“家底”提供时(shi)间(jian)和(he)精力寻求所爱，并以最便捷的方式在“所爱”上有(you)“所得”，而工薪阶级寻求“所爱”却往往会(hui)落得一个难以承(cheng)担的结果。当其在成为(wei)学问图式时(shi)，会(hui)使得工薪阶级的价(jia)值取向不(bu)公正地受到(dao)挑战，并逐渐边缘(yuan)化，加重不(bu)平等，这就是说大家没有(you)理由批评一个没有(you)家底的孩(hai)子为(wei)了稳(wen)定的工作放弃梦想(xiang)。
《人生切割术》剧照(zhao)。
后者则是因为(wei)，“激情原则的学问模式既不(bu)是孤立的，也不(bu)是良性的；它是一个更大的学问信仰网络的部分，它淡化或否(fou)认劳动中的结构性障碍，并将(jiang)个人遭遇到(dao)的限制归咎于个人自(zi)己。”这就是说“激情原则”将(jiang)成败归于个人，否(fou)认某种学问主流图式对个人的影响，也否(fou)定集体性和(he)社会(hui)性的结构作用，其结果不(bu)过是更加孤立、分化的原子化个人。再(zai)次，激情原则不(bu)仅洗白了不(bu)平等，还(hai)使得雇主以隐(yin)秘的方式剥削了激情。在应(ying)聘岗(gang)位的环节，大家会(hui)发现对工作拥有(you)激情的面试者比起追求金钱、安稳(wen)等考虑的面试者拥有(you)更高的考虑机会(hui)，但契克(ke)的研(yan)究却说明(ming)这类员工在相同薪资(zi)条件(jian)下却工作了更长(chang)的时(shi)间(jian)。通过塑造你的梦想(xiang)，强化你对梦想(xiang)的激情，进而使用和(he)消(xiao)费你的激情。这让我想(xiang)起曾经在一档综艺里的名言：“你的梦想(xiang)是什么？”本来是在生产着不(bu)平等的机制，却以“梦想(xiang)”和(he)“激情”的名义，获得了自(zi)身不(bu)断运作的燃料。
契克(ke)的研(yan)究对象是美国，但大家也会(hui)发现，“积极”“激情”这一看似无疑，实则充斥着虚假和(he)奴役的价(jia)值观念，其实普遍存在，所谓的积极、激情不(bu)过是“兴奋剂社会(hui)”的催化物。进一步，大家还(hai)会(hui)发现，不(bu)止(zhi)有(you)激情的陷阱，还(hai)有(you)责(ze)任的陷阱、努力的陷阱、自(zi)律(lu)的陷阱等等。任何未(wei)经反(fan)思的“价(jia)值”都产生了一个“过度积极的社会(hui)”，以一种隐(yin)秘的方式带来了新的奴役——自(zi)我奴役。
自(zi)我倦怠及其克(ke)服
当工作和(he)劳动逐渐被异(yi)化为(wei)一种自(zi)我剥削的形式，生活开始消(xiao)失，大家必须追问：大家该何去何从。功绩社会(hui)和(he)日益膨胀的孤立个体所需要的良药不(bu)再(zai)是简简单单的生产发展。相反(fan)，从工业社会(hui)到(dao)后工业社会(hui)的发展，是孤立个体的不(bu)断强化，对个人的价(jia)值之理解发生了从“共同体”到(dao)“反(fan)身性思考”的转变，个人的价(jia)值不(bu)再(zai)看作是来自(zi)共同体，共同体的缺乏要求人们将(jiang)价(jia)值转向对个体发展和(he)生存的反(fan)思。其结果只是将(jiang)错误归因于个人，简单将(jiang)“人”诠释为(wei)个人行(xing)动的总和(he)，否(fou)认结构性的作用：“优绩主义的意识形态宣扬的是，劳动力的运作是公平的，一个人（或者一个群体）如果没有(you)成功，那也是他(ta)们自(zi)己的缺点造成的。”“这否(fou)认了结构性障碍的持续性力量，并将(jiang)克(ke)服这些(xie)障碍的责(ze)任推给了弱势(shi)群体”。现代(dai)化要求一种最简单的叙事，甚至提供了一种比信仰更为(wei)简单的叙事：“这种信念网络也可能促使人们对解决结构性不(bu)平等的集体解决方案产生特别强烈的抵触，如扩大社会(hui)性的支(zhi)持服务；它也可能有(you)助于淡化结构性不(bu)平等本身的存在感”。
《人生切割术》剧照(zhao)。
诚然，“自(zi)我倦怠”并没有(you)标准的解决方案，但契克(ke)至少(shao)提醒大家：任何预定的价(jia)值都可能成为(wei)一种拥有(you)强大力量的学问图式，并影响社会(hui)进程，因而对其认识和(he)反(fan)思是必要的；许多问题的解决需要结构性调整，这也是当年马克(ke)思留(liu)给大家的宝贵财富。再(zai)次，“集体性归因”并非推卸责(ze)任，也非宏大叙事的虚构，大家应(ying)当避免简单的个人主义叙事结构，毕竟“自(zi)我概念是通过性别化、阶级化和(he)种族化的结构和(he)机制建(jian)立起来的——这意味着，当人们寻求自(zi)我表(biao)达的职(zhi)业道路时(shi)，他(ta)们往往会(hui)帮助再(zai)现一种基(ji)于阶级、性别和(he)种族之上的职(zhi)业隔离。”忽视结构因素，自(zi)我归因就会(hui)沦为(wei)自(zi)我攻击，进而导致各种神经官能症。
《试论疲倦》，编辑: [奥] 彼得·汉德克(ke)，译者:陈民/贾晨/王雯鹤，世纪文景｜上海(hai)人出(chu)版社，2016年10月。
最后，我想(xiang)说，“倦怠”本身也具备合理性。作家彼得·汉德克(ke)在《试论疲倦》中论及一种“目光清澈的倦怠”，他(ta)建(jian)议以一种悠长(chang)、缓(huan)慢的关注，取代(dai)那种短(duan)暂(zan)、仓促、过量的注意。当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不(bu)断被鹰啄食(shi)肝(gan)脏，又不(bu)断生成时(shi)，鹰就是那个异(yi)化的普罗米修斯，啄食(shi)自(zi)身又产生自(zi)身。卡夫卡对其进行(xing)了有(you)趣的评价(jia)：“诸(zhu)神累(lei)了，老鹰累(lei)了，伤口在倦怠中愈合了。”普罗米修斯的寓言正是现代(dai)主体心理机制的原初喻象，对自(zi)身发动暴力，又不(bu)断同自(zi)身作战，麻木的疼痛则是倦怠感的来源。在难以改(gai)变结构时(shi)，放缓(huan)大家的目光吧(ba)，用一种悠长(chang)又审慎的目光重新审视这个慌乱又倦怠的世界和(he)自(zi)我。
编辑/黄家光 郑舒雨（温州大学人文学院）
编辑(ji)/走走
校对/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