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 刘松年 《卢仝烹(peng)茶(cha)图》
对(dui)茶(cha)稍有研究的人都知道(dao)，茶(cha)界有“明前茶(cha)，贵如金”之说。明前茶(cha)顾名思义是清明节前采制的茶(cha)叶，特点是受虫害侵扰少，芽叶细嫩，色(se)翠香幽，味(wei)醇形美，是茶(cha)中(zhong)佳品。那(na)么，除了品质上乘之外，究竟是什么让明前茶(cha)“贵如金”呢？
唐代，明前茶(cha)的概念开始清晰。唐代宗大(da)历五年（770年），湖州刺史于頔在顾渚山置贡茶(cha)院，《唐会要》记载(zai)：“每岁(sui)以清明日贡到，先荐宗庙，后分赐近臣”。这道(dao)政令背后，暗合着上古“春(chun)祭用(yong)新(xin)”的传统。《礼记·月令》载(zai)“孟春(chun)之月，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di)”，而茶(cha)树(shu)经冬复苏的头茬嫩芽，恰被赋予沟通天地(di)的灵性。
这种神圣性向(xiang)世俗(su)权力的转化，在清明宴赐茶(cha)礼中(zhong)尤为显著。贞元年间，每逢清明次日，德宗在曲江亭(ting)设“新(xin)火宴”，将用(yong)清明柳(liu)钻取的“神火”烹(peng)煮的紫笋茶(cha)赐予重臣。白居易(yi)《谢李六郎中(zhong)寄新(xin)蜀茶(cha)》诗云：“汤添(tian)勺(shao)水(shui)煎(jian)鱼眼，末下刀圭搅麹(qu)尘”，描绘的正(zheng)是这种御赐茶(cha)汤的烹(peng)点盛况。敦煌遗(yi)书P.2504号《茶(cha)酒论》记载(zai)“君王饮之，祭谢天地(di)；卿相饮之，不失礼仪”，道(dao)出明前茶(cha)在唐代权力场域中(zhong)的符号功能。
开元天宝年间，另一场静默的变(bian)革在文人雅集间萌发(fa)。王羲之兰(lan)亭(ting)“曲水(shui)流觞”的传统，至唐时逐渐演变(bian)为“以茶(cha)代酒”的新(xin)俗(su)。吕温《三(san)月三(san)日茶(cha)宴序》记载(zai)：“乃拨(bo)花砌，憩(qi)庭荫，清风逐人，日色(se)留兴。卧借青霭，坐攀香枝，闻莺近席而未飞，红蕊拂衣而不散”，茶(cha)宴的幽寂(ji)之美与酒宴的喧(xuan)闹形成鲜明对(dui)比。
南宋刘松年《卢仝（tóng）烹(peng)茶(cha)图》描绘了卢仝得好友(you)朝廷(ting)谏议大(da)夫孟荀送来的新(xin)茶(cha)，并当(dang)即烹(peng)尝的情景。卢仝是唐代诗人，自号玉川(chuan)子，范阳（今河北涿(zhuo)州市）人，家境贫穷仍刻苦读书，不愿入仕(shi)，以好饮茶(cha)誉世,被尊称为“茶(cha)仙”。
“以茶(cha)代酒”的新(xin)俗(su)在器物学问中(zhong)留下深刻印记。法门寺出土的秘色(se)瓷茶(cha)盏，其“千峰翠色(se)”正(zheng)为衬托明前茶(cha)汤的青碧；陆羽设计的“二十四器”中(zhong)风炉铸“伊公羹陆氏茶(cha)”铭文，将茶(cha)道(dao)与商(shang)相伊尹的治国之道(dao)并置。
最耐人寻味(wei)的是颜真卿等人在《竹(zhu)山连句(ju)》中(zhong)记录(lu)的茶(cha)会：二十位文士环坐竹(zhu)林，传饮的却不是酒觥而是茶(cha)瓯，诗句(ju)中(zhong)“流华净肌(ji)骨，疏瀹涤心原”的体悟，标志着茶(cha)饮正(zheng)式成为士人精神修炼(lian)的载(zai)体。
太平兴国二年（977年），宋太宗赵光义下诏改(gai)制贡茶(cha)，北苑官焙从此诞生中(zhong)国茶(cha)史上最奢华的制品——龙凤(feng)团茶(cha)。据《宣和北苑贡茶(cha)录(lu)》载(zai)，其制作“始于惊蛰，采以谷雨，造经百日”，仅拣茶(cha)环节就需“去膏务(wu)尽，团模务(wu)紧”。蔡(cai)襄监造的小龙团“每片(pian)计工值四万钱”，欧阳修感慨(kai)：“黄金可(ke)得，而此茶(cha)不可(ke)得也。”
这种极致豪侈在斗茶(cha)学问中(zhong)转化为视觉狂欢。宋徽宗《大(da)观茶(cha)论》规定斗茶(cha)标准：“盏色(se)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为上”，描述的正(zheng)是建窑兔(tu)毫盏与明前茶(cha)汤交融产生的“雪涛”效果。范仲淹(yan)《和章岷从事斗茶(cha)歌》中(zhong)“黄金碾畔绿(lu)尘飞，紫玉瓯心雪涛起”，展现的不仅是技术比拼，更是财富与品位的双重展演。南宋周密《武林旧事》记载(zai)张府寿宴：“供进(jin)茶(cha)瓯皆金棱秘色(se)，赐茶(cha)毕，奏乐彻席”，此时的明前茶(cha)已(yi)成彰显阶级身份的流动黄金。
明前茶(cha)的符号意义经历了三(san)重蜕变(bian)：唐代将其塑(su)造成“通神之饮”，通过祭祀仪式构(gou)建天人对(dui)话的桥梁；盛唐至北宋初期转型(xing)为“权力之饮”，在赐茶(cha)礼中(zhong)巩固君臣秩序；北宋中(zhong)后期则(ze)化为“欲望之饮”，在斗茶(cha)游戏(xi)中(zhong)释放物质欲望。这种嬗变(bian)暗合着中(zhong)国社会从宗教本位向(xiang)世俗(su)化的转型(xing)，恰如朱熹所言：“唐人之茶(cha)重礼，宋人之茶(cha)重味(wei)。”
明前茶(cha)承载(zai)着中(zhong)国农耕文明对(dui)时间的精微感知。元代王祯《农书》详述茶(cha)树(shu)栽培(pei)“秋后培(pei)壅，春(chun)前修剪(jian)”的农时规律。这种顺应天时的智慧，在袁(yuan)宏道(dao)《瓶(ping)史》中(zhong)被提炼(lian)为“茗赏者上也”的生活美学。当(dang)代茶(cha)学家庄(zhuang)晚芳(fang)指出：“明前茶(cha)之珍(zhen)贵，在于其凝结着中(zhong)国人对(dui)自然律动的哲(zhe)学思考。”
在机械化生产普及的今天，杭州狮(shi)峰山依然延续着“开茶(cha)节”焚香祭祖的传统，苏州东山茶(cha)农仍坚(jian)持“七不采”古训。从唐代贡焙的晨(chen)钟到现代茶(cha)园(yuan)的露台，明前茶(cha)始终(zhong)是中(zhong)国人测量春(chun)天的玉尺。
当(dang)茶(cha)盏中(zhong)舒展的嫩芽倒映出二十四节气的轮回(hui)，大家(men)品味(wei)的不仅是草木精华，更是文明长河中(zhong)永(yong)不褪(tui)色(se)的时间密码。
文/本报记者陈(chen)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