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北京3月(yue)28日电 3月(yue)28日,《新华每日电讯(xun)》“新华走笔”专栏发表(biao)记者杜(du)文杰撰写的(de)文章(zhang)《斜街正传》。
京城中轴线的(de)“正楷”旁,偏(pian)安着一道历史的(de)“行草(cao)”。
老北京城以中轴线对称布局,城内道路大多横平竖直,呈棋盘状分布。以“斜街”命名的(de)胡同和小街巷却也并不(bu)鲜(xian)见,如大栅栏附近的(de)杨梅竹斜街、什刹海旁的(de)烟袋斜街。然而,以会馆林立、名人聚(ju)集、皇城学问与各(ge)省(sheng)地(di)方学问交流碰撞闻名的(de)“斜街”,只有宣武门西南(nan)的(de)上斜街。
这条约600米长的(de)斜街,曾是(shi)古河道“银湾”的(de)遗迹。元人的(de)马蹄(ti)踏入河泥,明清赶(gan)考书生的(de)麻履踩过霜(shuang)痕,民国百(bai)姓的(de)千层底碾过积雪。叠压的(de)步履在古河床(chuang)上层层锻(duan)打,终(zhong)将时光(guang)夯成一条文明的(de)甬道。
“小时候隐(yin)约听老家儿说起过,这里以前是(shi)一条河。”正在家门口下象棋的(de)老街坊一边拱卒一边说,“‘出门奔斜街——不(bu)走正路’,说的(de)就是(shi)它。”
上斜街的(de)肌理中,藏着河流的(de)旧影。元代兴建大都(dou)时,工匠们保留(liu)下了天然水系,得以让“银湾”的(de)碧波穿城而过。至明清河道干涸,河床(chuang)却未湮(yan)灭——南(nan)来北往的(de)举子们在牛街北口折向东北,沿着故河道踩出一条“近路”。
史学家韩朴在《南(nan)城两翼斜街多》中还原了这幕奇景:从(cong)元大都(dou)到金中都(dou)来往最(zui)近的(de)路,有一条是(shi)出南(nan)城北垣东端的(de)崇智门,进大都(dou)南(nan)垣西端的(de)顺承门,久而久之,在南(nan)城的(de)废墟(xu)间形成了一条由西南(nan)向东北侧斜的(de)捷径,这便是(shi)后来的(de)下斜街与上斜街。
到了明代,南(nan)方各(ge)省(sheng)人员进京时,广安门是(shi)必经之路,而赶(gan)路的(de)人为了近便,往往在牛街北口就向东北行进,顺着河流故道一路走向宣武门。长此以往,这些来来往往的(de)人群就生生用(yong)脚在城南(nan)踩出了一条上斜街。真应了那句“地(di)上本没有路,走的(de)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上斜街的(de)泥土里,曾渗着饱含法(fa)治思想(xiang)的(de)墨汁。光(guang)绪二十(shi)九年(1903年),刚(gang)搬进上斜街居所的(de)沈家本在枕碧楼中伏案疾书,不(bu)远处(chu)护城河的(de)涛声拍打着窗棂。这位花甲之年的(de)法(fa)学家正面临毕(bi)生最(zui)艰难的(de)抉择(ze):是(shi)恪守《唐律疏议》的(de)祖制,还是(shi)借鉴域外法(fa)理去疴(ke)革弊?凌迟(chi)枭(xiao)首,非仁政也。他上书朝廷改革,斩断了延续千年的(de)酷刑锁链。
2022年3月(yue),这条因(yin)河而成的(de)上斜街,入选《首都(dou)功能核(he)心区传统地(di)名保护名录(街巷胡同类 第一批)》。
春日午(wu)后,斜街路口。一路之隔的(de)康(kang)乐里小学的(de)同学们围(wei)拢在一起,听老师(shi)现场讲解斜街两旁历史上的(de)会馆变迁。“上斜街两侧鼎(ding)盛(sheng)时期的(de)十(shi)二座会馆,曾是(shi)王(wang)朝鲜(xian)活的(de)神经末梢(shao)……”
我一边旁听,一边脑补那些历史的(de)片段:东莞新馆的(de)门前,年羹尧旧部的(de)铠甲声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de)是(shi)粤籍商贾的(de)南(nan)音(yin);番禺会馆内龚自珍洋溢着爱(ai)国热情的(de)墨迹尚未褪尽(jin),曾随(sui)林则徐南(nan)下,为抗击英舰铸(zhu)造过新式水雷的(de)潘仕成又搬到此处(chu)。
最(zui)令人感动的(de)是(shi)太原会馆屋(wu)檐下的(de)雕花门——1923年秋,高(gao)君宇将一枚西山红(hong)叶夹在信中:“满山秋色关不(bu)住,一片红(hong)叶寄相思。”石评梅却在红(hong)叶背面题下“枯萎的(de)花篮不(bu)敢承受这鲜(xian)红(hong)的(de)叶儿”。两年后,才女(nu)在荒冢前,镌刻下“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si)如彗星之迅忽”。
这些会馆的(de)梁柱间,激荡着历史学问的(de)风云。
沈家本总结扬弃古代法(fa)学思想(xiang),同时吸取西方现代法(fa)律理念,在枕碧楼修(xiu)订《大清律例》,终(zhong)成“中国近代法(fa)治的(de)开(kai)拓者和引(yin)路人”。
大藏书家伦明迁居东莞新馆后,将自己在烂缦胡同东莞会馆的(de)8间房全(quan)部用(yong)于藏书,并取名为“续书楼”,寄托了他决心续修(xiu)《四库全(quan)书》的(de)雄心壮志(zhi)。续书楼中的(de)藏书数(shu)万(wan)卷,由400多个藏书箱(xiang)储存,其中绝大部分都(dou)是(shi)《四库全(quan)书》未曾收录的(de)珍品。伦明最(zui)终(zhong)将这数(shu)万(wan)卷藏书尽(jin)捐公库,践行了“化私为公”的(de)箴言。
在前身是(shi)吴(wu)兴会馆的(de)沈家本故居,讲解员先容,这座见证中国法(fa)治近代化历程的(de)院落(luo)自2018年开(kai)放以来,始终(zhong)坚持免费(fei)开(kai)放。通过“枕碧会客厅”等(deng)品牌(pai)活动,将法(fa)治教育融入传统节日。2024年该故居因(yin)创新普法(fa)模式入选“西城家园优秀共(gong)建项目”,已经成为市民和游客了解法(fa)治学问的(de)一扇窗口。
漫步上斜街,很难想(xiang)象,曾经每年六月(yue)初六,这里竟会从(cong)书卷中苏醒,变成市井的(de)戏台。
自明代起至清乾(qian)隆年间,宫廷中都(dou)有驯象的(de)礼仪,上斜街附近设有一间驯象房。当时的(de)大象多是(shi)东南(nan)亚各(ge)国进贡而来,待遇(yu)着实不(bu)错,有官阶、吃俸禄,还会参(can)与皇家庆典——“洗象节”。
一位自称是(shi)雍正年间老账房后人的(de)长者,至今记得祖上传下来的(de)故事:“洗象日未至,酒肆二楼临窗位已预订一空。”民间流传,某年“洗象节”,一头公象突然扬起鼻子,将水柱喷(pen)向临街绣楼,惊得闺秀们钗环散落(luo),反倒成就了几段“象为媒”的(de)姻缘。顽童们躲在茶摊(tan)下突然跑(pao)出来拽(zhuai)象尾,差役举鞭笑骂(ma):“小猢狲!这可是(shi)六品俸禄的(de)‘仪卫’,比县(xian)太爷还尊贵!”
当暮色掠过伦明居所的(de)瓦当,青石板上投下长长的(de)影子。恍惚中,隐(yin)约可见当年的(de)书生、法(fa)学家、革命者提着灯笼走过,他们的(de)影子在斜街上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历史的(de)深(shen)处(c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