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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yu)兰花已衰未凋，大朵大朵，仍在枝头，疲(pi)惫并美丽着。

西府海棠将放未放，万千花蕾，浩瀚如海。张岱写他的梅花书(shu)屋，“坛前西府二树，花时积三尺香雪(xue)。”（《陶庵梦忆》）何等无为，何等豪侈。

路上望(wang)得见西山，几抹黛色(se)，浮(fu)现在天边。真想一(yi)直(zhi)走下去，晒着春暖的太阳，繁花似锦，开在身旁。

3月29日，坐(zuo)出租车穿过市区，隔着玻璃(li)窗，红尘隐隐，街声(sheng)低沉，似海日潮音。窗外阳光切近，草木像亲(qin)人，处处都是(shi)春的消息。

柳色(se)鹅黄转翠绿，眼看就要飞絮。清明节也真近了。年(nian)年(nian)此时，记起五代张泌的《江城(cheng)子(zi)》：“飞絮落花，时节近清明。”飘絮的有柳树，也有杨树，好像古代的春天才真是(shi)春天，古代的清明才真是(shi)清明。

我(wo)喜欢这首词里的慵懒时光，以及萦绕其间的淡淡惆怅。“碧阑干外小中庭”，小小的庭院，既近又远，我(wo)们可以想象观看的视角，是(shi)从阑干后边。阑干的碧色(se)，以及区隔，加深了庭院的寂寞。隔着阑干，看那方庭院，仿佛一(yi)个小宇宙，自(zi)给自(zi)足。

“雨初晴，晓莺声(sheng)。”读到这里，感觉到雨后阳光的明亮(liang)和温热了吗？闻到湿润的泥土(tu)气息了吗？听见莺声(sheng)如何婉转了吗？诗人用文字(zi)创造出他体验(yan)到的时空，作为读者，我(wo)们需要通过回忆或想象去还原，去重新体验(yan)。

清明节不是(shi)日历上的日子(zi)，而是(shi)随飞絮落花而来的日子(zi)。“飞絮落花，时节近清明。”我(wo)们不是(shi)活在人事之中，而是(shi)活在万物之中，活在众多场景之中。工作，玩乐，聚会，旅行，乃至生老病死，都只是(shi)生活的外表，而非生命的实质(zhi)。生命的实质(zhi)，我(wo)们活过的岁(sui)月，不是(shi)一(yi)段历史，而是(shi)一(yi)首诗。

“睡起卷帘无一(yi)事，匀(yun)面了，没心(xin)情。”最后，词中人出现，睡起卷帘，这里的“无一(yi)事”真好。匀(yun)面了，对着闲庭飞絮，只是(shi)个漠然(ran)。

若问(wen)这首词说了什么，有什么意义，我(wo)会回答它什么也没说，一(yi)味挖掘现实意义是(shi)拜物行为。诗的高贵就在于没有意义，或只对想象有意义。词中的一(yi)小片时空，一(yi)个普通的生活场景，如同(tong)所有的场景，我(wo)们活在其中，这就是(shi)意义。

日长飞絮轻

南宋 毛益《柳燕(yan)图》

《破阵子(zi)》

(北宋)晏殊

燕(yan)子(zi)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池上碧苔三四点(dian)，叶底黄鹂一(yi)两声(sheng)。

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nu)伴(ban)，采桑径里逢迎。

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shi)今(jin)朝斗草赢。

笑从双(shuang)脸生。

《破阵子(zi)》

(北宋)晏殊

燕(yan)子(zi)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池上碧苔三四点(dian)，叶底黄鹂一(yi)两声(sheng)。

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nu)伴(ban)，采桑径里逢迎。

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shi)今(jin)朝斗草赢。

笑从双(shuang)脸生。

晏殊这首词很安静，可以听见光阴(yin)流转。词中的时间，也是(shi)万物的时间，万物皆为信使，让我(wo)们感觉岁(sui)序安稳。

如同(tong)生活在古老的神话中，从前的我(wo)们栖居在大地上，对天地自(zi)然(ran)心(xin)怀敬意。社，就是(shi)土(tu)地神，社日即是(shi)祭祀土(tu)地神的日子(zi)，有春社和秋社。新社即春社，在立(li)春后清明前。

三十多年(nian)前，北方农村男子(zi)名带“社”字(zi)的还很常见，我(wo)们村就有立(li)社、广社、随社、西社、东社、社印等。虽然(ran)祭祀社神的仪式已经式微，但集体记忆保存在普遍化的命名里。

再来说燕(yan)子(zi)。燕(yan)子(zi)也叫玄鸟，玄即黑(hei)色(se)，有神秘的意思。《诗经·商颂·玄鸟》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尽管也有人释“玄鸟”为凤凰，还有人释之为鹤，但古代典籍注疏(shu)通常释玄鸟为燕(yan)子(zi)。“燕(yan)子(zi)来时新社”，春分前后，燕(yan)子(zi)飞回北方，仿佛开启(qi)了新的篇章，大地上万物复苏，生机勃勃，这时就到了春社的日子(zi)。

“梨花落后清明”，岁(sui)序像一(yi)首乐曲，梨花落后，便(bian)是(shi)清明时节。前两句诗的节奏，正是(shi)物候变(bian)迁的节奏，诗句本身的旋律，恰如春光流转，带动我(wo)们内心(xin)的情感。

接着两句：“池上碧苔三四点(dian)，叶底黄鹂一(yi)两声(sheng)。”应(ying)是(shi)午后，阳光很静，没有一(yi)丝风。池上碧绿的泽苔草，三四叶片，浮(fu)于水(shui)面。树荫(yin)深处传来黄鹂的啭鸣，仅一(yi)两声(sheng)，更增添这昼长人静。三四点(dian)与一(yi)两声(sheng)，如写意画，笔触疏(shu)淡，略加点(dian)染，暮春风光宛(wan)然(ran)纸(zhi)上。

“日长飞絮轻”，柳絮轻飞，自(zi)在如梦，世上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从这静谧的梦境，传来少女(nu)的笑声(sheng)。“巧笑东邻女(nu)伴(ban)，采桑径里逢迎。”东邻女(nu)伴(ban)，典出宋玉(yu)的《登徒(tu)子(zi)好色(se)赋(fu)》，巧笑倩兮，冶容灿兮，而她们却只是(shi)去采桑。如此才是(shi)真境，寻常世景，被真正看见，被深刻感受，瞬间化腐朽为神奇，即便(bian)凡人亦有仙意。

“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shi)今(jin)朝斗草赢，笑从双(shuang)脸生。”“疑怪”就是(shi)难怪，语气戏谑，活泼可爱。最后几句，又是(shi)梦，又是(shi)斗草，又是(shi)笑靥(yan)，乃不知是(shi)写少女(nu)，还是(shi)写春天，但觉一(yi)片空阔光明。

斗草是(shi)古代女(nu)子(zi)玩的一(yi)种(zhong)游戏，即斗百草，大约起源于远古的卜筮。儿时我(wo)玩过用香附子(zi)占卜天气，其做法是(shi)折一(yi)根草茎，两人各执一(yi)端，同(tong)时从两头撕开，撕到中间如果形成一(yi)个四边形，那就预示明日天晴，如果形成“工”字(zi)形，则预示明日天阴(yin)，所以香附子(zi)也叫“阴(yin)天晴天草”。女(nu)子(zi)斗草游戏，并无实用目的，就算占卜天气，也只是(shi)好玩，结(jie)果是(shi)否准确没人在意。

清明上巳游春时

清 华嵒《春谷杜鹃图》

《采桑子(zi)》

(北宋)欧(ou)阳修

清明上巳西湖好，

满(man)目繁华，争道(dao)谁家，

绿柳朱轮走钿车。

游人日暮相(xiang)将去，醒醉(zui)喧哗，

路转堤斜，

直(zhi)到城(cheng)头总是(shi)花。

《采桑子(zi)》

(北宋)欧(ou)阳修

清明上巳西湖好，

满(man)目繁华，争道(dao)谁家，

绿柳朱轮走钿车。

游人日暮相(xiang)将去，醒醉(zui)喧哗，

路转堤斜，

直(zhi)到城(cheng)头总是(shi)花。

词中盛景如今(jin)只能想象。那样的游春已如传奇，我(wo)们不再天真烂漫。我(wo)们发明各种(zhong)高科技，似乎就是(shi)为了把自(zi)己与万物隔离，与他人隔离，最终也与自(zi)己隔离。

我(wo)不是(shi)个怀旧的人，但有时的确怀念从前，怀念与自(zi)己无隔，与人世无隔，与山川草木无隔。比如开春古会，村里唱戏，台上戏子(zi)在唱，台下的观众和食(shi)货摊(tan)也在戏中，台上台下是(shi)一(yi)个大的风景，村口陌路上人来客(ke)往，就连(lian)渠水(shui)草树，家中鸡犬，皆洋溢着喜气。

古代的春天更繁盛，春和景明，柳绿花红，游人遍野，赏花踏青。农历三月三日，上巳节，其源可追溯至上古水(shui)边祓禊，起初带有辟邪(xie)除晦的宗教意义，需由女(nu)巫主持且举行祭祀仪式，西周时载入国家礼制，后来演变(bian)为大型群体狂欢，成为春天最盛大的民(min)俗活动。

公元1049年(nian)，宋仁宗皇佑元年(nian)，欧(ou)阳修移知颍州(zhou)，见当地民(min)风淳朴，土(tu)厚水(shui)甘，讼简人和，遂(sui)慨然(ran)而有终焉之意，于是(shi)买田于颍，并与好友梅尧臣相(xiang)约，日后退(tui)居来此终老。二十年(nian)后，他如愿(yuan)归颍，再游西湖，作《采桑子(zi)》十首，深情遥致，十词无一(yi)重复。

这首词咏颍人清明上巳的游春盛况。上巳，寒食(shi)，清明，三节相(xiang)近，所以常在一(yi)起。欧(ou)阳修的写法很有意思，游人如何在西湖狂欢，他一(yi)字(zi)不提，只写来回路上的风景。

先看来路：“清明上巳西湖好，满(man)目繁华，争道(dao)谁家，绿柳朱轮走钿车。”满(man)目繁华，此繁华既有自(zi)然(ran)景物，更有人世风光。钿车游人，贵贱贤愚，争相(xiang)走在游春的路上。欧(ou)阳修爱颍州(zhou)西湖，更爱眼前这些天真的人，他只顾看他们，实在还比看花要紧(jin)。

再看归途：“游人日暮相(xiang)将去，醒醉(zui)喧哗，路转堤斜，直(zhi)到城(cheng)头总是(shi)花。”一(yi)天的欢娱之后，日暮时分，游人更加烂漫，相(xiang)将归去，或醒或醉(zui)，说说笑笑，路转堤斜，直(zhi)到城(cheng)头总是(shi)花。

我(wo)在北京的几天，所到之处也总是(shi)有花。3月31日，午饭后和朋友在胡同(tong)里闲步，杨树已茁新芽，很快就要飘絮。走到一(yi)架丝瓜藤下，几条枯干的丝瓜仍挂在那里，小小野趣引我(wo)们仰(yang)面看了半天。

4月1日，早晨散步至一(yi)高架桥旁，绿化带灌(guan)木丛中，灰喜鹊喳(zha)喳(zha)叫，路边几簇淡紫(zi)碎花，草名叫“诸葛菜”，似乎不应(ying)该。路过点(dian)心(xin)店(dian)，门口写着“新进青团”，这几个字(zi)放在一(yi)起，完全不是(shi)青团，江南的青团，那是(shi)清明节的味道(dao)，带有风露与日晒气。

4月3日，离京，坐(zuo)在机场快线列车上，眺望(wang)窗外苍莽的大地，一(yi)片一(yi)片杨树林：英俊的白杨树，悲伤(shang)的白杨树，永远的白杨树。机场停机坪外围，郁郁都是(shi)柳树，朦胧树色(se)，涂抹漫延直(zhi)接天际。

编辑 / 三书(shu)

编辑 / 张进 李阳

校对 / 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