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乡下的宅子(zi)，据(ju)我所知经历了三轮修建。最早的房屋主体能回溯到清代(chao)，当时有祖上(shang)在朝(chao)廷当官，老家的房屋建得气派。据(ju)长辈回忆，牌楼高(gao)耸，游(you)廊水榭，单是厢房就有三十六(liu)间。
后来经历岁月，房屋悉数被拆(chai)，牌楼的石条至(zhi)今还在老家某条河的河堤上(shang)；数十间房屋也没(mei)了，爷爷的同(tong)族兄(xiong)弟们在旧址附近各立(li)门户，爷爷誓死不迁，护住(zhu)其中一片地，在上(shang)面(mian)重整(zheng)了栖(qi)身之所。
但老宅的气韵还在。小时候，每(mei)逢(feng)下雨天，我都爱在天井的青石地上(shang)玩水。天井古朴，后面(mian)的房间有高(gao)高(gao)的门槛(kan)，和某些民国剧里的场景(jing)很像。我也见过厢房里鎏金的木(mu)质雕花(hua)床围和踏(ta)板，厢房的大木(mu)箱里还放着布料硬挺的宽大紫色长袍，上(shang)面(mian)绣着巨大的白色蟒蛇。
后来，老宅实在破(po)旧得不成样子(zi)。当家的爷爷一声令(ling)下，举债(zhai)建起(qi)了当时最流行的二层楼房。因(yin)为大家家人口(kou)众多，楼房建得体量颇大，我爷爷常常在邻(lin)人的赞美中面(mian)露得意之色。
但房子(zi)的设计现在看来非常令(ling)人费解——楼上(shang)楼下每(mei)个房间都兼过道功能，毫无(wu)私密性可言。再加上(shang)楼上(shang)有两(liang)间房正当西晒，东冷夏热，可以说十分浪费。有次我忍不住(zhu)吐槽房屋结构不合理(li)，我妈(ma)迅速瞅了我爷爷一眼，示意我马(ma)上(shang)闭嘴。
这(zhe)栋楼房对我最大的好处，是靠(kao)里那侧楼上(shang)有间书房，里面(mian)全是书，从古典小说到通俗小说，从中国四大名著到《呼啸山庄(zhuang)》《茶花(hua)女》都有。小时候，我的大部(bu)分时间都消磨在这(zhe)间书房里。
后来，全家陆续在城里购置房屋，爷爷奶奶生(sheng)前大部(bu)分时间也住(zhu)在城里。但我爸对老房子(zi)有特殊情结，总(zong)要(yao)时常回来打理(li)修葺，过年(nian)全家人也总(zong)要(yao)留些时间在老房子(zi)里团聚。我弟结婚时，婚礼就是在乡下举办的。我爸趁机将老房子(zi)翻新，加了车库，建了围墙，又在院墙内外种花(hua)种树，开辟菜园。
抛开不合理(li)的房屋设计，老房子(zi)坐落在一片山环水抱的郁郁葱葱中，又兼灰瓦白墙、浅蓝色门窗(chuang)，美感是有的。去年(nian)清明节，舅爷爷携子(zi)女回乡扫(sao)墓，用无(wu)人机围着老家盘旋一圈，也是一片昼景(jing)清和的好景(jing)象。
最近一些年(nian)，我爸尤其爱待在乡下，应季耕作，整(zheng)日打理(li)他的鱼塘、菜地、果树、花(hua)草。他对作物有要(yao)求(qiu)，会亲自嫁接改良；干活又追求(qiu)精细，菜地土坷垃都恨不得薅得颗粒均匀。最近几年(nian)桃树梨树都开始(shi)结果，鸟患屡禁(jin)不绝，搞(gao)得他十分头疼。我每(mei)每(mei)打电话回去，他几乎都在忙。
我家也因(yin)此四季粮食果蔬不断，院子(zi)里两(liang)株巨大的杨梅树前几年(nian)结果，乒乓球大的杨梅甜美多汁，在当地出名，每(mei)年(nian)早早就有人预定。我妈(ma)也常常回乡下，把吃(chi)不完的作物制作成各式小菜。
很多人很羡慕我家这(zhe)种生(sheng)活状态，觉得简直就是田园梦和城市便捷生(sheng)活的完美结合。我可能生(sheng)长于斯，向来对此不以为然，自小便只想远离这(zhe)里。十几岁开始(shi)在城里寄宿读书，后来又在越来越遥远的他乡工作，如同(tong)不谙(an)水性的人扑(pu)进河流，晕头转向，又总(zong)要(yao)试着扑(pu)腾，无(wu)暇回望，与老房子(zi)渐行渐远。
也许(xu)正是因(yin)为足够远，才对老房子(zi)里的面(mian)貌(mao)有了新的认识。它几经风霜，至(zhi)今也没(mei)能构建起(qi)城里的便捷舒适，但这(zhe)些年(nian)愈发像家里人的精神基地。爷爷奶奶去世后，每(mei)年(nian)后辈们仍要(yao)依惯(guan)例(li)在老房子(zi)里团聚；生(sheng)病的姑姑出院后，要(yao)回老房子(zi)里休养；我叔近年(nian)来为生(sheng)计奔忙，有时半夜(ye)驱车回老房子(zi)，跟我爸一起(qi)煮顿宵夜(ye)，抽根烟，又继(ji)续赶(gan)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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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很久没(mei)有回老房子(zi)了。几年(nian)前的这(zhe)个时候，家里人回乡下，在群里发了张(zhang)老房子(zi)的照(zhao)片，我一直收藏在手机里。照(zhao)片里，屋后桃花(hua)开得正盛(sheng)，一场春雨后，花(hua)瓣落满(man)山坡(po)，小侄子(zi)走过山坡(po)，独享了这(zhe)片春色。其他姑且不论，老房子(zi)有最慷慨的春色。
家中何所有，独享一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