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6日晚，BassBath低音浴聋人友好蹦迪在上海市昭化路(lu)的酒吧里举行。活(huo)动由听(ting)人胖丁(ding)、Vis和聋人胡晓姝共同发起，自2024年5月以来已经举办了四场。参(can)与(yu)活(huo)动的人大多数是(shi)聋人，也有(you)梁硕这样对聋人学问感兴趣的听(ting)人。梁硕经常出入蹦迪派对，但几乎没有(you)见过聋人参(can)与(yu)者。在他的认(ren)知里，蹦迪是(shi)以音乐为(wei)核心的活(huo)动，听(ting)不到音乐的聋人似乎很难(nan)参(can)与(yu)。

聋人艺术家胡晓姝（左）在台上用(yong)手语主持

而BassBath现场却是(shi)另外一番场景： 舞池(shi)随着音乐沸(fei)腾(teng)。大家扭动身体，摇晃手臂，无论是(shi)聋人或听(ting)人，所有(you)人都踩在节拍上。

询问(wen)身边的聋人，他们感受到的音乐是(shi)什么样的，有(you)人把(ba)手放在胸口起伏(fu)了两下，像按着跳(tiao)动的心脏，然后(hou)在手机(ji)上打下两个字(zi)：“共振”。丹妮(ni)是(shi)一名聋人咖啡师，她说：“强劲的低音节奏会让整个舞池(shi)都跟着震颤(chan)，身体能明显感受到那种(zhong)声波带来的冲击，就像被音乐的力量包(bao)裹着，特别带劲。”

低音的震动，变幻的灯光(guang)，身边人的动作， 这里的音乐不局限于(yu)听(ting)觉，而是(shi)触(chu)觉、视觉的综合感官体验。

BassBath低音浴的名字(zi)是(shi)胡晓姝起的，在手语里是(shi)双(shuang)手手掌上下交叠，手指颤(chan)动，模拟下方(fang)的震动带起上方(fang)的震动。这个名称源自她作为(wei)聋人的音乐体验：低音带来的震动感像层层波浪，音乐像水一样流过她的身体。名字(zi)一经提(ti)出，胖丁(ding)和Vis都很喜欢(huan)，主创团队就这样敲定了名字(zi)。她们希翼这个活(huo)动能把(ba)所有(you)人融合在一起，将(jiang)整个场地变成一个音乐构成的浴池(shi)。

小春是(shi)参(can)加低音浴活(huo)动的聋人。39岁那年，她在家人的坚持下装了人工耳蜗。去(qu)参(can)加蹦迪活(huo)动的这天，她化了淡妆，把(ba)孩(hai)子交给外公，享受自己的时间。现场的声音很大，她一下没有(you)适应，“感觉耳朵炸开了”。她把(ba)人工耳蜗摘了下来，去(qu)感受震动，“心脏都咚咚响”。那天她认(ren)识了一位老乡，活(huo)动结束后(hou)依(yi)然保(bao)持着联系。她已经很久没有(you)认(ren)识新朋友了，大多数朋友不在上海，只能线上聊天。

比感到震动更重要的是(shi)，聋人不再置身事外。曾(ceng)经有(you)听(ting)人朋友带燕燕去(qu)过普通的蹦迪活(huo)动，但她觉得(de)没意思。“主要是(shi)没参(can)与(yu)感！”大家玩得(de)很开心的时候，她只能站(zhan)在一边默(mo)默(mo)看着。

在BassBath，燕燕是(shi)最活(huo)跃的参(can)与(yu)者之一。她推着熟人朋友进舞池(shi)斗舞，在旁边蹦蹦跳(tiao)跳(tiao)，欢(huan)呼起哄，充当气氛组(zu)。斗舞结束，所有(you)人一起绕着圈跳(tiao)舞，在舞池(shi)里不分听(ting)人和聋人，大家全部(bu)玩在一起。

一群人蹦迪

聋人与(yu)听(ting)人成立策划团队

BassBath的舞池(shi)不只属于(yu)年轻人，还有(you)68岁的胡奶奶。胡奶奶是(shi)聋人，银色的头顶(ding)上扎了一个小辫(bian)子。她永(yong)远站(zhan)在前排，尽情(qing)伸展着肢体。胖丁(ding)常常担心奶奶的身体，不时劝她去(qu)休息(xi)。但不一会儿，胡奶奶又回到了舞池(shi)。

胡奶奶（前中）与(yu)朋友合影

BassBath活(huo)动的缘起，要从胖丁(ding)和胡奶奶的故事讲起。

2023年春，胖丁(ding)在一个闲置交换市集摆摊，胡奶奶看中了她卖的草编包(bao)。后(hou)来胡奶奶常邀请(qing)胖丁(ding)去(qu)家里玩，二人成了朋友。她知道奶奶喜欢(huan)做手工，会带上串珠工具，和奶奶一起穿手串。胖丁(ding)最开始(shi)会的手语也是(shi)奶奶教的，她最早学会的一个词是(shi)“记住(zhu)”，因为(wei)奶奶经常告诉她某个手语词的打法，之后(hou)叮嘱她“记住(zhu)”。

手语里没有(you)所谓的委婉语，奶奶分享自己的感受是(shi)热烈而直(zhi)接的。每次出门，她都会给胖丁(ding)发自己和每一位朋友的合照，哪怕刚认(ren)识也会称呼对方(fang)为(wei)“我最好的朋友”。坐地铁、吃麦当劳等(deng)日常生活(huo)细节也会分享给胖丁(ding)。胖丁(ding)感受到奶奶对生活(huo)的热情(qing)与(yu)不会疲倦(juan)的探(tan)索欲，也见证着奶奶作为(wei)聋人和老人的双(shuang)重困境。

和胡奶奶的相处为(wei)胖丁(ding)打开了聋人世界的窗口，但在社会上，聋人与(yu)听(ting)人好像是(shi)分开的两个群体。“大家看不见彼此，也就无法真正理解彼此。”她和好朋友Vis决定办一场聋听(ting)融合活(huo)动，帮聋人和听(ting)人建立连接。

她们想到，在音乐声很大的蹦迪俱乐部(bu)里，其实大家都是(shi)无法说话的，手语成了最实用(yong)的交流方(fang)式，人与(yu)人之间反而会变得(de)亲(qin)近，适合相互认(ren)识，那就办一场聋人友好蹦迪吧。

作为(wei)两个听(ting)人，涉(she)及到残障群体的活(huo)动，需要有(you)残障人士参(can)与(yu)策划。因此胖丁(ding)和Vis联系上了之前认(ren)识的聋人艺术家胡晓姝，成立了三人策划团队。

发出邀请(qing)时，胖丁(ding)和Vis做了大量的功课，列了一个初(chu)步的策划方(fang)案。但胡晓姝一看就说，“这太听(ting)人了。”因为(wei)她们计划邀请(qing)的艺术家全是(shi)听(ting)人。后(hou)来胡晓姝邀请(qing)了大量聋人艺术家。在BassBath，可(ke)以看到聋人舞团、聋人说唱歌手、聋人插画师、聋人DJ的身影。每一期的主持人也由胡晓姝担任，同时也为(wei)在场的听(ting)人配备了手语翻译(yi)。

每场活(huo)动都要花(hua)费一个月的时间准备，场地、设备、音乐、志愿者，一场聋人友好活(huo)动需要付出更多的精力。

因为(wei)聋人无法听(ting)到高频声音，但能够通过触(chu)觉来感受低频的部(bu)分，Vis给联系好的DJ发国外聋人DJ的作品，沟通好音乐需要什么频段(duan)。活(huo)动场地选择了一个休息(xi)区下面是(shi)架(jia)空木板的酒吧，能够更好地传导震动。哪怕不在舞池(shi)中，坐在沙发区聊天也能感受到震感从脚下传来。

在这里，视觉 被进一步强调(diao)。一般俱乐部(bu)的灯光(guang)会被压暗以烘托(tuo)氛围(wei)，而BassBath特地将(jiang)灯光(guang)调(diao)亮，方(fang)便聋人看手语。每次音乐和灯光(guang)的调(diao)试，必须有(you)胡晓姝在场，以确定是(shi)否适合聋人。

活(huo)动中， 聋人朋友的开心来自音乐，来自跳(tiao)舞，也来自不用(yong)说明就可(ke)以用(yong)手语和身边人聊天。在大家聊天喝酒的场合，他们不再只是(shi)干坐。胡奶奶蹦迪蹦累(lei)了，就在沙发区教听(ting)人们手语。明亮的暖色灯光(guang)中，四双(shuang)听(ting)人的手跟着奶奶的示范，第一次打出了不连贯但是(shi)完(wan)整的句子：“大家都是(shi)一家人。”

BassBath低音浴聋人友好蹦迪现场（受访者供图）

听(ting)人学手语

蹦迪后(hou)建起学习(xi)小组(zu)

在手语版的你画我猜环节，不会手语的听(ting)人被推到舞台上，看着台下各种(zhong)肢体动作来猜语意。题目(mu)“BassBath”出来的一瞬间，屏气凝神的人群突(tu)然沸(fei)腾(teng)起来，有(you)人模仿搓碟，有(you)人扭动身体跳(tiao)舞，有(you)人指着地面示意：“这里（这个活(huo)动）！”下一道题目(mu)出来，有(you)人握手，有(you)人比划自己和身边人，燕燕和旁边的人一起演绎见面时热烈拥抱的场景，台上的答(da)题者马上反应过来：“朋友！”听(ting)人给出正确的答(da)案是(shi)游戏中燕燕最开心的时刻：“说明我的表达方(fang)式，健全人能懂。”

但在聋人负责猜、听(ting)人负责比划的环节，听(ting)人失语了，他们不知道如何用(yong)肢体语言传达意思，最后(hou)变成了聋人挤到前排，为(wei)台上的聋人答(da)题者提(ti)示。这也是(shi)整场活(huo)动中听(ting)人的状态：聋人就在自己身边畅聊，他们却无法加入对话，也无法表达自己。失语的感觉对于(yu)聋人来说是(shi)日常体验，在这个特殊的场合，却被听(ting)人切实地感受到了。

王馨(xin)因药物后(hou)天听(ting)力受损，损失达70分贝。声音退出世界的同时，她也退出了原来的社交圈。活(huo)动当天，她用(yong)简单的手语加上打字(zi)，和聋人朋友聊工作，简单的对话却让她很开心，“和正常人聊天，他们会嫌弃我听(ting)不见，和一样听(ting)力不好的人交流，大家都是(shi)真诚的。”

姚宇(yu)翔从苏州来上海参(can)加BassBath，他刚从上一份西点师的工作离职。工作环境里只有(you)他一个聋人，同事也不会手语，他下班后(hou)都是(shi)自己打游戏。生活(huo)中遇到需要和听(ting)人沟通的地方(fang)，他就用(yong)手机(ji)里的语音转文字(zi)App。活(huo)动当天，和姚宇(yu)翔聊天的听(ting)人朋友都能感受到他的照顾：他和聋人朋友畅聊的时候，会停下来用(yong)手机(ji)打字(zi)告诉旁边的听(ting)人朋友在聊什么，防(fang)止他们被排除在对话之外。确认(ren)对方(fang)是(shi)听(ting)人且不会手语之后(hou)，他会迁就听(ting)人的表达习(xi)惯，打开语音转文字(zi)递到对方(fang)面前：“你可(ke)以说话！”

手语翻译(yi)专业(ye)的学生凡凡觉得(de)，不应该要求聋人承担所有(you)解决障碍(ai)的责任，因为(wei)聋人有(you)自己的语言，可(ke)以用(yong)手语表达自己。从另一个角度讲，是(shi)因为(wei)听(ting)人不会手语才存在这样的障碍(ai)。她最喜欢(huan)的手语词是(shi)“谢谢”，因为(wei)很多听(ting)人最先学会的就是(shi)这样的日常用(yong)语，简单的动作却能释放足够的善意。她每次遇到聋人咖啡师，用(yong)手语跟对方(fang)说“谢谢”，对方(fang)都会很高兴，因为(wei)她在用(yong)他们的语言。

第一场Bathbass之后(hou)，对手语感兴趣的听(ting)人参(can)与(yu)者拉了一个手语学习(xi)小组(zu)，现在这个小组(zu)已经发展到了近60人。

在BassBath，听(ting)人雷小第一次认(ren)识了聋人朋友，也第一次拥有(you)了手语名字(zi)。聋人朋友教她，在空气中连续画出折(she)线模拟闪电的形状，就是(shi)“雷”。

胡奶奶递给她一张(zhang)纸巾，上面写着“我和各位朋友相聚一起，开心啦！”雷小拿着纸巾，不知如何回复，于(yu)是(shi)用(yong)身边人现教的手语告诉奶奶，“我见到您很开心”。此前每个交流的回合都要等(deng)待漫长的过程(cheng)，或是(shi)写字(zi)，或是(shi)打字(zi)，但是(shi)手语带来了即时的交流。奶奶看懂了，立即回复：“我很、很、很高——兴！”“很”打了三次，“高兴”的“高”打得(de)特别高，一直(zhi)打过了头顶(ding)。

BassBath低音浴聋人友好蹦迪现场（受访者供图）

一步一步走

意识到差异性(xing)能让社会变更好

在胡晓姝教听(ting)人手语的环节，四五个人握着毛(mao)毛(mao)的手，辅助他做出正确的手语动作，告诉他“这是(shi)‘交朋友’”“这是(shi)‘处对象’”。因为(wei)毛(mao)毛(mao)是(shi)一位盲人，无法看到台上胡晓姝的示范，朋友们通过这种(zhong)方(fang)式来教他手语。

有(you)一位聋人朋友拉起毛(mao)毛(mao)的手，将(jiang)他带到舞池(shi)中。毛(mao)毛(mao)没有(you)蹦迪的经验，身体有(you)些僵硬。聋人朋友则拉着他的手，带领他完(wan)成了一场以手部(bu)动作为(wei)主的蹦迪。后(hou)来这位聋人朋友说，他带毛(mao)毛(mao)上去(qu)跳(tiao)舞，因为(wei)“希翼毛(mao)毛(mao)开心快乐”。

这是(shi)BassBath第一次有(you)盲人到场。活(huo)动当天，得(de)知毛(mao)毛(mao)要来，胡晓姝联系了残联和之前合作过的志愿者组(zu)织，但是(shi)没找到能为(wei)盲人提(ti)供无障碍(ai)帮助的志愿者。最后(hou)毛(mao)毛(mao)的好友们拉了一个六七个人的微信群作为(wei)支(zhi)持小组(zu)，接毛(mao)毛(mao)入场，并在活(huo)动过程(cheng)中向他转述身边发生着什么。在残障群体中，社会支(zhi)持无法涵盖的部(bu)分，往往由个体自发的组(zu)织来填补。

胡晓姝很高兴有(you)朋友能来陪(pei)毛(mao)毛(mao)，但她更希翼有(you)专门的无障碍(ai)服务的志愿者来完(wan)成这项工作。

早年，胡晓姝在奥地利旅游期间，得(de)知维也纳国立大学在招生，就去(qu)参(can)加了入学考试。学校为(wei)她专门提(ti)供了无障碍(ai)支(zhi)持，她的中国手语被翻译(yi)成奥地利手语，再到德语口语的多重翻译(yi)。那年的一百名新生中，有(you)胡晓姝这位聋人学生。毕业(ye)后(hou)，胡晓姝进入机(ji)构工作，给企业(ye)做无障碍(ai)观念培(pei)训，为(wei)残疾人提(ti)供就业(ye)引导。

胡晓姝如今把(ba)这些无障碍(ai)经验带来，在BassBath构成了一个小小的梦(meng)想试验场。BassBath第三期的宣传片(pian)模拟了资讯联播的形式，胖丁(ding)的口语播报在大屏，左下角是(shi)胡晓姝的手语翻译(yi)。开场半分钟，胡晓姝从小屏里敲了敲胖丁(ding)，表示手语播报的屏幕太小了，聋人看不到。之后(hou)胡晓姝决定破窗，换到了大屏的位置，口语播报第一次出现在了左下角。

这是(shi)胡晓姝提(ti)出的设计。有(you)些国家的手语播报会占到电视屏幕的三分之一，而国内的手语播报画面现在还较小，聋人往往要贴着屏幕才能看清。“其实大家在社会上遇到的一些障碍(ai)是(shi)因为(wei)差异性(xing)没有(you)被囊括其中。让大家意识到不同视角的交汇，其实可(ke)以让社会变得(de)更好。”Vis说。

今年春晚首次有(you)了无障碍(ai)转播，虽然只有(you)手机(ji)版，但胡晓姝很高兴，“我觉得(de)进步在发生。慢慢来，一步一步走。”

文 | 吴凯文 黄琪 周梓佳(jia)

统筹 | 宋建华

供图 | 受访者

编选 | 杜(du)小溪

监制 | 柳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