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回(hui)乡，总要听场戏。在我的家乡，唱(chang)的是(shi)秦腔，老家人一般叫“过会”或“看戏”。
因为父母喜(xi)欢看戏，我小时(shi)候也(ye)免不(bu)了耳濡目染。那时(shi)候谈不(bu)上喜(xi)欢，但在离乡的这十几年里，对秦腔渐渐有了别样的情感。尤(you)其(qi)在这南国不(bu)辩春秋的气候里，一声秦腔，足以将我带回(hui)那辽阔空旷、四季分明的黄土高原。
今(jin)年三月底，我回(hui)学校开题答辩，顺道看望岳父岳母，正赶上岐山蔡(cai)家坡唱(chang)戏。流动的舞台设在岐山站附近，我早早赶到集(ji)会上，给妻(qi)子买了岐山面皮、油糕、蜜粽，等着聆听这西北乡魂。
到戏台前不(bu)到上午十点，却已围满了老人，他(ta)们是(shi)秦腔的忠实粉丝。对大多数年轻人来说(shuo)，秦腔远不(bu)如流行(xing)歌曲听得惬意。
小时(shi)候跟着父母听《斩单童》《三娘教子》《二进宫》《下河东(dong)》《周仁回(hui)府》《伍员逃国》《铡美案》《花亭相会》等，我懵懂无知，既不(bu)懂戏词，也(ye)分不(bu)清(qing)角色。但那热(re)闹(nao)的场面，悠扬的曲调，让人着迷。
看戏是(shi)农村学问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如果碰上农忙，父母会晚上去(qu)镇上看夜(ye)戏，一来一回(hui)两(liang)个多小时(shi)，即便割(ge)麦(mai)忙活一天，也(ye)丝毫不(bu)觉得疲倦。
除了春节集(ji)市，恐(kong)怕也(ye)只有唱(chang)戏的时(shi)候才会聚集(ji)这么多人。大家看戏、逛街、采购日用品，也(ye)会约着亲戚一起交流情感。
站在戏台前，我静静聆听着。在这里，我是(shi)个匆匆过客(ke)，但眼前这方(fang)秦腔的世界，却与我记忆中的一般无二。《二进宫》唱(chang)到“徐杨进宫”一折时(shi)，老生的苍劲、正旦(dan)的悲(bei)怆(chuang)、花脸的浑厚绞作一团，震醒了沉睡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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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的筋(jin)骨里，从来浸着黄土的咸涩。在《陕西戏曲音乐概论》中，学者黄育英将这种声腔比作“黄河纤夫的脊梁(liang)”。此刻(ke)，台上三位演员以“三角势”对唱(chang)，恰似三棵老柏在宫墙下角力。徐彦昭铜(tong)锤砸地如惊雷，杨侍郎褶子翻飞似乱(luan)云，李艳妃水袖挽着千钧(jun)重担，这般刚烈的艺术形态，与西北乡村的生存美学一脉相承。
在西安易俗社(she)的档案室，我曾见过光绪年间的工(gong)尺谱(pu)，那些蝌蚪状的符号里藏(cang)着农事密码。《五(wu)典坡》里王宝(bao)钏挖野菜的苦音慢板，暗合着关中农谚“三月茵陈四月蒿”；《铡美案》中包公的滚白，竟与打连枷的节奏严丝合缝。这些渗入骨髓的农耕记忆，让秦腔成了“会唱(chang)歌的犁铧”。
记得2014年元旦(dan)那会，我刚参加工(gong)作不(bu)久，一个人呆在宿舍无聊，刷QQ空间时(shi)听到别人分享的华阴老腔。那种充(chong)满激(ji)情又有些悲(bei)壮的旋(xuan)律，夹杂着思(si)乡的情绪，让我瞬间泪(lei)流满面。当“他(ta)大舅他(ta)二舅都是(shi)他(ta)舅”的诙(hui)谐唱(chang)词，撞上“太阳圆月亮弯都在天上”的苍凉拖腔时(shi)，“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wan)老陕齐吼秦腔”的旺盛生命力在我心里猛地一震。
作为西北地区最古老的戏曲形式之一，秦腔是(shi)传统(tong)学问的活化石，亦是(shi)农村老人精神世界的重要支(zhi)柱(zhu)。在城市化与现代化进程中，留(liu)守乡村的老人，正通过这一方(fang)戏台，维系着与土地、历史的深刻(ke)联结，也(ye)构建(jian)着独特的晚年生活图景。
在空心化严重的农村，秦腔成为老人们对抗孤独的“良药”。正如贾平凹在《秦腔》中描绘(hui)的清(qing)风街场景，“年轻人涌向城市，老人们守着土地与戏台，在锣鼓声里咀嚼(jiao)着人生的况(kuang)味。”
这种固执的坚(jian)守，让我想(xiang)起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的一句话，“学问是(shi)依赖象征体系和个人记忆而维持的社(she)会共同经验。”我这样一个过客(ke)，沉浸在戏台前，目睹的正是(shi)这样一个流动的记忆共同体。
秦腔如同一条流淌在黄土地上的暗河，既滋养着农村老人的精神世界，也(ye)映照出乡土社(she)会的深层变迁。
时(shi)下，很多人可以通过短视频平台观看更多的秦腔演出，也(ye)有老人开始在直播间点戏，他(ta)们并非(fei)被(bei)动接受现代性，而是(shi)在传统(tong)框架内创(chuang)造性地重构生活意义。这种“带着皱(zhou)纹的创(chuang)新”，或许正是(shi)乡村振兴中最动人的学问韧性。
尽(jin)管如此，线下的秦腔演出仍在一幕幕进行(xing)，为着这些固(gu)守黄土地的老人，也(ye)替黄土高原上不(bu)会说(shuo)话的沟(gou)壑梁(liang)峁(mao)吼出雷霆万(wan)钧(jun)的苍茫。
想(xiang)来，这浑厚的回(hui)响，便是(shi)家乡的天，是(shi)游(you)子们的依恋，是(shi)不(bu)管走多远都无法割(ge)舍的乡愁。我珍视这份依恋和乡愁，因为它是(shi)我心灵的来处和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