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a)尔贝·加缪（Albert Camus，1913—1960），法国小说家、散文家、剧作家，“存在主义”文学大师，1957年因“热情而沉着地阐明了当(dang)代向人类良知提出的种种问题”而获(huo)诺(nuo)贝尔文学奖，是有史(shi)以来最(zui)年轻的诺(nuo)奖获(huo)奖作家之一。

我(wo)们知道(dao)，存在主义是一种哲学思潮(chao)，产生于西方，流行于全球。在各种公认的存在主义思想之间，实(shi)际上(shang)还存在着尖(jian)锐(rui)的矛盾。

简单而言，存在主义的重大主题为个人对于存在的恐惧、荒诞的感受；它反映人在面对世界时所感到的一种情绪(xu)：孤立无援、个人承担无意义的荒谬世界而没有尽头(tou)、个人处于一种“被抛弃”的境地。换(huan)句话说：世界（宇宙）是巨大而又(you)混乱的存在，人莫名其妙地投身在其中，人的存在本身无足轻重，人不能控制自己的命运(yun)。

加缪在其论著(zhu)《西西弗(fu)神话》中说过，我(wo)们每个人都是西西弗(fu)，差别只在是否认识到了这一点：“起床，电车，四小时办公室或(huo)工厂的工作，吃饭，电车，四小时的工作，吃饭，睡觉，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大部分的日子一天接一天按照同样的节奏周而复始地流逝。可是某一天，‘为什么’的问题浮现在了人的意识中，一切就(jiu)都从这略带惊奇(qi)的厌倦中开始了。‘开始’，这是至关重要的。厌倦产生在机(ji)械(xie)麻木的生活之后(hou)，但它开启(qi)了意识的运(yun)动。”就(jiu)这样，人突然发(fa)现自己是个“局外人”，或(huo)者换(huan)句话说，毫(hao)无光彩的人生的每一天都很愚蠢地隶属于下一天，时间也就(jiu)成了我(wo)们的死敌，因为它使得人的努力成为泡(pao)影。

加缪的作品让读者认识到，我(wo)们差不多全都是西西弗(fu)，差不多全都是默尔索。西西弗(fu)意识到推石上(shang)山行为的荒诞，但他依然不停地推石。默尔索意识到自己是个局外人，但他拒绝谎(huang)言。这样的人物无疑是存在主义的人物，这样的作品也正(zheng)是以存在主义的哲理思考的方式表现了荒诞的存在。故(gu)而，我(wo)认为，把加缪看作存在主义者并没有什么错，尽管(guan)加缪反对别人给他加上(shang)存在主义标签。

两个系列：西西弗(fu)神话与普罗米修斯神话

我(wo)在此(ci)再重复一下，在法国的批评(ping)界看来，加缪的著(zhu)作按其哲学思想的两条不同道(dao)路，可排列成两个系列：荒诞和反抗。

其一是“荒诞”（absurde）的思想，在《西西弗(fu)神话》中得到阐述，在小说《局外人》、剧本《卡利古(gu)拉》和《误会》中得到进一步发(fa)挥。而按照神话母题来归(gui)类，则可以概括为“西西弗(fu)神话”（Mythe de Sisyphe）系列。

其二是关于“反抗”（révolte）的人道(dao)主义，则体现在小说《鼠疫》、剧本《戒严》和《正(zheng)义者》之中，最(zui)后(hou)在论著(zhu)《反抗者》中表现得更强烈。而按照神话母题来归(gui)类，这个系列则可以概括为“普罗米修斯神话”（Mythe de Prométhée）系列。

现在，让我(wo)们简述一下这两个神话。

提香画作《西西弗(fu)》。

西西弗(fu)神话

根据荷马史(shi)诗，西西弗(fu)（Sisyphe，又(you)译西西弗(fu)斯，或(huo)希(xi)绪(xu)弗(fu)斯）是人间最(zui)足智多谋的人，他是科林斯的建城者和国王。当(dang)主神宙斯（Zeus）掳走河神伊索普斯（Aesopus）的女儿伊琴娜（Aegina）后(hou)，河神曾到科林斯找寻自己的女儿，而知悉此(ci)事的西西弗(fu)以要求得到一条四季常流的河川供水作为交换(huan)条件，告知了河神此(ci)事的真相。由于泄露(lu)了宙斯的秘密，宙斯便(bian)派出死神要将西西弗(fu)押下地狱。没想到西西弗(fu)却用计绑架了死神，导致人间长久都没有人死去。一直到死神被救出为止，西西弗(fu)才被打(da)入冥界。

前往(wang)冥界之前，西西弗(fu)嘱咐妻子墨洛珀(po)（Merope）不要埋葬他的尸(shi)体。到了冥界后(hou)，西西弗(fu)告诉冥后(hou)帕尔塞(sai)福涅（Persephone），一个没有被埋葬的人是没有资格待(dai)在冥界的，并请求给予他三天时间，他要告假还阳，处理自己的后(hou)事。不料，返回(hui)到人间的西西弗(fu)一看到美丽的大地就(jiu)赖着不走，不想回(hui)冥府去了。

于是，宙斯和诸(zhu)神惩(cheng)罚西西弗(fu)，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shang)山，这块石头(tou)是如此(ci)沉重，以至于西西弗(fu)要拼尽全力，才能够把大石头(tou)推上(shang)非常陡的山，而推到山顶后(hou)，他必须朝边上(shang)迈出一步，眼(yan)睁睁地看着这块大石头(tou)滚(gun)到山脚(jiao)下面。然后(hou)，他得重新(xin)再把大石头(tou)推上(shang)山去，如此(ci)重复，循环无穷。

就(jiu)这样，西西弗(fu)不得不永无休止地重复这个毫(hao)无意义的动作，从事这项毫(hao)无结果的劳(lao)役。诸(zhu)神认为，世界上(shang)没有什么比这种无意义的劳(lao)动更残酷的惩(cheng)罚了。因为，西西弗(fu)的生命就(jiu)将在这样一项无效又(you)无望的劳(lao)作当(dang)中慢慢地消耗殆尽。

不过，加缪在《西西弗(fu)神话》（Le Mythe de Sisyphe）中宣布，西西弗(fu)是幸福的。加缪这样表达(da)了他的思想：“西西弗(fu)无声的全部快乐(le)就(jiu)在于：他的命运(yun)是属于他的。他的岩(yan)石是他的事情。同样，当(dang)荒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时，他就(jiu)使一切偶像哑然失声。荒谬的人知道(dao)，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

西西弗(fu)是幸福的，正(zheng)如默尔索是幸福的那样。他们俩(liang)都是“局外人”。而“局内人”，在《西西弗(fu)神话》中是具有万能的惩(cheng)罚力量的诸(zhu)神；在《局外人》中，则是社会司法的代表，那些法官、检(jian)察官、律(lu)师，当(dang)然还有那个以引导人们思想为使命的神甫。

局外人与世界的矛盾（或(huo)曰冲突）往(wang)往(wang)是出乎那些局内人的意料的。他们没有痛苦的感觉，从哲理上(shang)，他们没有把世界的种种先于存在的规定看成自身存在的一部分，因而，他们跟世界并没有真正(zheng)意义上(shang)的冲突与争斗。默尔索只管(guan)自己自言自语（当(dang)然，他拒绝撒谎(huang)，这是他的底(di)线），而西西弗(fu)则只管(guan)自己推石上(shang)山，一次又(you)一次，往(wang)复无穷。默尔索在生命之末尾“面对着充满信息和星斗的夜(ye)，第一次向这个世界的动人的冷漠敞开了心扉”；而西西弗(fu)，则始终向着高处而去，他站在高山上(shang)，站在太阳的中心，向着太阳的方向：他是幸福的。

彼得·保罗·鲁本斯画作《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普罗米修斯神话

在希(xi)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Prométhée）是最(zui)具智慧的神明之一，也是最(zui)早(zao)的泰坦巨神的后(hou)代，其名有“先见之明”的意思。他是巨人伊阿(a)珀(po)托斯（Japet，地母盖亚与乌拉诺(nuo)斯所生的儿子）与女神克吕墨涅（Clyméné）的儿子，他创造了人类，给人类带来了火，还教会了他们许多常识和技能。

普罗米修斯知道(dao)天神的种子蕴藏(cang)在泥土(tu)中，就(jiu)用河水把泥土(tu)沾湿(shi)调和起来，按照天神的模样捏成人形。为了给这泥人以生命，他从动物的灵魂中摄(she)取了善与恶两种性(xing)格，将它们封(feng)进人的胸膛里(li)。

希(xi)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就(jiu)跟中国神话中的女娲一样，不仅造了人，还抚养教育着人类。普罗米修斯教会了人类观察日月(yue)星辰的升起和降落(luo)；为他们发(fa)明了数字和文字，让他们懂得计算和用语言文字交换(huan)思想；他还教他们驾驭牲口，来分担他们的劳(lao)动。他发(fa)明了船和帆(fan)，让他们在海上(shang)航(hang)行。他关心人类生活中其他的一切活动。例如，他教会他们调制药剂(ji)来防治各种疾病。另外，还教会他们占卜，圆梦(meng)，说明鸟的飞翔和祭祀显示(shi)的各种征兆。

普罗米修斯曾运(yun)用其智慧来蒙骗宙斯。受骗的宙斯决定报复普罗米修斯。他拒绝向人类提供生活必需的火。为帮人类获(huo)得火，普罗米修斯想出了巧计。他拿(na)来一根又(you)粗又(you)长的茴香秆，扛着它走近驰(chi)来的太阳车，将茴香秆伸到它的火焰里(li)点燃，然后(hou)带着闪烁的火种回(hui)到地上(shang)，很快，第一堆木柴燃烧了起来，并越烧越旺。宙斯见人间升起了火焰，大发(fa)雷霆，眼(yan)看已无法把火从人类那儿夺走了，便(bian)想出了新(xin)的灾(zai)难来惩(cheng)罚人类。

于是，宙斯向普罗米修斯本人报复，把他交到火神赫淮斯托斯和两名仆(pu)人的手里(li)，这两名外号“强力”和“暴力”的仆(pu)人用牢固的铁链把普罗米修斯锁在高加索山上(shang)。普罗米修斯被迫直挺(ting)挺(ting)地吊在悬崖绝壁上(shang)，无法入睡，无法弯曲(qu)一下疲惫的双膝。宙斯还每天派一只恶鹰去啄食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的肝脏。肝脏被吃掉多少，很快又(you)恢复原状(zhuang)。这种痛苦的折磨他不得不忍受。

后(hou)来，英雄赫拉克勒斯为寻找赫斯珀(po)里(li)得斯来到高加索山上(shang)，看到恶鹰在啄食可怜的普罗米修斯的肝脏，便(bian)取出弓箭，把恶鹰射落(luo)。然后(hou)他松开锁链，解放了普罗米修斯。但是，宙斯的判决依然有效，普罗米修斯必须永远戴一只铁环，环上(shang)镶有一块高加索山的石子。这样，宙斯可以自豪地宣称，他的仇敌仍然被锁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上(shang)。

普罗米修斯就(jiu)是人类精(jing)神的象(xiang)征。古(gu)希(xi)腊悲剧家埃斯库罗斯写过《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加缪曾在青年时代改(gai)编过这出剧），后(hou)来，英国的雪莱写过《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盛赞普罗米修斯的人文精(jing)神。我(wo)记得，当(dang)年，鲁迅先生也曾十分推崇和敬仰这种“摩罗”精(jing)神，他认为，对外国文学的译介应该采取拿(na)来主义的态度，就(jiu)像普罗米修斯偷天火给人类一样，是为反抗的奴隶贩运(yun)军火，是给当(dang)时的中国常识界运(yun)输精(jing)神食粮，鼓舞革命者的士气(qi)。

再回(hui)来说加缪，普罗米修斯神话在加缪这里(li)也是反抗神话的代名词：反抗天命，争取自由。

加缪自己写过一篇(pian)小文《地狱中的普罗米修斯》（1946），在文中，加缪这样写道(dao)：“普罗米修斯，他是这样的英雄，出于对人类相当(dang)的爱，同时给人间带来了火与自由、技术与艺术。而在今天，人类只需要、只在乎技术。人类在他们的机(ji)器中反叛，把艺术和艺术的设想视为一种障碍，一种奴役的符号。而普罗米修斯的独(du)特之处正(zheng)好相反，他不肯让机(ji)器与艺术分离，他认为灵与肉可以同时获(huo)得自由。[……]在历史(shi)最(zui)黑暗的中心，普罗米修斯式的人将会不停地履行艰巨的使命，睁开眼(yan)睛，守护着大地，守护着生生不息的小草。被镣铐缚住的英雄在诸(zhu)神的雷霆霹雳下，默默保持着对人类的信心。正(zheng)因如此(ci)，他才比脚(jiao)下的岩(yan)石更坚硬，比啄食他肝脏的秃鹰更耐心。而对我(wo)们来说，他的倔强固执比他对诸(zhu)神的反抗更有意义。而且，他的这种对什么都不弃不舍的坚定意志实(shi)在令人赞赏，这意志始终就(jiu)在调和着，并将永远地去调和人类的痛苦心灵与世界的一个又(you)一个春天。”（笔者译）

在加缪的小说《鼠疫》和剧本《戒严》中，普罗米修斯的神话被赋予了现代人的血肉与精(jing)神。在人道(dao)主义的反抗的号角中，编辑和读者会让沉睡的神话不至消亡，让英雄的神话代代相传。

从逻辑推理上(shang)看，加缪作品“普罗米修斯神话”的第二系列的积(ji)极意义要高于“西西弗(fu)神话”的第一系列，它是在第一系列的基础(chu)上(shang)实(shi)现的。它走过了如下的一条认识与行动的轨迹：

生存（客体）——荒诞（本质）——意识（主体）——行动（选择）——反抗（人道(dao)）。

《鼠疫》，编辑：[法]阿(a)尔贝·加缪，译者：刘方，版本：上(shang)海译文出版社 2013年8月(yue)

为什么要反抗：反抗的理由

早(zao)在《西西弗(fu)神话》中，加缪就(jiu)把反抗和意识荒诞的问题提了出来，而在《鼠疫》中，这种反抗思想变得更坚定了。

加缪说过：“反抗是人类与自己的愚昧永久的对抗，每一秒，它都提出对世界的疑问[……]反抗不是渴望，它不抱希(xi)望，这种反抗只不过是相信命运(yun)的不可抵抗，而丝(si)毫(hao)没有可能而来的屈服。”

诸(zhu)神惩(cheng)罚西西弗(fu)不停地推石上(shang)山，而后(hou)，石头(tou)到了山顶后(hou)会由于自身的重量而重新(xin)滚(gun)落(luo)。他们不无道(dao)理地认为，世界上(shang)不会有比这毫(hao)无希(xi)望的劳(lao)役更可怕的惩(cheng)罚了。而加缪通过回(hui)顾这样一个蔑视诸(zhu)神、痛恨死亡、酷爱生活、甘受这种终生无望地消耗其中的刑罚的传说人物，把西西弗(fu)视作荒诞的英雄。西西弗(fu)的反抗是他对世界的认识方式，每一次从山顶上(shang)下来时，西西弗(fu)赋予自己以反抗、自由和激情，在意识到努力的徒劳(lao)却不放弃这种努力的时候，他使自己变得高于惩(cheng)罚他的诸(zhu)神。西西弗(fu)把握了自己的命运(yun)，在斗争中体现了自己的高贵，在没有主人的世界中赢得了人类可达(da)到的唯一一种幸福。

小说《鼠疫》中的情况(kuang)正(zheng)是这样。奥兰城的居民本来都很勤劳(lao)，对经商特别感兴趣，只想做生意，只想发(fa)财(cai)。他们也有一般人的生活乐(le)趣和享受，但除了日常生活之外，他们是不考虑(lu)什么其他事的。

但是瘟疫来了，死神给予人们平等(deng)机(ji)会（不过，平等(deng)的死亡不是公正(zheng)），痛苦折磨着男女老幼。人们感到威胁，慌乱，惊恐。过去的生活秩序被打(da)乱了，人们开始考虑(lu)一些事。在灾(zai)难面前无非有两种选择，是忍受，还是反抗？要么像帕纳卢神甫第一次布道(dao)中表示(shi)的那样：“不管(guan)景象(xiang)多么可怖，垂死者的悲号多么凄惨，人们都应向上(shang)帝倾(qing)诉虔诚教徒的爱，其余的事，上(shang)帝自会安排。”要么像里(li)厄(e)、塔鲁等(deng)人一样，行使医(yi)生的职责，推迟死亡，减少痛苦。

《鼠疫》中的主人公意识到他们处于鼠疫的魔爪(zhao)下无法逃脱，既不求救于上(shang)帝，也不束手待(dai)擒，而是把命运(yun)紧(jin)紧(jin)握在自己手中，起来反抗。在编辑看来，正(zheng)是这一反抗意识激起了人的智慧与勇敢，跟残酷的现实(shi)搏斗，给予生活以价值和伟大崇高之处。

加缪在小说《鼠疫》中要表现的，是逼人至死亡的瘟疫和人在死神的淫威前被迫的反抗。正(zheng)因有瘟疫，人才反抗。为了向读者展现这个可怕的环境，编辑细致描写了病人血淋(lin)淋(lin)的淋(lin)巴，孩子令人心碎(sui)的抽(chou)搐和呼(hu)叫，焚尸(shi)炉奇(qi)臭的浓烟，万人坑中股骨相枕的死尸(shi)……

很明显，这时候，最(zui)人道(dao)的行动，就(jiu)是选择反抗。因为，“当(dang)人们认清了在这样一种秩序下，一个人的个人东西被否认，不再属于他，而成为一个所谓(wei)的‘公共东西’，其他人，甚至侮辱和迫害他的人，都可以得到一份共同财(cai)产时，他的反抗是为了一切人的”。

原文编辑/余中先

摘编/张进

编辑/张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