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ren)生的轨迹里(li)，有些选择看似偶然，却(que)又像是命中注(zhu)定。王岚与古籍(ji)的缘分便是如此。她出(chu)身于一个普通家庭，作为家中独生女，从小就对艺术有着独特的感知(zhi)力。专科选择美术专业，毕业后，来到了首都图书馆，在采编中心开启了职业生涯。

那时(shi)候的她，每(mei)天与各类书籍(ji)和采编任务打交道，虽忙碌却(que)也(ye)充实，期(qi)间，她还到清华美院学习了装潢艺术专业。2007年(nian)，一个契机悄然降临(lin)——中华古籍(ji)保护计划开始实施，首图古籍(ji)修护岗扩招(zhao)。

对于王岚来说(shuo)，这个消息就像是一颗(ke)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她喜欢国画，对传统学问本就有着深厚的情感，于是，怀揣着对未知(zhi)领域的好奇与期(qi)待，2008年(nian)，她踏入了古籍(ji)修复室，就此开启了与古籍(ji)相伴的时(shi)光。

刚进入古籍(ji)修复领域，王岚就发现，虽然自己有着美术基础，但古籍(ji)修复是一门截然不同的技艺，一切(qie)都得(de)从头学起。

从最基础的订书开始，慢慢尝试修复一些简单的古籍(ji)，再挑战难度更高(gao)的。那时(shi)候，修复室里(li)只有四个人(ren)，组长比(bi)王岚早来两年(nian)，偶尔会引导(dao)她，原本的老(lao)师傅在她进来一年(nian)左右就退休了。

没有专业的教材，也(ye)没有成体(ti)系的教学，他们只能在实践中摸索前行。这种“半路出(chu)家”的学习方(fang)式，却(que)也(ye)让王岚对古籍(ji)修复逐渐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古籍(ji)修复作为一门传统手艺，师带徒的传承方(fang)式一直延续至(zhi)今。在王岚的修复生涯里(li)，她一直希翼找到一位合适的师父。

去年(nian)，首都图书馆成立(li)了传习所，还邀请(qing)到了国家图书馆的刘建明担任导(dao)师。刘建明的师父是张士达先生，张先生曾在琉璃(li)厂中国书店修书，后来被国图请(qing)去修复了许(xu)多珍贵的宋元刻本。

能够成为刘建明的徒弟(di)，王岚感到无比(bi)幸运。在师父的引导(dao)下，她对古籍(ji)修复的技艺掌(zhang)握得(de)更加系统，对这门传统手艺背后的学问内涵也(ye)有了更深的领悟。“修书一定要心静，心不静就会反映在手上(shang)。大家有时(shi)候揭纸(zhi)，那真的是大气都不敢(gan)喘(chuan)，一点一点拼，比(bi)拼图难多了。”

首都图书馆馆藏(cang)古籍(ji)四五十万册(ce)，王岚说(shuo)：“大家馆的书出(chu)馆需要馆长签字，个人(ren)是一张纸(zhi)都不能带出(chu)去的，所以(yi)说(shuo)这个工作的职业责任感要很强。干这个工作，大家只知(zhi)道书的破损，完全不了解它(ta)的市场(chang)价值，大家重视纸(zhi)甚于重视文字。”

修复之前先制定修复方(fang)案

有时(shi)一天最多修两页

王岚的工作台(tai)，有许(xu)多简单而又实用的工具。起子、针锥、纸(zhi)墙、案子，这些看似普通的物件，是她修复古籍(ji)的得(de)力助手。她说(shuo)这些随心趁(chen)手的工具，大都是自己亲手所做。

比(bi)如薄如刀片的“竹启子”，是修复师手边的常备工具之一，用于修书和裱画时(shi)裁纸(zhi)、揭挑书页、划折印痕等(deng)，也(ye)可(ke)写(xie)作“竹起子”。王岚偏爱(ai)“启”胜过“起”，因其有着“启程”“开端”的含义。竹木温润，不似美工刀的锋利，更贴合纸(zhi)张的柔韧，这也(ye)像王岚的性(xing)格(ge)。

每(mei)一本待修的古籍(ji)从书库里(li)提出(chu)来后，都要经历一套严谨的流程，“组长会先对古籍(ji)进行定级，评估破损情况，随后加上(shang)相应(ying)的标签。修复师们根据自己的技术水平(ping)选择待修复的书籍(ji)。如果想要提升技艺，可(ke)以(yi)选择破损严重的；如果觉得(de)自己还需要更多练习，就选择相对简单的。”

在修复之前，王岚都会先制定修复方(fang)案，这可(ke)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她要仔细观察古籍(ji)的破损情况，判断纸(zhi)张的材质、酸化程度，还要考虑墨色是否会洇染等(deng)问题。方(fang)案确(que)定后，她要将方(fang)案详细地写(xie)下来，“修复准则要求修复的每(mei)一个步(bu)骤都要落实到文字上(shang)，同时(shi)还有修复记录表，明确(que)每(mei)一个环节的责任人(ren)。”

修复开始前，拍照是必不可(ke)少的环节。正面、侧面、破损严重的地方(fang)，每(mei)一个细节都要记录下来，以(yi)便在修复后进行对比(bi)。接着，用铅(qian)笔在每(mei)一张书页的缝线底下轻轻写(xie)上(shang)编号，因为古代的书大多没有页码，这样做是为了确(que)保修复过程中不会弄乱书页顺序。

修复过程中，王岚会根据书页的破损情况进行修补(bu)。一般先补(bu)中间，再补(bu)四周。如果书页四边酸化严重，就需要接纸(zhi)。修书尽量不做托裱，这也(ye)是修书与裱画的重要区(qu)别。遇到难接的纸(zhi)，比(bi)如沾有工业胶(jiao)的，可(ke)能需要花费(fei)几天的时(shi)间才能处理好。

有一次，王岚修复一套酸化特别严重的古籍(ji)，她发现书页稍一沾水就容易粉化，只能小心翼翼地操作，一天最多修两页，而且还不能连续修，因为颈椎病(bing)是修复师的常见职业病(bing)，长时(shi)间保持一个姿势，脖子承受不住。

关键(jian)的配纸(zhi)环节，王岚更是慎之又慎。不同的古籍(ji)要用不同的纸(zhi)来修复，麻纸(zhi)、竹纸(zhi)、皮纸(zhi)等(deng)，每(mei)种纸(zhi)都有独特之处。她需要根据古籍(ji)的年(nian)代、材质和破损情况，选择最合适的纸(zhi)张，正如她在书中给“纸(zhi)”一章的压题诗：裂帛零落寄无凭，漫寻(xun)仙衣(yi)连断续。

“老(lao)师傅们常说(shuo)，补(bu)纸(zhi)选得(de)好，修书就成功了一半。可(ke)见选纸(zhi)的重要性(xing)，适宜的补(bu)纸(zhi)与精湛的修复技艺是彼(bi)此成就的。”王岚说(shuo)。

用水彩画表达对古籍(ji)修复的挚(zhi)爱(ai)

在王岚的生活(huo)里(li)，除了修复古籍(ji)，还有一个重要的爱(ai)好——画画。她喜欢用水彩画速写(xie)，无论是出(chu)去旅游还是日常闲暇，画笔总(zong)是不离(li)手。而她的这些爱(ai)好，也(ye)为她的古籍(ji)修复工作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灵感。

有段日子，王岚无法像往常一样在工作室修复古籍(ji)，但她对手工活(huo)儿的热爱(ai)却(que)停不下来。长时(shi)间不做修复，她心里(li)、手上(shang)都痒痒，于是想到整理以(yi)前的修复档案和照片。

看着那些熟悉的修复工具和场(chang)景，王岚突发奇想，用水彩画起了她最熟悉的这些画面。她画了一张又一张，画作灵动唯(wei)美，充满生活(huo)气息，也(ye)体(ti)现了她对古籍(ji)修复的挚(zhi)爱(ai)。

画多了之后，王岚又有了新的想法——围(wei)绕修书写(xie)点什么。最开始，她以(yi)修书工具为主，写(xie)如何制作糨糊、“竹启子”等(deng)，还开了一个公众号，工作中的趣事、遇到的难题、修复的心得(de)，她都一一复盘记录下来。

2020年(nian)开号后，王岚更新很慢，因为她每(mei)篇文章都写(xie)得(de)很长，但没想到本来只是想当作随笔记录的文章受到了很多同行的喜爱(ai)。随着文章数量的增加，北大出(chu)版社(she)的编辑王应(ying)联系上(shang)了她，希翼能将这些文章集结成书出(chu)版。

一开始，王岚不敢(gan)相信是真的，直到收到合同。但她又有些忐忑，毕竟古籍(ji)修复是一门传统手艺，老(lao)先生们出(chu)的书都很正统，她担心自己用漫画和随笔的形式来写(xie)会使人(ren)产生误解。

她向杜伟生、万群等(deng)业内前辈请(qing)教，老(lao)师们都鼓励她相信出(chu)版社(she)的眼光。于是，在众多师友的鼓励下，王岚在对公众号内容进行大量增改后，这本名为《微(wei)相入》的书诞生了。

书名“微(wei)相入”，缘于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中的记载：书有毁裂……裂薄纸(zhi)如薤叶以(yi)补(bu)织，微(wei)相入，殆(dai)无际会，自非向明举(ju)而看之，略不觉补(bu)。这是大家沿(yan)用至(zhi)今的修书方(fang)法。

王岚说(shuo)：“这段话的意思是说(shuo)，撕(si)出(chu)如薤叶般窄(zhai)小的纸(zhi)条(tiao)，用以(yi)修补(bu)书中断裂。‘微(wei)相入’这个词精辟、准确(que)地描述了补(bu)纸(zhi)与书页粘(zhan)接、微(wei)微(wei)相搭的状态，操作精细入微(wei)，修补(bu)痕迹难以(yi)察觉，与今日文物修复理念中所倡导(dao)的修旧(jiu)如旧(jiu)和最小干预原则亦相契合。

现在全国古籍(ji)修复从业者(zhe)已近(jin)千人(ren)

多年(nian)修书，王岚积累了不少经验，她贴心地为居(ju)家藏(cang)书的保护提了些建议。

比(bi)如不要用报(bao)纸(zhi)包书皮，尽量选用传统手工纸(zhi)或加厚宣(xuan)纸(zhi)，因为一些报(bao)纸(zhi)纸(zhi)张酸化快(kuai)，包裹久了，纸(zhi)上(shang)的油墨会沾染书册(ce)；比(bi)如不要用金属书钉，因为天长日久，金属钉的锈蚀会在纸(zhi)上(shang)扩散开来；比(bi)如书遭水浸，湿答答地拎出(chu)来，不能立(li)刻放到阳光下曝晒，因为高(gao)温会使纸(zhi)张迅速干燥收缩(suo)，使书体(ti)严重变形，最好的方(fang)法是阴干，或者(zhe)用纸(zhi)先吸去多余水分，再用塑料(liao)布包裹，放进冰箱冷藏(cang)。

还有，不要用透明胶(jiao)带修补(bu)古籍(ji)，因为胶(jiao)带的黏结力失效后，胶(jiao)质会渗入纸(zhi)张纤维，在书页上(shang)形成明显的褐色胶(jiao)痕。王岚说(shuo)，曾在一册(ce)明刻本中，看到遗留的胶(jiao)带痕迹，应(ying)该是现代人(ren)修复时(shi)留下的，“那条(tiao)褐色胶(jiao)痕，我用热水闷透也(ye)无法清除。”她希翼通过这些知(zhi)识的传播(bo)，提高(gao)大家对古籍(ji)保护的意识。

王岚告诉我，20世(shi)纪80年(nian)代，西方(fang)文物修复理论中的三大修复原则，“最小干预原则、可(ke)识别性(xing)、再处理性(xing)”，开始逐渐为国内关注(zhu)，修旧(jiu)如旧(jiu)的理念越发被行业所重视，在古籍(ji)修复中得(de)到了广泛应(ying)用。

在中国台(tai)湾，古籍(ji)修复师被称为“书医生”，王岚很喜欢这个称呼。她觉得(de)自己就像是医生一样，为受伤的古籍(ji)治病(bing)疗伤。她在书中写(xie)过扫描急修的活(huo)儿，就像急诊医生一样争(zheng)分夺秒；而有时(shi)候只修复一点，又像是做微(wei)型手术，需要极大的耐(nai)心和细心。

《微(wei)相入》出(chu)版之前，王岚担心圈里(li)人(ren)看觉得(de)浅，圈外人(ren)又看不懂。没想到出(chu)版之后，圈里(li)的人(ren)很有共鸣，说(shuo)她把修书人(ren)的纠结写(xie)出(chu)来了，这是在其他的古籍(ji)修复书里(li)没有看到的。圈外有读者(zhe)说(shuo)看了很能读下去，其中的很多知(zhi)识点都于己有用，“我就觉得(de)我的目的达到了，能够让大家从知(zhi)识层面了解古籍(ji)修复，增加对古籍(ji)保护的意识，也(ye)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愿。”

“手工纸(zhi)在修书人(ren)的手边熬着岁月(yue)，历经春秋，从新纸(zhi)变成旧(jiu)纸(zhi)，一代代地传下去；修书人(ren)的手艺也(ye)随着旧(jiu)纸(zhi)，一辈辈地继(ji)承起来。”这是王岚在书中写(xie)下的一段话。

随着时(shi)代的发展，古籍(ji)修复行业也(ye)在发生着变化，她告诉记者(zhe)，两会期(qi)间，国家图书馆古籍(ji)馆馆长陈红彦曾提到，10年(nian)前古籍(ji)修复行业从业者(zhe)不足百人(ren)，现在全国从业人(ren)员已近(jin)千人(ren)。虽然人(ren)数有所增加，但与亟待修复的大量古籍(ji)相比(bi)，仍然远远不够。王岚深感自己作为其中一员，也(ye)身负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