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18日,宋宁(ning)收到(dao)了一(yi)条来自花加的短信,停(ting)送了一(yi)年多的野(ye)逸(yi)鲜花套(tao)餐,又开始发货(huo)了。
花加曾经风光过。这家2015年成立(li)的鲜花电商企业,几乎重塑了“每周一(yi)上班收到(dao)一(yi)束鲜花”的白领生活新方式。但它的垮掉,猝(cu)不及防。从(cong)2023年9月25日“停(ting)业整顿(dun)”的内部邮件流出,到(dao)所有业务按下暂停(ting)键,只(zhi)用了半个月时间。
停(ting)业,但一(yi)切并未结束。花加创始人(ren)王柯称,花加会继续运(yun)营下去,欠大家的老订单用新订单的盈利去偿还。2024年6月,上海市第三(san)中(zhong)级(ji)人(ren)民法(fa)院受(shou)理了上海分尚网络科技有限企业(即花加的母企业)破产(chan)清算一(yi)案。法(fa)院处理案件流程的时间和空间,给王柯争取到(dao)一(yi)线机会。花加恢复了部分业务,那些在2023年停(ting)下的鲜花订单,又渐次(ci)在2024年、2025年启动(dong)。
重启老订单
时隔近两年重新收到(dao)鲜花
在无人(ren)在意的角落,花加的运(yun)营还在默默进行着。昔日几百平方米的办公室(shi)如今杂乱寥落——外间是办公室(shi),里间背景板一(yi)拉,就是直播间。全企业一(yi)共四个全职员工(gong),财务、法(fa)务、设计、运(yun)营、业务全包了出去,这就是花加现在全部的“编制”,他们每月要(yao)处理约几十万元(yuan)的订单。
这与(yu)高峰(feng)期200多员工(gong)、年营业额8亿元(yuan)相比,判若云泥。
这是花加被传“倒闭”的第20个月,也是花加“老订单重启”的第16个月。2023年12月底,一(yi)向排斥直播带货(huo)的王柯来到(dao)直播镜头前(qian)。他不善言辞,面对镜头甚至会紧张得(de)搓手。“大家会用直播卖花的收益去偿还老订单。”他在直播中(zhong)说。
并没有多少人(ren)相信他的话。毕竟在2023年初,花加的发货(huo)就时有延后,客户在网上投诉抱(bao)怨退款难。但2024年1月31日,花加的订阅服务号上,突然出现了一(yi)条“老订单重启计划”的推送,200个没按时送达的老订单,“上路”了。
宋宁(ning)的老订单就是在今年3月18日发货(huo)的。2018年前(qian)后,宋宁(ning)在闲鱼上收其(qi)他人(ren)订阅的、不想(xiang)要(yao)的单束订单,后来觉得(de)这样操作不太方便,2021年,她趁双十一(yi)下单了年包的野(ye)逸(yi)套(tao)餐。当(dang)时买一(yi)年送一(yi)年,相当(dang)于2400元(yuan)左右就能订购两年鲜花。
一(yi)直以来,在花加的消费体验让宋宁(ning)非常满意。然而2023年9月,随着花加突然传出“倒闭”消息,她就再也没收到(dao)花了。按照花加小程序的规定,在花束配送前(qian),如果(guo)用户不满意本周的搭配,可以选择(ze)不收。宋宁(ning)之前(qian)有几次(ci)没有收花,因此截至2023年9月,她仍有约1200元(yuan)的花束没有收。
“花加出事(shi)确(que)实(值得(de))惋(wan)惜。”宋宁(ning)告(gao)诉北京青年报记者,他们有一(yi)个花友群,在花加刚出事(shi)时,大家讨论得(de)很(hen)激烈,有些在上海的花友甚至去企业维权。“但以我老花友的身(shen)份(fen)来说,心态比较平和,之前(qian)出事(shi)的平台也很(hen)多,我当(dang)时的想(xiang)法(fa)就是,随它去吧。” 直到(dao)时隔将近两年之后,再次(ci)收到(dao)老订单。“他们的花材质量都还不错(cuo),鲜花的品质与(yu)以往一(yi)样好。”宋宁(ning)说。
在社交媒体上,间或有客户晒出了自己收到(dao)的老订单鲜花,然而对于购买年包的客户来讲,这一(yi)束只(zhi)是花加漫长履约的开始。按照花加的说法(fa),目前(qian),他们只(zhi)能一(yi)轮一(yi)轮地发货(huo),也就是说,每一(yi)个年包客户在收到(dao)一(yi)次(ci)花之后,就又要(yao)进入“大排队”中(zhong),等(deng)到(dao)下一(yi)轮再排到(dao)自己。“我都打算算了。”有人(ren)在社交媒体上评论,“虽然心里感觉有点五味(wei)杂陈,但能再次(ci)收到(dao)花,总体挺开心。希翼不是套(tao)路。”
花加“出事(shi)”
2023年一(yi)度只(zhi)剩一(yi)个人(ren)
花加“出事(shi)”,是在2023年9月25日。当(dang)天(tian),一(yi)封花加内部信在网上流传,在那封信里,王柯用了“停(ting)业整顿(dun)”这样的词,引爆了员工(gong)、用户和供应商的不安(an),也把公众的目光,吸引到(dao)这家曾经的明星创业企业身(shen)上。
然而实际上,花加陷入困局早有端倪(ni)。不是出现在B+轮融资之后的2019年,而是在2017年他们发展最好的时候。
2017年5月,正在云南出差(cha)的王柯接到(dao)高管(guan)的电话,让他看(kan)看(kan)6·18的营销方案。“我当(dang)时觉得(de)有点问题。但商量之后,大家都觉得(de)这个活动(dong)如果(guo)做了,规模(mo)效应会更加明显,也会有利于后续融资。”王柯说。但很(hen)快(kuai),他就意识到(dao)了这个决策的危险性。“当(dang)时企业大概融了一(yi)个亿,那一(yi)次(ci)营销大家花了四千多万。全年销售(shou)额接近八亿,但最后发现,客户并没有留(liu)下来。”
这个说法(fa)在杨伟涛那里得(de)到(dao)了一(yi)些证实。杨伟涛2016年进入花加工(gong)作,一(yi)度任采购总监(jian),2019年辞职自立(li)门户种花,并成为前(qian)东(dong)家的供应商。她还记得(de)2017年那场促销活动(dong)——当(dang)时,大量的订单致使(shi)云南仓爆仓,他们加班加点才保证了货(huo)物的发出,但等(deng)促销过后,订单却并没有太多的增加。
2020年,整个鲜花市场都在下滑,理论上,企业应该降本节流,比如砍掉几个仓库或合理裁(cai)员,以节省仓储成本和薪资支出。但王柯却再一(yi)次(ci)犹豫了。
“生鲜不是一(yi)个‘复制粘贴’的行业,从(cong)产(chan)品生产(chan)到(dao)物流、客服,有一(yi)个环节稍微跟(gen)不上,质量就会出问题,用户体验就会降下来。所以大家从(cong)产(chan)品到(dao)营销到(dao)供应链都是自己做,客服也是自己做——交给机器人(ren)不行,客户会骂你的。”王柯这样说明。
“当(dang)时大家是想(xiang)优化人(ren)员、关掉大仓,整顿(dun)一(yi)下再开业。可是大家直接理解成企业倒闭了。”王柯说。他告(gao)诉北青报记者,2023年9月,企业本有一(yi)笔贷款资金即将到(dao)位,据他预估(gu),这笔钱能让企业再维持(chi)一(yi)两年。
他决定开个会,讨论一(yi)下怎么(me)用这笔“救命钱”。“我想(xiang)着趁十一(yi)假期七天(tian),再加上假期后的七天(tian),先按下暂停(ting)键,把所有的仓库和渠道盘一(yi)下,看(kan)看(kan)需要(yao)多少人(ren)运(yun)营,砍掉一(yi)些不必要(yao)的仓库,精简人(ren)员,所以就发了内部邮件,说大家要(yao)停(ting)业整顿(dun)。”
这封内部邮件很(hen)快(kuai)流传到(dao)了企业外面,网上各种关于花加的资讯,“标题就是内部邮件显示花加要(yao)破产(chan)。”
王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没等(deng)他想(xiang)好对策,投资者、供应商和媒体的电话蜂拥而至,被欠薪的员工(gong)本身(shen)就有情绪,供应商也很(hen)紧张,纷纷找来要(yao)钱。十一(yi)假期后,员工(gong)陆续离职,又过了两天(tian),一(yi)些供应商来堵门,到(dao)10月10日,企业只(zhi)剩下王柯一(yi)人(ren)。
烧出“隐疾”
企业元(yuan)气一(yi)直没能恢复
时至今日,王柯仍在复盘2017年的那次(ci)促销。在他看(kan)来,“那件事(shi)”对企业伤(shang)害很(hen)大,自那之后,企业元(yuan)气大伤(shang),一(yi)直都没能恢复。
“互联网(电商企业)都是这么(me)干的,打折都两三(san)折地打。当(dang)时高管(guan)说大家必须搞这个促销活动(dong),最好能打个三(san)折、四折。他们以前(qian)在互联网大厂,一(yi)年经手几个亿,会觉得(de)这次(ci)打折只(zhi)是花几千万而已,这点钱没什么(me)。”王柯说。彼时,花加刚刚完成A轮融资不到(dao)一(yi)年,风头正盛,投资人(ren)也在鼓励他们花钱,“他们说,大家给你这么(me)多钱,不是要(yao)让你放在银行里生利息。”
王柯的朋友圈里,充斥着同为创业者的成功喜报——这个融资了十几亿,那个融资了几十亿。他承认,在那种氛围中(zhong),他“没控(kong)制住”。明星企业所受(shou)到(dao)的瞩目、打折营销效果(guo)的强刺激、企业未来发展的蓝图……他“上头”了。
在各方压力的驱(qu)动(dong)和裹(guo)挟下,王柯犹犹豫豫地按下YES键,并寄希翼于自己也能借(jie)助打折营销,“烧”出一(yi)片(pian)市场来。
“我其(qi)实也意识到(dao)烧钱不对,但那种压力,还有那种一(yi)下子就能把企业的业绩翻到(dao)很(hen)高的诱惑,让我犯了决策错(cuo)误。”接近两年之后,再提(ti)起这个错(cuo)误,王柯依旧会表现出难言的神态。他好像耻于自己的“上头”——作为企业的掌舵者,这并不是一(yi)件好事(shi),但同时,他又希翼去说明这种“上头”的不得(de)已。
花加那场营销活动(dong)很(hen)成功,但负面效应随之而来,王柯发现,活动(dong)结束后,鲜花包月套(tao)餐的价格(ge)就很(hen)难涨起来了。
“低(di)价套(tao)餐卖得(de)还行,但定价稍微高一(yi)点的套(tao)餐卖得(de)就不好。同时营销节奏带起来了,同行们都开始做,三(san)折、四折,之后不跟(gen)着降价都不行。”2023年破产(chan)风波后,王柯在接受(shou)媒体采访时这样描(miao)述这场失败:“大家自己给自己砍了一(yi)刀,这是大家在高速发展、抢(qiang)占市场的过程中(zhong),合谋犯下的错(cuo)误,它属于整个行业。投资人(ren)、我自己,还有一(yi)些同行,都吃(chi)到(dao)了苦头。”
一(yi)个交代
在一(yi)片(pian)骂声中(zhong)重启花加
企业骤然生变,那段时间,王柯常独自待在没水没电的企业里。
“当(dang)时我挺伤(shang)心的。我觉得(de)自己还算是个负责的老板,最难的时候,我把房子、车子都抵押了,到(dao)处借(jie)钱,甚至包括高利贷都去借(jie)了,但是并没有换(huan)来别人(ren)的谅解和支撑(chi),甚至没有给我反应的时间。”
而失败带给他的另一(yi)重痛楚,则源于来自社会的全盘否定。“以前(qian)好的时候,大家都觉得(de)你好。企业失败之后,歧视(shi)就来了。”他感觉到(dao),以前(qian)居住的小区,邻居知(zhi)道他的企业出事(shi),都对他指指点点,而去一(yi)些部门办事(shi)时,“大家也都会觉得(de)被实行人(ren)就是坏(huai)人(ren)。”
但丧了几个月后,他觉得(de),既然企业还没“死透”,那横竖还得(de)抢(qiang)救一(yi)下。“我就是觉得(de)我得(de)有个交代。”他说。早在2023年初,就有投资人(ren)觉得(de)企业的财务状况不太好,给他发消息,“你要(yao)怎么(me)跟(gen)大家投资人(ren)交代?”
这几个字让他想(xiang)了很(hen)长时间。对于创业者而言,当(dang)一(yi)个企业宣告(gao)失败,最简单直接的操作方式,就是破产(chan)清算改做新项目——这也是很(hen)长一(yi)段时间里,王柯面对很(hen)多投资人(ren)和媒体被追问的一(yi)个问题:为什么(me)不破产(chan)?
但在他看(kan)来,花加的商业模(mo)式没问题,失败只(zhi)是和战(zhan)略失误,以及大环境有关。作为一(yi)个轻资产(chan)企业,如果(guo)直接破产(chan)清算,那么(me)所有未兑现的老客户的订单、供应商的货(huo)款将直接清零。“但如果(guo)我能把企业持(chi)续做下去,之前(qian)有一(yi)些合作得(de)比较好的供应商,还会继续合作,只(zhi)要(yao)大家这个运(yun)营恢复正常,以前(qian)的老订单还能慢慢还,这对所有人(ren)来说都好。”
2023年底,他决定重启花加。重启从(cong)直播开始。一(yi)开始,直播间里骂声一(yi)片(pian),“一(yi)部分人(ren)觉得(de),我付了钱你不发货(huo),你就是骗子,还有一(yi)部分人(ren)虽然能理解大家的困境,但感情上难以接受(shou),就觉得(de)虽然你们现在很(hen)努力,但是你们不发货(huo)就是耍(shua)流氓(mang),没尽到(dao)应尽的责任。”王柯回忆说。
就这样硬着头皮(pi)播了两个多月,2023年12月底,第一(yi)批老订单重启了。骂声少了些,后台又冒出了零星的新订单。
慢慢地,企业订单从(cong)一(yi)周几十单又恢复到(dao)一(yi)周几百单。如今,花加每月营收有几十万,基本上能够维持(chi)一(yi)个小团队的运(yun)营。老订单重启也由以往的每期200单,慢慢增加到(dao)每期300单左右。
坚持(chi)下去
争取两三(san)年完成老订单履约
在社交媒体上,不少收到(dao)老订单的客户表示,新收到(dao)的花要(yao)比之前(qian)品质差(cha)。王柯将这种感受(shou)归因于仓储物流。“大家以前(qian)有五个仓库,每个仓负责周围的500公里。晚10点以后把花从(cong)仓库运(yun)出去。当(dang)天(tian)半夜就分配到(dao)离用户最近的3公里的站点,第二天(tian)一(yi)早开始配送,在12点之前(qian)就完成了。所以客户会感觉以前(qian)收到(dao)的花新鲜度更高,盒子更整洁。”
现在,他们只(zhi)剩一(yi)个仓库。订单一(yi)部分从(cong)云南直发,另一(yi)部分从(cong)广(guang)东(dong)仓发,“所以在物流过程中(zhong),可能会把盒子搞得(de)很(hen)脏(zang)。”
曾经,花加的技术员工(gong)最多时有40多个,他们做了一(yi)套(tao)发单系统,根据客户的喜好与(yu)鲜花的成本进行算法(fa)搭配。如今这个互联网味(wei)儿十足的算法(fa)配单系统早已停(ting)用。“现在肯定比以前(qian)粗(cu)糙得(de)多,想(xiang)做也做不到(dao)。时代给了大家一(yi)巴掌,大家得(de)接受(shou)。”王柯说。
花加的最后一(yi)次(ci)融资,停(ting)留(liu)在2019年11月,之后就没再接受(shou)过投资。当(dang)2023年危机开始显现时,投资人(ren)汪博给了王柯投一(yi)笔钱,用来偿还花加之前(qian)的部分欠账。“我看(kan)中(zhong)的就是他们的优质客户。现在从(cong)零去获取成本是非常高的。”汪博说,他看(kan)中(zhong)的并非鲜花电商业务,而是期待着能将花加庞大的“沉睡”用户群体激活。
汪博的意向投资只(zhi)有几百万,这对于有着400多个债权人(ren)、负债近亿的花加而言杯水车薪。但王柯很(hen)重视(shi)这笔投资,“现在公章在法(fa)院,企业什么(me)都做不了,不能贷款,企查查上还一(yi)大堆起诉,投资的意义就在于清掉一(yi)些诉讼、把公章拿回来,那大家就可以去做正常的营销了。”他说,目前(qian),他还处在敦促法(fa)院指定的破产(chan)管(guan)理人(ren)尽快(kuai)与(yu)债权人(ren)沟通的阶段。
“鲜花有淡(dan)旺(wang)季,现在老订单的履约数(shu)量,取决于大家利润(run)的多少。利润(run)多大家就多发一(yi)点,利润(run)少就少发一(yi)点。或者把之前(qian)赚的钱留(liu)一(yi)部分,尽量保持(chi)每周、每月都有老订单能持(chi)续发货(huo)。”王柯说明道。依照企业目前(qian)的实力,眼(yan)下只(zhi)能先把比较有把握的老订单套(tao)餐履约。他预估(gu),要(yao)想(xiang)把积压订单全履约完,得(de)两三(san)年。“反正赚了钱就去给大家发货(huo),三(san)年不行五年。不管(guan)几年,只(zhi)要(yao)我坚持(chi)下去,肯定能把这个事(shi)做完。”
(应受(shou)访人(ren)要(yao)求,文中(zhong)宋宁(ning)、汪博为化名(m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