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小传

敏(min)春芳，1969年生，甘肃临潭人，兰州大学(xue)文学(xue)院二级教授(shou)、博士生导师。2009年入职兰州大学(xue)后，开始进行西北民族地区汉语方言与(yu)少数民族语言的接(jie)触研究。主持完(wan)成(cheng)多项国家(jia)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重点项目和一般项目，出版(ban)8部著作。获评甘肃省“飞天学(xue)者”特聘教授(shou)，入选教育部“新(xin)世纪优秀人才”。

重复播放几十秒语音，兰州大学(xue)宏远楼里几个学(xue)生正在(zai)“破译(yi)”一串字母构(gou)成(cheng)的“密码”。学(xue)生们几番尝试后，敏(min)春芳才揭开谜(mi)底：“这句话的大意是，喝着盖碗子三香茶（东乡族特色茶饮），吃着刚出锅的油香（东乡族特色面食），海(hai)阔天空(kong)地聊天……”

这段语音录制于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东乡族自治县，是当地人在(zai)用方言讲述饮食习俗。“方言就像一块块‘活(huo)化石’，连接(jie)着历史和现实。”敏(min)春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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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万条(tiao)语音数据、1900小时影像记录，创建(jian)西北地区濒危语言动态语料库

语言接(jie)触，是人类语言发展过程中常见的现象(xiang)，包括词汇借用、结构(gou)干扰等(deng)内容，能(neng)够反映当地学问习俗、艺术传承、民族交融和社会组织等(deng)关键(jian)特征。“西北地区是语言研究的富矿，语言之(zhi)间的接(jie)触随处(chu)可见。没有‘亲属关系(xi)’的几种语言长期共处(chu)于一个地区，就会呈(cheng)现出一系(xi)列区域特征，大家将其(qi)称作‘西北接(jie)触方言’。”敏(min)春芳说。

历史上，西北地区地处(chu)丝绸之(zhi)路古道，多民族群众长期繁荣共生。“一条(tiao)街使用不同语言的现象(xiang)在(zai)西北地区普遍存在(zai)。这里是语言接(jie)触研究的‘自然走廊(lang)’。”敏(min)春芳说。

然而，这里的方言几乎全靠口口相传，很难找到专属文字。“如果任由方言在(zai)历史中‘消(xiao)音’，那么(me)很多其(qi)他(ta)研究就会捉襟见肘。”敏(min)春芳感受到推进研究的急(ji)迫性。

敏(min)春芳全身心投入西北方言“活(huo)化石”的研究和保护。近年来，她(ta)主持申报的相关国家(jia)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国家(jia)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等(deng)先后获批，她(ta)还牵头(tou)成(cheng)立兰州大学(xue)语言接(jie)触研究中心。去年，敏(min)春芳团队的“语言接(jie)触视域下西北民族地区濒危和接(jie)触语言研究”项目入选国家(jia)社科基金冷门绝学(xue)专项，成(cheng)为(wei)全国24个团队获批项目之(zhi)一。

经过多年研究，敏(min)春芳团队还建(jian)成(cheng)了国内首个西北地区濒危语言动态语料库。整个语料库内，28万条(tiao)语音数据、1900小时影像记录和40多个类型的语法矩阵成(cheng)为(wei)珍贵的原始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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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窑洞帐篷，寻发音合(he)作人，在(zai)田野调查中制作声(sheng)音档案

研究语言，只靠啃书本，可以(yi)吗？

敏(min)春芳用多年的经验回答：远远不够。“田野调查是分(fen)析的基础，要先到一线(xian)，收(shou)集整理(li)到最纯正的方言，做到‘无征不信’。”

做好田野调查，必须先到方言使用地去听去记。多年里，敏(min)春芳和团队成(cheng)员成(cheng)了高山草原、田间地头(tou)的常客，经常沿着河西走廊(lang)、河湟(huang)谷地一路行进。西北地区地广人稀，不少调研点都非常偏远，海(hai)拔、气候、交通都成(cheng)了团队面临的挑战。

“大家(jia)经常住在(zai)没通水电的窑洞里，白天在(zai)牧(mu)民帐篷里采集发音样本，夜晚(wan)围炉整理(li)数据。平时自己用麦(mai)秆烧火做饭，深夜窑洞外面不时传来狼群呼号……”敏(min)春芳回忆起在(zai)牧(mu)区的调研常态，并不以(yi)之(zhi)为(wei)苦(ku)。

长年累月下乡调研，最终汇成(cheng)了一段段宝贵的音频、一本本记得(de)满满当当的田野手册，让散落民间的方言得(de)以(yi)保存和延续。最近的大型集体调查中，田野手册上记录了3000多条(tiao)东乡语、保安语等(deng)少数民族语言词语，有大约40%的内容被红(hong)笔标注为(wei)“正在(zai)濒危”“濒危”。

克服自然挑战靠毅力，解决“人的问题”则更需要耐心。

能(neng)否找到合(he)格(ge)的“发音合(he)作人”，是敏(min)春芳每次调查中着重关注的问题。2020年暑假，敏(min)春芳和学(xue)生们在(zai)甘肃武(wu)威市调研当地汉语方言。为(wei)了准确把(ba)握发音声(sheng)调的变(bian)化，他(ta)们将城区按照(zhao)东西南北划分(fen)区域，每个区域里找老、中、青、少等(deng)各个年龄段的发音合(he)作人。一个暑假里，团队成(cheng)员一对一访谈了近百(bai)人。

对于一些(xie)特定发音合(he)作人的语料收(shou)集，敏(min)春芳的要求是一字不漏。2024年初冬，在(zai)临夏回族自治州，打听到附近有一位会说保安语的保安族老人，敏(min)春芳冒(mao)着风雪，直奔老人放牧(mu)的帐篷。她(ta)坐在(zai)毛毡上，细细记下老人吟(yin)唱的保安语歌谣。

为(wei)了深挖几个“功能(neng)词”，敏(min)春芳常常要形影不离地陪(pei)在(zai)发音合(he)作人的身旁(pang)，做家(jia)务、干农活(huo)、赶大集、打电话……发音合(he)作人无论做什(shi)么(me)，她(ta)都边听边记。“一起煮一锅洋芋、打一次连枷（拍打谷物使其(qi)脱粒(li)），闲(xian)谈间，很多珍贵的语料就有机会缓缓流出。”敏(min)春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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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用信息技术，创新(xin)研究方法，为(wei)语音语调画“心电图”

研究古老的语言，除了口耳相传，还能(neng)找到新(xin)办法、新(xin)思(si)路吗？

作为(wei)参与(yu)田野调查10年多的“老队员”，西北师范大学(xue)国际学问交流学(xue)院教师宋(song)珊(shan)体验到技术进步带来的“新(xin)办法”。2013年，宋(song)珊(shan)第一次接(jie)触方言调查时，敏(min)春芳推动应用的“汉语方言处(chu)理(li)系(xi)统”带给她(ta)不小的惊(jing)喜。

“相较于完(wan)全依靠手抄笔记的传统方式，系(xi)统具有很强的方言数据处(chu)理(li)和分(fen)析能(neng)力，能(neng)让调查更加精准高效。”宋(song)珊(shan)举例(li)说，她(ta)从小生活(huo)在(zai)甘肃天祝藏族自治县，但要系(xi)统研究当地方言，面对海(hai)量的语音、句法等(deng)，还是感到压力不小。

“从语音方面看，系(xi)统可以(yi)在(zai)收(shou)集好语料的基础上，识别单字音声(sheng)调、连读(du)变(bian)调等(deng)，并据此绘制语图，语音的‘阴阳上去’以(yi)视觉化形式呈(cheng)现，就像画了一幅‘心电图’，还能(neng)据此辅助生成(cheng)辅同音字汇表(biao)。”宋(song)珊(shan)说，“新(xin)技术就像研究加速器，不仅能(neng)提升前期记录、简单分(fen)析的效率(lu)，也为(wei)后期转写基本词汇、语法例(li)句和长篇(pian)语料等(deng)内容提供准确参考。”

目前，“汉语方言处(chu)理(li)系(xi)统”已(yi)经升级到第九版(ban)，各类功能(neng)持续完(wan)善(shan)。此外，他(ta)们把(ba)多种国际音标输入法纳入应用范畴，语料库分(fen)析、计算(suan)语言学(xue)、人工智能(neng)等(deng)技术手段先后启用，分(fen)析的精准度(du)不断提升。

除了技术手段，敏(min)春芳还总(zong)结归纳出一系(xi)列研究方法。“不能(neng)只盯着语言本身，还要和历史比较语言学(xue)、民族社会学(xue)、分(fen)子人类学(xue)融会贯通，这是语言接(jie)触研究的‘三把(ba)钥(yao)匙’。”

敏(min)春芳说，通过历史比较语言学(xue)角度(du)的分(fen)析，可以(yi)建(jian)构(gou)语言的谱系(xi)树，进而判断出不同语言之(zhi)间是亲属关系(xi)还是接(jie)触关系(xi)，再通过民族社会学(xue)的对照(zhao)和追溯，对比分(fen)子人类学(xue)的现有证据，就能(neng)梳理(li)出某些(xie)地域方言使用者的历史迁移情况，为(wei)反映当时的地理(li)变(bian)迁、学问交融提供参考。

“大家的研究表(biao)明，汉语具有很强的开放性。大家团队的研究方法，也为(wei)全球语言接(jie)触研究提供了新(xin)范式。”敏(min)春芳很自豪，“天气转暖，大家即将开始新(xin)的田野调查。虽然甘肃、青海(hai)的两条(tiao)线(xian)路走过多次，但我依然相信每次都会有不同的收(shou)获！”

■记者手记

努力让“冷门绝学(xue)”不绝

相比于甲骨学(xue)、简牍学(xue)、敦煌学(xue)等(deng)，方言研究似乎不那么(me)受关注。但实际上，在(zai)西北地区，随着社会经济发展、生活(huo)方式改变(bian)，口口相传的地方汉语方言、民族语言等(deng)面临着消(xiao)失风险，渐渐陷入“濒危”，相关研究也成(cheng)了“冷门绝学(xue)”。

面对挑战，敏(min)春芳带着团队开启了10多年的记录保护工作：进草原、上高山、访农家(jia)，她(ta)和学(xue)生们倾听、记录，在(zai)田野调查中收(shou)集一手资料。收(shou)集到活(huo)生生的“文献”，就有了治学(xue)的底气。“三把(ba)钥(yao)匙”不仅延续了传统的语言学(xue)研究精华，更配合(he)当代技术手段打开了综合(he)视野，厘(li)清了不少关键(jian)问题。

“双脚(jiao)沾泥才能(neng)触摸语言温度(du)。”敏(min)春芳的学(xue)生张(zhang)清禹曾在(zai)田野手册上写下这句话，采访后，我细细回味，深以(yi)为(wei)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