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上一次对这处遗址的正式发(fa)掘(jue)，已是一个多世纪之前的事。当时(shi)一批进入吐鲁番的德国人(ren)，发(fa)掘(jue)出这个名叫西(xi)旁的景教遗址，出土了大量珍贵的景教文(wen)献。后来，中国学者在其中发(fa)现目前所知最早流传到中国的亚里士多德著作。

自2021年以(yi)来，由(you)中山大学、新疆文(wen)物考古研究所和新疆吐鲁番学研究院联合发(fa)掘(jue)的西(xi)旁景教寺(si)院遗址，以(yi)及新疆及中亚地区一系列的景教遗存考古发(fa)现，正在不断更新人(ren)们对这段历史(shi)的认识。

日前，羊城晚(wan)报记者走进中山大学马丁堂，与刘文(wen)锁教授(shou)展开了一场关(guan)于(yu)考古学人(ren)的对话。

中国最早发(fa)现亚里士多德著作的地方

羊城晚(wan)报：请(qing)您(nin)简单(dan)先容一下景教？

刘文(wen)锁：景教是唐代对当时(shi)传入中国的基督教支(zhi)派的称呼。过去认为它(ta)是聂斯脱利(li)派基督教，现在有些学者主张(zhang)中国古代的景教属于(yu)基督教东方亚述教会或东方叙(xu)利(li)亚教会。我觉得还是用景教称呼比较(jiao)合适(shi)。从(cong)考古发(fa)现上看，景教在唐至元代的西(xi)域新疆地区一直存在，其历史(shi)与遗存见证了东西(xi)方文(wen)明(ming)的交流互鉴。最具代表性的文(wen)化遗存之一，是保存在西(xi)安碑林的国宝级文(wen)物《大秦(qin)景教流行中国碑》，被称为世界四大名碑之首(shou)。

羊城晚(wan)报：经(jing)过几年的持续(xu)发(fa)掘(jue)，大家对这个遗址有怎样的基本认识？

刘文(wen)锁：从(cong)文(wen)献记录来看，这个遗址在清末时(shi)已经(jing)被当地人(ren)发(fa)现了，而且(qie)可能盗掘(jue)出了文(wen)书。1905年德国探险(xian)队在吐鲁番探察时(shi)，可能就是从(cong)当地人(ren)那里发(fa)现了文(wen)书信息，并按(an)照这个线索找到了遗址。据记录，他们当时(shi)发(fa)掘(jue)出土了1000余件汉文(wen)、叙(xu)利(li)亚文(wen)、回(hui)鹘文(wen)、粟特文(wen)等(deng)文(wen)献，其中主要是叙(xu)利(li)亚语的景教文(wen)献，其中也(ye)有一些世俗文(wen)献。

其中，掘(jue)获有七件叙(xu)利(li)亚语哲学残篇，因过于(yu)残破，长时(shi)间未能比定具体内容。直到中国学者林丽娟博(bo)士近来重新缀合了这些残篇，将它(ta)们正式比定为叙(xu)利(li)亚语版(ban)亚里士多德所著《范畴篇》（Categories）第十章的部分(fen)内容，这个成果已经(jing)发(fa)表。这是目前所知最早流传到中国的亚里士多德著作，更新了中亚和中国亚里士多德著作流传历史(shi)的认知。目前，这些残篇保存于(yu)柏林。

这个遗址在1905年被德国人(ren)发(fa)掘(jue)之后，长时(shi)间没有被关(guan)注(zhu)，第三次全国文(wen)物普查时(shi)曾(ceng)作了记录，但在2021年大家第一次发(fa)掘(jue)前，这里已有一个多世纪没有做过科学发(fa)掘(jue)。

2018年中山大学与新疆大学共同建(jian)设“新疆历史(shi)文(wen)化旅游可持续(xu)发(fa)展重点实验室(shi)”，当时(shi)大家就想延(yan)续(xu)中大对西(xi)域文(wen)化颇为关(guan)注(zhu)的学术传统(tong)，最后选择了西(xi)旁景教寺(si)院遗址，计划把寺(si)院遗址完整地揭露出来，然后想办法(fa)进行保护和展示利(li)用。

目前大家已经(jing)明(ming)确，西(xi)旁景教寺(si)遗址面(mian)积超过了2500平方米，还有包括寺(si)院的形制布局(ju)以(yi)及当时(shi)上下山出入寺(si)院的路径、葡萄种植地、墓地等(deng)，寺(si)院的面(mian)貌正越来越清晰、全面(mian)。总的来讲，它(ta)是一所比较(jiao)典型的修道院，它(ta)依山而建(jian)，这种山丘型基督教寺(si)院在地中海(hai)地区比较(jiao)常见。

不同民族和平共存的可贵启示

羊城晚(wan)报：目前有哪些代表性发(fa)掘(jue)成果？

刘文(wen)锁：主要有两方面(mian)，一是寺(si)院遗址本身，它(ta)的建(jian)筑保存得比较(jiao)好，结构完整，这在全世界都是罕见的；二是遗址出土了大批文(wen)物和自然物。

这些文(wen)物里面(mian)最引人(ren)注(zhu)目的当然是文(wen)献。大家三年来发(fa)掘(jue)出的文(wen)献数量已经(jing)超过了1280件（组(zu)），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单(dan)论叙(xu)利(li)亚语的景教文(wen)献，这已是国内最多的一次考古发(fa)现。从(cong)文(wen)物角(jiao)度看，汉文(wen)佛经(jing)、道经(jing)与叙(xu)利(li)亚文(wen)景教文(wen)献合写在同一纸张(zhang)上的情况(kuang)，以(yi)及壁画残块(kuai)在颜料、绘画技(ji)法(fa)等(deng)方面(mian)与本地佛教等(deng)壁画相似的现象，都揭示出当时(shi)多元文(wen)化共存、交流互鉴的情形。大家可以(yi)了解到，当时(shi)不同宗教、不同民族在这里和平共存。

除了文(wen)献之外，遗址还出土了一批包括壁画在内的各种遗物以(yi)及动植物等(deng)样本，其中有像瓷器、钱币、漆器等(deng)来自中原的一些器物。特别要提到的是自然物的样本，植物样本尤其丰富，像各种蔬菜、瓜果，干化以(yi)后都保存了下来，这当然得益于(yu)吐鲁番这个“天然博(bo)物馆”的优越条件。此外，遗址出土的产自中原的北(bei)宋漆碗和“熙(xi)宁元宝”钱币，以(yi)及玉雕十字架、木斗拱等(deng)，则是当时(shi)景教中国化的鲜(xian)活证物。

羊城晚(wan)报：通过这些发(fa)现可以(yi)还原古代修士的生活场景？

刘文(wen)锁：三次发(fa)掘(jue)中都很少见到动物骨骼，但在2024年发(fa)掘(jue)寺(si)院北(bei)坡的居住生活区时(shi)，大家在山崖(ya)上发(fa)现一座洞窟，里面(mian)有大量厨余垃圾，主要是蔬菜。这个情况(kuang)验证了大家的推测，当年修士的生活是很清贫的。他们应该(gai)是素食者，或者以(yi)素食为主。垃圾坑旁边一间寝室(shi)门口还发(fa)现一座非常精细的烤炉，大家也(ye)因此推测，当年的修士们很有可能是把烤饼当作主食。

2021年时(shi)大家还发(fa)现了葡萄酒窖，还有酒杯甚至几块(kuai)面(mian)饼。去年，大家又(you)在山岗东坡发(fa)现了种植葡萄的梯田。今年大家想扩大清理这个区域，弄清楚葡萄地的范围。另外，还想找一找它(ta)的水(shui)源是怎么来的，这样一来大家就可以(yi)解答寺(si)院葡萄供(gong)应的问题。

系列考古成果形成国际学术新热点

羊城晚(wan)报：西(xi)旁景教寺(si)院最后没落或者被弃用的原因是什么？

刘文(wen)锁：现在还找不到明(ming)显(xian)的证据。但元代历史(shi)上发(fa)生过一个很重要的事件，叫作“西(xi)北(bei)宗王之乱”，当时(shi)吐鲁番这个地方受到了波及。我个人(ren)看来，战乱会导致(zhi)人(ren)口逃亡，很多城市因此消失，西(xi)旁景教寺(si)院的衰落也(ye)可能跟这个背景有关(guan)系。

羊城晚(wan)报：新疆考古成果丰硕，西(xi)旁景教寺(si)院遗址在众多成果中占据什么位置？

刘文(wen)锁：景教有关(guan)的遗址，在全国甚至全世界也(ye)不多见。从(cong)考古学来讲，它(ta)可以(yi)填补很多景教考古的空白(bai)。这个遗址发(fa)现以(yi)后，可以(yi)提供(gong)大量实物资料，尤其是新发(fa)现的大批景教文(wen)献和壁画，它(ta)的意义是多方面(mian)的。

自2021年发(fa)掘(jue)以(yi)来，大家在《西(xi)域研究》发(fa)表过本项目的阶段情况(kuang)报告，也(ye)在一些学术会议(yi)上作了先容，项目一直受到国际学界的重视。2024年8月，大家的前两次发(fa)掘(jue)报告和简报在《考古学报》《考古》期刊发(fa)表了。2024年10月，大家在吐鲁番召集了“景教研究新进展：考古，历史(shi)，文(wen)献，图像”国际学术研讨会，又(you)组(zu)织了数十位与会的中外学者，实地考察了这个目前中国境(jing)内发(fa)现规模最大、出土文(wen)物最丰富的景教遗址。一些著名专家对大家提出了很好的建(jian)议(yi)。

近年来，有多处景教遗址被发(fa)现、发(fa)掘(jue)。一系列的考古成果推动着国际景教研究，甚至形成了景教研究的学术新热点。

羊城晚(wan)报：有人(ren)认为考古研究的很多问题都是“冷(leng)门绝学”，还一提考古就联想到小说(shuo)《盗墓笔记》。在您(nin)看来，考古是“冷(leng)”还是“热”？

刘文(wen)锁：这个学科确实有点“冷(leng)”。大部分(fen)人(ren)也(ye)会觉得考古很辛(xin)苦。其实辛(xin)苦不辛(xin)苦完全是个人(ren)的体验。考古学这些年正在走向大众，它(ta)应该(gai)有一种开放性，并不是象牙塔，它(ta)的研究对象是文(wen)化遗产，这些遗产是属于(yu)全人(ren)类的。

像大家的考古工地，在保证文(wen)物安全的前提下，大家甚至采用志愿者制度来发(fa)掘(jue)，让公众随(sui)时(shi)可以(yi)了解大家到底干了些什么。但真实的考古显(xian)然不是像《盗墓笔记》里那样的，考古发(fa)掘(jue)过程本身还是蛮枯燥、很累的。当然，考古学需要浪(lang)漫化，否则很多人(ren)可能坚持不下去。

田野学科永远不会枯竭

羊城晚(wan)报：您(nin)在新疆出生长大，为什么会选择来到广东？

刘文(wen)锁：我就是冲(chong)着中大历史(shi)系来的。我是中大历史(shi)系第一批博(bo)士后。当时(shi)有一位同届同学，送了我一本《追忆(yi)陈寅恪》，让我多了解中大学术的传统(tong)和精神。后来跟着蔡鸿生先(xian)生、姜伯勤先(xian)生、林悟殊先(xian)生这些前辈学习(xi)，不断感(gan)悟到从(cong)读书治(zhi)学到待人(ren)接物上的返璞归(gui)真。我觉得无论是治(zhi)学传统(tong)还是地域精神，广东的精神就是务(wu)实。在广东生活的这些年，我越来越认同自己(ji)就是广东人(ren)。

羊城晚(wan)报：考古对您(nin)而言，比较(jiao)大的困难(nan)是什么？

刘文(wen)锁：专业上的事情再难(nan)也(ye)不是难(nan)事，我倒(dao)是觉得当考古领队非常难(nan)，什么都要负责(ze)，而且(qie)不能出一点差错。每次下田野我的压(ya)力都好大，有时(shi)候(hou)晚(wan)上觉也(ye)睡不好。这可能跟我的性格有关(guan)系，人(ren)际关(guan)系是我的弱项。

羊城晚(wan)报：您(nin)今年刚好60岁，对于(yu)很多学者而言，似乎(hu)没有退(tui)休的说(shuo)法(fa)，您(nin)之后有什么计划？

刘文(wen)锁：学校批准我65岁退(tui)休。退(tui)休了我也(ye)还有好多事情想做。各人(ren)有各自的活法(fa)。我觉得，只要找到自己(ji)生活的意义就很好。

我的一些前辈，80岁还在下田野。像今年2月份刚刚去世的王炳(bing)华先(xian)生，他是新疆考古学界的一位泰斗级人(ren)物，2014年时(shi)他80岁，大家还一起去了尼雅遗址，当时(shi)沙漠里晚(wan)上只有零下二十多摄氏度，他照样跟大家一起扛过来了。总之考古学界的老先(xian)生都是挺活跃的，以(yi)后如果年轻人(ren)愿意邀请(qing)，我也(ye)是愿意再下田野的。

考古学的田野魅(mei)力，就是从(cong)实际中获取常识。它(ta)总是能突破一些有限的东西(xi)，好像永远不会枯竭。过去有人(ren)说(shuo)，考古学是探险(xian)英(ying)雄的学科。印第安纳·琼斯的影片里就把考古学家塑造为一个探险(xian)家，但那是艺术化的表达。考古学者是要有探险(xian)精神、探险(xian)技(ji)能，但不是冒险(xian)，而是去探索未知。保持求知欲是学考古的基本素养(yang)，缺乏求知欲，在这个学科就做不出成就。我也(ye)期待我的学生能够学识渊(yuan)博(bo)、专业熟练，能在野外处理很多实际问题，也(ye)能成为百科全书式的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