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加曾经风光过。这家2015年成立的鲜花电商企业，几乎重塑了“每周一上班收(shou)到(dao)一束鲜花”的白领生活新(xin)方式。但它的垮掉，猝不及(ji)防。从2023年9月25日“停(ting)业(ye)整顿”的内部邮件流出(chu)，到(dao)所(suo)有业(ye)务按下暂停(ting)键，只用了半个月时间。

停(ting)业(ye)，但一切并未结束。花加创始人王柯称，花加会继(ji)续运营下去，欠大家的老订单用新(xin)订单的盈利去偿还(hai)。2024年6月，上海市(shi)第(di)三中级人民(min)法院受理(li)了上海分尚网络(luo)科技(ji)有限企业（即花加的母(mu)企业）破产清算(suan)一案。法院处(chu)理(li)案件流程的时间和(he)空(kong)间，给(gei)王柯争取到(dao)一线机(ji)会。花加恢复了部分业(ye)务，那些在2023年停(ting)下的鲜花订单，又渐次在2024年、2025年启动。

重启老订单

时隔近两年重新(xin)收(shou)到(dao)鲜花

在无人在意的角落，花加的运营还(hai)在默默进行着。昔日几百平方米的办公室如今杂乱寥落——外间是办公室，里间背景板(ban)一拉，就是直播间。全企业一共四(si)个全职(zhi)员工，财务、法务、设计、运营、业(ye)务全包(bao)了出(chu)去，这就是花加现在全部的“编制”，他们(men)每月要(yao)处(chu)理(li)约几十万元(yuan)的订单。

这与高(gao)峰期200多员工、年营业(ye)额8亿元(yuan)相比，判(pan)若云泥。

这是花加被传“倒闭”的第(di)20个月，也是花加“老订单重启”的第(di)16个月。2023年12月底(di)，一向排斥直播带货的王柯来到(dao)直播镜头前。他不善言(yan)辞，面对镜头甚至会紧张得(de)搓手。“大家(men)会用直播卖花的收(shou)益去偿还(hai)老订单。”他在直播中说。

并没有多少(shao)人相信他的话。毕竟在2023年初，花加的发货就时有延后，客户在网上投诉抱怨退款难。但2024年1月31日，花加的订阅服务号上，突(tu)然出(chu)现了一条“老订单重启计划”的推送，200个没按时送达的老订单，“上路”了。

宋宁的老订单就是在今年3月18日发货的。2018年前后，宋宁在闲鱼上收(shou)其他人订阅的、不想要(yao)的单束订单，后来觉(jue)得(de)这样操作(zuo)不太方便，2021年，她趁双十一下单了年包(bao)的野逸套餐(can)。当时买一年送一年，相当于2400元(yuan)左右就能订购两年鲜花。

一直以来，在花加的消费体(ti)验让宋宁非(fei)常满意。然而2023年9月，随着花加突(tu)然传出(chu)“倒闭”消息，她就再也没收(shou)到(dao)花了。按照花加小程序的规定(ding)，在花束配送前，如果用户不满意本周的搭配，可以选择不收(shou)。宋宁之前有几次没有收(shou)花，因此截(jie)至2023年9月，她仍有约1200元(yuan)的花束没有收(shou)。

“花加出(chu)事确实（值得(de)）惋(wan)惜。”宋宁告诉北京青年报记者，他们(men)有一个花友群，在花加刚出(chu)事时，大家讨论得(de)很激烈，有些在上海的花友甚至去企业维权。“但以我老花友的身份来说，心态比较平和(he)，之前出(chu)事的平台也很多，我当时的想法就是，随它去吧。”直到(dao)时隔将近两年之后，再次收(shou)到(dao)老订单。“他们(men)的花材质量都还(hai)不错，鲜花的品质与以往一样好。”宋宁说。

在社交媒体(ti)上，间或有客户晒出(chu)了自己收(shou)到(dao)的老订单鲜花，然而对于购买年包(bao)的客户来讲，这一束只是花加漫长履(lu)约的开始。按照花加的说法，目前，他们(men)只能一轮一轮地发货，也就是说，每一个年包(bao)客户在收(shou)到(dao)一次花之后，就又要(yao)进入“大排队(dui)”中，等到(dao)下一轮再排到(dao)自己。“我都打算(suan)算(suan)了。”有人在社交媒体(ti)上评论，“虽然心里感(gan)觉(jue)有点五(wu)味杂陈，但能再次收(shou)到(dao)花，总(zong)体(ti)挺开心。希翼不是套路。”

花加“出(chu)事”

2023年一度(du)只剩一个人

花加“出(chu)事”，是在2023年9月25日。当天，一封(feng)花加内部信在网上流传，在那封(feng)信里，王柯用了“停(ting)业(ye)整顿”这样的词(ci)，引爆(bao)了员工、用户和(he)供应商的不安，也把公众(zhong)的目光，吸引到(dao)这家曾经的明星创业(ye)企业身上。

然而实际上，花加陷入困局早有端倪。不是出(chu)现在B+轮融资之后的2019年，而是在2017年他们(men)发展最好的时候。

2017年5月，正在云南(nan)出(chu)差的王柯接到(dao)高(gao)管的电话，让他看看6·18的营销方案。“我当时觉(jue)得(de)有点问题。但商量之后，大家(men)都觉(jue)得(de)这个活动如果做(zuo)了，规模效(xiao)应会更加明显，也会有利于后续融资。”王柯说。但很快(kuai)，他就意识到(dao)了这个决策的危险性。“当时企业大概融了一个亿，那一次营销大家(men)花了四(si)千多万。全年销售额接近八亿，但最后发现，客户并没有留下来。”

这个说法在杨伟涛那里得(de)到(dao)了一些证实。杨伟涛2016年进入花加工作(zuo)，一度(du)任(ren)采购总(zong)监，2019年辞职(zhi)自立门户种花，并成为前东家的供应商。她还(hai)记得(de)2017年那场(chang)促销活动——当时，大量的订单致使云南(nan)仓爆(bao)仓，他们(men)加班加点才保证了货物的发出(chu)，但等促销过后，订单却并没有太多的增加。

2020年，整个鲜花市(shi)场(chang)都在下滑，理(li)论上，企业应该降本节流，比如砍掉几个仓库或合(he)理(li)裁员，以节省仓储成本和(he)薪资支出(chu)。但王柯却再一次犹(you)豫了。

“生鲜不是一个‘复制粘贴’的行业(ye)，从产品生产到(dao)物流、客服，有一个环(huan)节稍微(wei)跟不上，质量就会出(chu)问题，用户体(ti)验就会降下来。所(suo)以大家(men)从产品到(dao)营销到(dao)供应链都是自己做(zuo)，客服也是自己做(zuo)——交给(gei)机(ji)器人不行，客户会骂你(ni)的。”王柯这样解(jie)释(shi)。

“当时大家(men)是想优化人员、关掉大仓，整顿一下再开业(ye)。可是大家直接理(li)解(jie)成企业倒闭了。”王柯说。他告诉北青报记者，2023年9月，企业本有一笔贷款资金(jin)即将到(dao)位，据他预估，这笔钱能让企业再维持一两年。

他决定(ding)开个会，讨论一下怎么用这笔“救(jiu)命钱”。“我想着趁十一假期七天，再加上假期后的七天，先按下暂停(ting)键，把所(suo)有的仓库和(he)渠道盘一下，看看需(xu)要(yao)多少(shao)人运营，砍掉一些不必要(yao)的仓库，精简人员，所(suo)以就发了内部邮件，说大家(men)要(yao)停(ting)业(ye)整顿。”

这封(feng)内部邮件很快(kuai)流传到(dao)了企业外面，网上各种关于花加的资讯，“标题就是内部邮件显示(shi)花加要(yao)破产。”

王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ji)。没等他想好对策，投资者、供应商和(he)媒体(ti)的电话蜂拥(yong)而至，被欠薪的员工本身就有情绪，供应商也很紧张，纷纷找来要(yao)钱。十一假期后，员工陆续离职(zhi)，又过了两天，一些供应商来堵门，到(dao)10月10日，企业只剩下王柯一人。

烧出(chu)“隐疾”

企业元(yuan)气一直没能恢复

时至今日，王柯仍在复盘2017年的那次促销。在他看来，“那件事”对企业伤害(hai)很大，自那之后，企业元(yuan)气大伤，一直都没能恢复。

“互联网（电商企业(ye)）都是这么干的，打折都两三折地打。当时高(gao)管说大家(men)必须搞这个促销活动，最好能打个三折、四(si)折。他们(men)以前在互联网大厂，一年经手几个亿，会觉(jue)得(de)这次打折只是花几千万而已，这点钱没什么。”王柯说。彼时，花加刚刚完成A轮融资不到(dao)一年，风头正盛，投资人也在鼓励他们(men)花钱，“他们(men)说，大家(men)给(gei)你(ni)这么多钱，不是要(yao)让你(ni)放在银行里生利息。”

王柯的朋友圈里，充斥着同为创业(ye)者的成功喜报——这个融资了十几亿，那个融资了几十亿。他承认，在那种氛(fen)围中，他“没控制住”。明星企业所(suo)受到(dao)的瞩目、打折营销效(xiao)果的强刺(ci)激、企业未来发展的蓝(lan)图……他“上头”了。

在各方压力(li)的驱(qu)动和(he)裹挟下，王柯犹(you)犹(you)豫豫地按下YES键，并寄(ji)希翼于自己也能借助打折营销，“烧”出(chu)一片(pian)市(shi)场(chang)来。

“我其实也意识到(dao)烧钱不对，但那种压力(li)，还(hai)有那种一下子就能把企业的业(ye)绩翻到(dao)很高(gao)的诱惑，让我犯了决策错误。”接近两年之后，再提起这个错误，王柯依旧会表现出(chu)难言(yan)的神态。他好像耻于自己的“上头”——作(zuo)为企业的掌舵者，这并不是一件好事，但同时，他又希翼去解(jie)释(shi)这种“上头”的不得(de)已。

花加那场(chang)营销活动很成功，但负面效(xiao)应随之而来，王柯发现，活动结束后，鲜花包(bao)月套餐(can)的价格就很难涨(zhang)起来了。

“低价套餐(can)卖得(de)还(hai)行，但定(ding)价稍微(wei)高(gao)一点的套餐(can)卖得(de)就不好。同时营销节奏带起来了，同行们(men)都开始做(zuo)，三折、四(si)折，之后不跟着降价都不行。”2023年破产风波后，王柯在接受媒体(ti)采访时这样描述这场(chang)失败：“大家(men)自己给(gei)自己砍了一刀，这是大家在高(gao)速(su)发展、抢占市(shi)场(chang)的过程中，合(he)谋犯下的错误，它属于整个行业(ye)。投资人、我自己，还(hai)有一些同行，都吃到(dao)了苦头。”

一个交代(dai)

在一片(pian)骂声(sheng)中重启花加

企业骤然生变，那段时间，王柯常独自待在没水没电的企业里。

“当时我挺伤心的。我觉(jue)得(de)自己还(hai)算(suan)是个负责的老板(ban)，最难的时候，我把房子、车子都抵押了，到(dao)处(chu)借钱，甚至包(bao)括高(gao)利贷都去借了，但是并没有换(huan)来别(bie)人的谅解(jie)和(he)支撑，甚至没有给(gei)我反(fan)应的时间。”

而失败带给(gei)他的另一重痛楚，则源于来自社会的全盘否定(ding)。“以前好的时候，大家都觉(jue)得(de)你(ni)好。企业失败之后，歧视就来了。”他感(gan)觉(jue)到(dao)，以前居住的小区，邻居知道他的企业出(chu)事，都对他指(zhi)指(zhi)点点，而去一些部门办事时，“大家也都会觉(jue)得(de)被实行人就是坏人。”

但丧了几个月后，他觉(jue)得(de)，既(ji)然企业还(hai)没“死透”，那横竖还(hai)得(de)抢救(jiu)一下。“我就是觉(jue)得(de)我得(de)有个交代(dai)。”他说。早在2023年初，就有投资人觉(jue)得(de)企业的财务状况不太好，给(gei)他发消息，“你(ni)要(yao)怎么跟大家(men)投资人交代(dai)？”

这几个字让他想了很长时间。对于创业(ye)者而言(yan)，当一个企业宣告失败，最简单直接的操作(zuo)方式，就是破产清算(suan)改做(zuo)新(xin)项目——这也是很长一段时间里，王柯面对很多投资人和(he)媒体(ti)被追问的一个问题：为什么不破产？

但在他看来，花加的商业(ye)模式没问题，失败只是和(he)战略失误，以及(ji)大环(huan)境有关。作(zuo)为一个轻(qing)资产企业，如果直接破产清算(suan)，那么所(suo)有未兑现的老客户的订单、供应商的货款将直接清零。“但如果我能把企业持续做(zuo)下去，之前有一些合(he)作(zuo)得(de)比较好的供应商，还(hai)会继(ji)续合(he)作(zuo)，只要(yao)大家(men)这个运营恢复正常，以前的老订单还(hai)能慢慢还(hai)，这对所(suo)有人来说都好。”

2023年底(di)，他决定(ding)重启花加。重启从直播开始。一开始，直播间里骂声(sheng)一片(pian)，“一部分人觉(jue)得(de)，我付了钱你(ni)不发货，你(ni)就是骗子，还(hai)有一部分人虽然能理(li)解(jie)大家(men)的困境，但感(gan)情上难以接受，就觉(jue)得(de)虽然你(ni)们(men)现在很努力(li)，但是你(ni)们(men)不发货就是耍流氓，没尽到(dao)应尽的责任(ren)。”王柯回忆说。

就这样硬着头皮播了两个多月，2023年12月底(di)，第(di)一批老订单重启了。骂声(sheng)少(shao)了些，后台又冒出(chu)了零星的新(xin)订单。

慢慢地，企业订单从一周几十单又恢复到(dao)一周几百单。如今，花加每月营收(shou)有几十万，基本上能够维持一个小团队(dui)的运营。老订单重启也由以往的每期200单，慢慢增加到(dao)每期300单左右。

坚持下去

争取两三年完成老订单履(lu)约

在社交媒体(ti)上，不少(shao)收(shou)到(dao)老订单的客户表示(shi)，新(xin)收(shou)到(dao)的花要(yao)比之前品质差。王柯将这种感(gan)受归因于仓储物流。“大家(men)以前有五(wu)个仓库，每个仓负责周围的500公里。晚10点以后把花从仓库运出(chu)去。当天半夜就分配到(dao)离用户最近的3公里的站点，第(di)二天一早开始配送，在12点之前就完成了。所(suo)以客户会感(gan)觉(jue)以前收(shou)到(dao)的花新(xin)鲜度(du)更高(gao)，盒子更整洁。”

现在，他们(men)只剩一个仓库。订单一部分从云南(nan)直发，另一部分从广东仓发，“所(suo)以在物流过程中，可能会把盒子搞得(de)很脏。”

曾经，花加的技(ji)术员工最多时有40多个，他们(men)做(zuo)了一套发单系统，根据客户的喜好与鲜花的成本进行算(suan)法搭配。如今这个互联网味儿十足的算(suan)法配单系统早已停(ting)用。“现在肯(ken)定(ding)比以前粗糙(cao)得(de)多，想做(zuo)也做(zuo)不到(dao)。时代(dai)给(gei)了大家(men)一巴掌，大家(men)得(de)接受。”王柯说。

花加的最后一次融资，停(ting)留在2019年11月，之后就没再接受过投资。当2023年危机(ji)开始显现时，投资人汪博(bo)给(gei)了王柯投一笔钱，用来偿还(hai)花加之前的部分欠账(zhang)。“我看中的就是他们(men)的优质客户。现在从零去获取成本是非(fei)常高(gao)的。”汪博(bo)说，他看中的并非(fei)鲜花电商业(ye)务，而是期待着能将花加庞大的“沉睡”用户群体(ti)激活。

汪博(bo)的意向投资只有几百万，这对于有着400多个债权人、负债近亿的花加而言(yan)杯水车薪。但王柯很重视这笔投资，“现在公章在法院，企业什么都做(zuo)不了，不能贷款，企查查上还(hai)一大堆起诉，投资的意义就在于清掉一些诉讼、把公章拿回来，那大家(men)就可以去做(zuo)正常的营销了。”他说，目前，他还(hai)处(chu)在敦促法院指(zhi)定(ding)的破产管理(li)人尽快(kuai)与债权人沟通(tong)的阶段。

“鲜花有淡旺季(ji)，现在老订单的履(lu)约数量，取决于大家(men)利润的多少(shao)。利润多大家(men)就多发一点，利润少(shao)就少(shao)发一点。或者把之前赚(zuan)的钱留一部分，尽量保持每周、每月都有老订单能持续发货。”王柯解(jie)释(shi)道。依照企业目前的实力(li)，眼(yan)下只能先把比较有把握(wo)的老订单套餐(can)履(lu)约。他预估，要(yao)想把积压订单全履(lu)约完，得(de)两三年。“反(fan)正赚(zuan)了钱就去给(gei)大家发货，三年不行五(wu)年。不管几年，只要(yao)我坚持下去，肯(ken)定(ding)能把这个事做(zuo)完。”

（应受访人要(yao)求，文中宋宁、汪博(bo)为化名）

文/本报记者杨宝璐

供图/受访者

统筹/宋建华(h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