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光明：在2012年短期(qi)赴(fu)美访学前，我脑子里从未冒出过(guo)这想法，可谓“天方夜谭(tan)”。

简言之，美国作家韩秀女(nu)士(Teresa　Buczacki)将我多年前译的《莎(sha)士比亚(ya)戏剧故事集》推荐给台(tai)湾商务印书馆，我得以结识方鹏(peng)程总编辑，开始互(hu)通邮件(jian)。后来，方鹏(peng)程提出：“如果由(you)台(tai)湾商务邀您重新翻译《莎(sha)士比亚(ya)全集》，您会考(kao)虑吗？”我不清楚方先生的胆量从何而来，但我对他始终充(chong)满尊崇和(he)感谢(xie)。可以说，是韩秀和(he)方鹏(peng)程共同使我与新译莎(sha)剧结下不解之缘。

我认为，“傅译莎(sha)”特点有三：语言、注释、导(dao)读。

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这也体现在语言随时代而变上。

当然(ran)，翻译不是两种语言间简单切换，更应译出源语负载的学问，这决(jue)离不开注释。看一眼(yan)英语世界的莎(sha)翁全集便明了，目前多个权威本，无一不带有丰富的注释。对于英语读者，无注释尚不足(zu)以懂莎(sha)，遑论母(mu)语为中文者。由(you)此，我努力让新译本呈现集注特征，每部新译的注释均达数(shu)百条(tiao)之多。

此外(wai)，完成每部新译后，我都写一篇(pian)长导(dao)读，其中写《李尔王》的导(dao)读最(zui)长，达到(dao)10万字，篇(pian)幅超过(guo)莎(sha)剧戏文。我深切体会到(dao)，翻译是最(zui)好(hao)的文本细读。每篇(pian)导(dao)读都努力多元呈现莎(sha)剧的“素材来源”，由(you)此可见出莎(sha)士比亚(ya)如何编戏；并在分析剧情和(he)人物的同时，将英语世界的最(zui)新莎(sha)研成果有所呈现。

到(dao)今(jin)年4月23日莎(sha)士比亚(ya)诞辰461周年纪念日为止，从2012年至今(jin)，历时十(shi)三个年头，“注释+导(dao)读”本的“傅译莎(sha)”出版了29部，今(jin)年还将出2部。借此，我向越来越多喜欢“傅译莎(sha)”的年轻朋友致谢(xie)。

2021年4月2日，辽宁沈(shen)阳北方图书城开启“向不朽的经典致敬”莎(sha)士比亚(ya)文学月。中新社记者 于海洋 摄

中新社记者：《莎(sha)士比亚(ya)全集》有诸(zhu)多名家译本为人称道，有何缺憾？

傅光明：很多读者可能(neng)没注意到(dao)，所读的“朱译本”(朱生豪译本)，几乎每部均经过(guo)后来不同译者的修订(ding)、校译或改写。换言之，读过(guo)1947年上海世界书局版“朱译本”的读者，并不多。那(na)么，当大家以“朱译本”为底本进行研究时，应以哪个底本为准？“梁(liang)译本”(梁(liang)实秋译本)因尚在版权期(qi)内(nei)，且印本不多，读者远比“朱译本”少，实在情理之中。

今(jin)天来看，“朱译本”作为研究底本之一已显出不足(zu)，除不少漏译、错译之处，因几无注释，显然(ran)难以再现源语中多元丰富的学问意涵，比如：将古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神的英雄(xiong)“赫拉克勒斯”译成“大力士”，将代指皮肤黑的“埃塞俄(e)比亚(ya)人”译成“黑金刚”。且莎(sha)作中与《圣经》和(he)古希腊罗马(ma)神话间的密切关(guan)联，包括大量双关(guan)语和(he)各类如狩猎、法律、射箭、军(jun)事术语等用语，“朱译本”几近缺位。而相较朱译，梁(liang)译虽添加了许多注释，但因时代原因，注释中极少呈现莎(sha)作与《圣经》间的互(hu)文性关(guan)联。

正因此，阅读、尤其是研究莎(sha)作，若仅以某一汉译本为底，将英文注释本弃之不用，实难以为据。这自是后来译者所能(neng)享有的后天优势。

2021年4月2日，辽宁沈(shen)阳北方图书城莎(sha)士比亚(ya)书展上展出的各类莎(sha)士比亚(ya)书籍。中新社记者 于海洋 摄

中新社记者：“译莎(sha)”时，最(zui)大的困难是什么？

傅光明：由(you)于非英语专业出身，我的“译莎(sha)”之路，最(zui)大的困难莫过(guo)于英语非母(mu)语。有时，为查证、厘清一个注释，要花很多时间。好(hao)在随时可向手(shou)头多部英文注释本、多部辞典及(ji)不嫌(xian)我烦的师友们讨教。不过(guo)，我觉得这个过(guo)程很有趣，时常觉得自己每天在与莎(sha)翁玩文字游戏。

“译莎(sha)”本身，也是求知的过(guo)程。我深知，自己仅是一只(zhi)“小蚂(ma)蚁”，幸运地掉在“巨(ju)无霸莎(sha)翁面(mian)包”上。若拿胡(hu)适曾几何时所说“译莎(sha)”须英文出身、须留过(guo)洋这两个“必须”来评估，我完全没有新译的资格。托莎(sha)翁的福！

中新社记者：近些年来，关(guan)于莎(sha)士比亚(ya)作品的研究，有什么新的发现？

傅光明：仅以我时常参照(zhao)的“新剑(jian)桥”版莎(sha)翁全集为例，两个特点最(zui)为显著，一是注释丰富；二是每部剧前皆有一篇(pian)由(you)该剧资深研究学者所写长篇(pian)导(dao)论。显然(ran)，倘若中译本及(ji)汉译研究不能(neng)实时跟进，势必滞后。英语世界的莎(sha)研，从政治、历史、宗教、学问等多层面(mian)及(ji)文学艺术、舞台(tai)史、心理学等多维度展开。就个人而言，我的关(guan)注点在文学。我时常翻阅哈罗德(de)·布鲁姆(Harold Bloom)的莎(sha)研巨(ju)著《莎(sha)士比亚(ya)：人类的发明》，他对每部莎(sha)剧均作出个人化的卓越解读，我从中受(shou)益良多。

中新社记者：莎(sha)士比亚(ya)戏剧成功(gong)的关(guan)键(jian)是什么？

傅光明：一是成功(gong)在戏剧冲突。莎(sha)士比亚(ya)非科班出身，以至于写戏之初，那(na)些牛津、剑(jian)桥出身的“大学才子派”根本看不起他。莎(sha)士比亚(ya)演过(guo)戏，懂舞台(tai)，懂得商演最(zui)大的成功(gong)是票房收入，深知如何投观众所好(hao)，这也是莎(sha)剧到(dao)今(jin)天仍(reng)有市场的主因之一。

二是成功(gong)在语言盛宴。莎(sha)士比亚(ya)是天才的语言大师，能(neng)使用各种语言技巧。莎(sha)剧中的语言，是那(na)么诗(shi)意、浪漫、抒怀、哀婉，且不失(shi)诙谐、逗(dou)趣，时常兴味盎然(ran)。以《亨利(li)五(wu)世》为例，全剧几乎成了亨利(li)五(wu)世的专场语言盛宴，他的长篇(pian)独白占去相当篇(pian)幅。

中新社记者：莎(sha)剧是否过(guo)时了？

傅光明：莎(sha)剧不仅没过(guo)时，且不时以各种形式彰(zhang)显新活力。我想，中国国家大剧院两度演出由(you)英国皇家莎(sha)士比亚(ya)剧团导(dao)演提姆·修普(Tim Supple)执导(dao)、濮存昕主演的《暴风雨》便是明证。那(na)些由(you)不同领域的大师们自莎(sha)剧改编的作品，早已成为不朽的艺术经典，如门德(de)尔松的《仲夏夜之梦》序曲、日本导(dao)演黑泽明改编自《麦克白》的《蜘蛛巢城》等。而法国在2001年制作的大型音乐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在中国上演时一票难求，座无虚席，观众好(hao)评不断。除此之外(wai)，还有以莎(sha)作为底改编或续写的作品，如百老汇新剧《一个人的莎(sha)士比亚(ya)》，在国内(nei)多个剧场演出过(guo)。

另外(wai)，我注意到(dao)近期(qi)舞台(tai)演出对莎(sha)剧戏文的超越，如近年莎(sha)士比亚(ya)环球剧场在上演《威尼斯商人》时，对夏洛克的结局做(zuo)出更催泪的改编：他头发花白，身着一袭白色长袍，在一群基督(du)徒的注视(shi)下，参加改信基督(du)教的受(shou)洗仪式。伴着神父用拉丁语的一次次提问，夏洛克在一声声“我信”(credo)的誓词(ci)中泪眼汪汪(mian)。这实在是“环球”超越了莎(sha)翁，舞台(tai)上的夏洛克活脱脱超越了文本形象(xiang)，焕发新生。

莎(sha)剧的艺术生命多彩又漫长，常看常新，常改常新！(完)

受(shou)访者概况：

傅光明。受(shou)访者供图

傅光明，首都师范(fan)大学外(wai)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dao)师。著有《萧乾：未带地图，行旅人生》《口述历史下的老舍之死(si)》《老舍与中国现代常识分子的命运》《天地一莎(sha)翁：莎(sha)士比亚(ya)的戏剧世界》《戏梦一莎(sha)翁：莎(sha)士比亚(ya)的喜剧世界》《俗世一莎(sha)翁：莎(sha)士比亚(ya)史剧世界》。新译“注释导(dao)读本”《莎(sha)士比亚(ya)全集》(已出版29部)，另译有《英语名诗(shi)100首》《古韵》《安(an)徒生自传：我的童话人生》《莎(sha)士比亚(ya)戏剧故事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