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的表达》,李沁云著,上海文艺(yi)出版社2025年(nian)1月,352页,59.00元(yuan)
《心的表达》是美国华裔职业心理咨询师李沁云近(jin)年(nian)来从业笔记的一部结集,编辑李沁云不仅是一位移民,同时还身兼文学编辑、译者、母亲(qin)等多重身份,她以坦诚率直的态度分享了在学习(xi)心理咨询专业和从业时期的代表性遭(zao)遇和所思所想。距离卡伦(lun)·霍妮(ni)《大家时代的神经症人格》的出版已经过去了将近(jin)九(jiu)十(shi)年(nian),现代人的精神生(sheng)活却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xiang),反而呈现出日趋恶化的态势:“抑郁和焦(jiao)虑,我在心里默默地把(ba)这两种病症称为大家时代症候的‘标配(pei)’。”(《心的表达》,45页)科技的进步(bu)发展创造出生(sheng)活上的无穷便利,但现代人在精神领域所感受到的贫瘠和危机却较之以往更甚,使得人们对心理学及以之为基础所提供的心理咨询服务给予了越来越多的关注。相较于当前美国心理咨询行业内(nei)盛行的认知行为疗法,编辑李沁云更加(jia)推崇(chong)“慢工出细活”的精神分析疗法。由(you)弗洛(luo)伊德开(kai)创的精神分析疗法虽然对后来的各大心理咨询理论流派均产生(sheng)了奠(dian)基性的影响,但由(you)于弗洛(luo)伊德本人对性驱力观点的坚(jian)持以及精神分析疗法本身在循(xun)证科学方(fang)面存在的固有缺陷,在北(bei)美心理咨询临床实践(jian)中这一取向早已式(shi)微,只有脱(tuo)胎于精神分析疗法并通过实证检验的心理动力学取向仍占有一席之地。《心的表达》不仅及时回应了大家对于心理咨询这一行业所抱有的普遍的好奇心,而且从新手(shou)咨询师从业者的角度将编辑偏爱的精神分析流派临床实践(jian)娓娓道来,制造了一场心与心相遇的绝(jue)佳阅读体验,编辑李沁云本人的多重身份和她的宗(zong)教精神也为当下精神分析取向的心理咨询提供了独特的延展。
语言、身份和社会学问
精神分析取向的临床心理咨询流派要求咨询师和来访者确保彼此之间更高(gao)的会面频率和更深入的双向互动,咨询师主要通过自(zi)由(you)联想和释梦(meng)开(kai)展对访客的疗愈(yu),这对咨访双方(fang)都提出了在语言、学识和沟通能(neng)力方(fang)面的挑战。弗洛(luo)伊德的精神分析疗法对访客有着一系(xi)列明显(xian)的偏好,理想的可以开(kai)展精神分析的对象(xiang)最好受过良好的教育,具(ju)备较高(gao)的语言表达能(neng)力,以便能(neng)够和咨询师形(xing)成“对话”。无论是自(zi)由(you)联想还是对梦(meng)境的描述,也都暗示访客需要具(ju)备良好的沟通能(neng)力甚至(zhi)是一定的学问素(su)养,能(neng)够积极配(pei)合分析过程。
英语是编辑李沁云的第二语言,尽管(guan)在美多年(nian)的求学和生(sheng)活已经让她对第二语言的掌握已经达到了接近(jin)母语的水(shui)准,但她最初在为自(zi)己挑选治疗师的时候一度还是认为“最深层的交流只能(neng)使用真正意义上的母语”(《心的表达》,第5页)。而她自(zi)己在开(kai)展临床心理分析工作时,由(you)于还处于新手(shou)期,机构分配(pei)给她的来访者并不是她一开(kai)始想象(xiang)中的“理想患者”。这些来访者往往由(you)保险企业支付着每周一次最低频率的咨询费(fei)用,他们不善表达,不太守约,存在抵触心理,具(ju)有严(yan)重精神问题的比例也很高(gao),他们对华裔女性咨询师的移情投射(she)也往往充斥着刻板的印象(xiang)。
值得一提的是,编辑李沁云的线上中文随笔专栏题为“在罗(luo)马的迦(jia)太基人”,暗含了她对弗洛(luo)伊德的致敬(jing),也反映了她对“异乡人”移民身份的基本感知和认同。在青少年(nian)时期就感受到强(qiang)烈反犹(you)主义情绪的弗洛(luo)伊德在《梦(meng)的解析》中曾经回忆了自(zi)己的意大利之旅,并由(you)衷表达了对迦(jia)太基将领汉尼拔的憧憬和崇(chong)拜:
在三次布匿战争中,我同情的是迦(jia)太基人,而不是罗(luo)马人。步(bu)入高(gao)年(nian)级之后,我第一次意识到作为异族意味着什(shi)么,我由(you)其他学生(sheng)反犹(you)太族的情绪明白我需要有明确的立场。与此同时,我也越来越崇(chong)拜这位犹(you)太将军。我当时的观念是,汉尼拔连同罗(luo)马一起代表犹(you)太人誓(shi)死与罗(luo)马天主教会斗争的决心。
西格蒙德·弗洛(luo)伊德(1856-1939)
正如生(sheng)活在罗(luo)马的迦(jia)太基人时刻被提醒着自(zi)己的异族身份,出生(sheng)在奥地利的犹(you)太裔弗洛(luo)伊德也常常受到歧视。不过,弗洛(luo)伊德只有一种工作语言,那就是德语,来自(zi)法国、美国、俄罗(luo)斯等其他国籍(ji)的访客也只能(neng)用他们后天习(xi)得的德语来接受弗洛(luo)伊德的治疗,但这些访客似乎并未对此提出过任何异议。语言参数变量为心理分析治疗带来的挑战也尚未进入到弗洛(luo)伊德的视野中,但母语治疗以及使用第二语言对咨访关系(xi)造成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直到1950年(nian)前后,心理学界才出现了关于第二语言在心理分析治疗中的相关研究。可以想见的是,使用母语表达种种情感和认知体验是更为贴近(jin)内(nei)心世界的选择。和与自(zi)己身处不同学问语境中的咨询师或访客一同工作,对双方(fang)来说都面临着诸多挑战。
在书中,编辑分享了她参加(jia)台湾地区旅行团之际(ji)遭(zao)遇的一次突发心理事件。晚餐时她取来一杯冷饮,一位同行稍年(nian)长的女性语重心长地告诫她,经期喝冰饮,等到了更年(nian)期会得病。当下,她立即把(ba)这位女性当成了“从自(zi)身观念出发而对我‘谆谆教诲’的家中长辈”,脱(tuo)口而出道:“就算我将来得病,跟你有什(shi)么关系(xi)呢?”在事后复盘的过程中,她意识到当时自(zi)己过往的创伤受到了激(ji)发,由(you)此产生(sheng)了习(xi)惯性的应激(ji)反应,并常常以此自(zi)省。后来,在美国大学的一堂课上,她也分享了这个故事,作为西方(fang)人的老(lao)师却说,“虽然你的反应方(fang)式(shi)显(xian)得莽撞且没有礼貌,但你那位师姐说出来的话,听上去就像在诅(zu)咒你一样(yang)啊”。东亚学问传统中对年(nian)长者权威(wei)的推崇(chong)、对接受教诲的善意推定,和北(bei)美学问中对个体独立性的期待、对人际(ji)交往界限的敬重,直接促成了对场景的不同解读以及对这一应激(ji)回应的差异化评价。非母语实践(jian)、移民身份和多学问适应要素(su)在心理分析中的呈现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经过其自(zi)身在咨询师-访客身份切换(huan)的多重实践(jian)后,李沁云不再拘泥于最初为自(zi)己挑选咨询师的“华人”“女性”等标准,而是更新了先前做出的论断:“决定沟通质量的,是在场双方(fang)敞开(kai)内(nei)心的程度,而不是性别、年(nian)龄(ling)、种族、语言或任何其他的东西。”(《心的表达》,第6页)但她作为华裔女性的移民身份和多元(yuan)的社会学问框架无疑(yi)使她具(ju)备了类似新弗洛(luo)伊德主义者的天然优势:对语言、社会和学问因素(su)形(xing)塑经验的倚重和更为开(kai)放(fang)包(bao)容的心理空间。
宗(zong)教、灵性和心理分析
作为精神分析谈(tan)话疗法的宗(zong)师,弗洛(luo)伊德本人对于宗(zong)教和灵性问题抱有否定的立场。他出身于宗(zong)教意识相对淡薄(bao)的犹(you)太家庭,尽管(guan)在欧洲反犹(you)主义高(gao)涨时期他曾再三确认和强(qiang)调自(zi)己的犹(you)太人身份,但他对犹(you)太教以及其他世俗宗(zong)教从始至(zhi)终都抱有敬(jing)谢(xie)不敏的态度。在写给犹(you)太人组织圣约之子会的信函中,他勇敢地自(zi)我剖(pou)白道:
“因为我从来都是个无信仰者,自(zi)小就是在没有宗(zong)教的环境下长大,尽管(guan)我对人类学问的需求——所谓的‘道德伦(lun)理’——并不是不尊重(jing)”,并在写给一位美国基督(du)徒的信中重申(shen)自(zi)己“注定只能(neng)以‘一个不忠实的犹(you)太人’身份终其余生(sheng)”(彼得·盖(gai)伊《弗洛(luo)伊德传》,667-680页)。
早在弗洛(luo)伊德遭(zao)遇“弑父”幻觉的两次戏剧性晕(yun)倒之前,他的法子荣格已经在1909年(nian)的维也纳书房中宣说了他们两人在灵性追求方(fang)面的分歧:就在荣格向弗洛(luo)伊德询问他对灵学的看法之际(ji),书架砰然倒塌,弗洛(luo)伊德否认这是客观的显(xian)化现象(xiang),而荣格则预(yu)言过一会儿书架还会发出声响,并获得了证验(荣格《荣格自(zi)传》,148页)。随着实证研究的进展,宗(zong)教情感和灵性经验在心理咨询临床实践(jian)中能(neng)够发挥的积极作用,在学界已获得了充分的证据支撑(cheng)。
在书的第三部分,编辑以大乘(cheng)佛(fo)教“六波罗(luo)蜜”的概念范(fan)畴作为纲(gang)领,探(tan)讨了心理咨询工作中的一些重要面向。她特别提示读者引入宗(zong)教的概念,“不是要把(ba)后者‘总括’进前者,而是想以前者在给修行次第下定义时所体现出来的智慧(hui),来梳理和辨(bian)析一下我对临床心理工作的理解”。例如,在“布施(shi)”的经验下,编辑认为心理咨询师作为“法布施(shi)”的主体对访客理应秉持“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态度;“持戒”探(tan)讨了心理咨询师如何在平衡对金钱的渴望和恪守职业守则和道德底(di)线之间做出善巧的抉择;“忍辱”意味着咨询师应当接受访客对心理咨询师的随心所欲的种种投射(she);“精进”是在应对访客的过程中学会换(huan)位思考;“禅定”需要心理咨询师全然进入访客的世界,以感同身受的方(fang)式(shi)治愈(yu)症结;“智慧(hui)”则是在了解访客不同秉性的基础上加(jia)以因势利导的对治,不仅有“菩(pu)萨(sa)低眉”,更兼有“金刚怒目”。
这种将佛(fo)教和心理分析进行比附的做法可以追溯到铃木大拙和美国精神分析学心理学家艾利克·佛(fo)洛(luo)姆(mu)合著的《禅与心理分析》。不过,以禅学为本位的铃木大拙在提到“六波罗(luo)蜜”的禅者实践(jian)中,仅对般若智慧(hui)和心理分析的关系(xi)进行了联结:
般若是当一个人以最基本的意义感受到诸事物之无限整体时的经验,用心理学的方(fang)式(shi)说,就是当有限的自(zi)我突破了它的硬(ying)壳,而将它自(zi)己同那无限相关联时的经验——这无限包(bao)括了一切有限之物,因之亦包(bao)括了一切顺势变迁的事物。
铃木大拙(1870-1966)
而以精神分析为本位的艾利克·佛(fo)洛(luo)姆(mu)对宗(zong)教和心理分析之间的异同把(ba)握,更能(neng)凸显(xian)类似于禅师的心理学家的角色定位:他高(gao)度称赞了弗洛(luo)伊德愿意从长期主义的角度帮助一个人了解他自(zi)己的无私精神,这种不计(ji)功利的态度蕴含了对“人”的最终的深切的关怀。在大众看来,弗洛(luo)伊德式(shi)的精神分析和宗(zong)教之间的差异是显(xian)而易见的,精神分析追求的仅仅是通过消除精神障碍让访客回归到正常生(sheng)活,而禅宗(zong)的终点是开(kai)悟或更高(gao)层级的圆满。相当一部分学术研究也着眼于比较弗洛(luo)伊德关于意识、无意识的概念和唯识宗(zong)的心、意、识名相。但有更高(gao)追求的心理分析学者已经在弗洛(luo)伊德对无意识的追索中看到了类似宗(zong)教证悟的可能(neng)性:
分析者只有在自(zi)身之内(nei)体验到患者所体验的一切,才能(neng)够对患者有所了解……在分析者与患者间这种建设性的关系(xi)中,在充分投身于患者的行为中,在向患者充分开(kai)放(fang)并做回应的态度中,在这种同患者共处于中心对中心的关系(xi)中,存乎着心理分析的了解与治疗的基本条件。分析者必须变成患者,然而他又必须仍旧是他自(zi)己;他必须忘记他是医生(sheng),然而他又必须知道他是医生(sheng)。只有如此他才能(neng)够给予“说明”,而这个“说明”由(you)于是源(yuan)自(zi)他自(zi)己的体验,因此具(ju)有权威(wei)。分析者分析患者,但患者也分析了分析者,因为,分析者由(you)于分领了患者的无意识,就不得不把(ba)自(zi)己的无意识更为厘清。因此,分析者不但治愈(yu)了患者,并且也被患者所治愈(yu)。他不仅了解了患者,并且终致于患者也了解了他。当这个阶段到达之后,也就到达了一体与相通的阶段。(铃木大拙、佛(fo)洛(luo)姆(mu)《禅与心理分析》,172-173页)
建基于人类的无意识是同一片(pian)深海的前提,心理分析和宗(zong)教证悟之间的共通性得以完整呈现。弗洛(luo)伊德式(shi)精神分析的起手(shou)处是异常的精神障碍,是被压抑的本能(neng)欲望,同时也可以被理解为灵性未能(neng)完全抒展状态下的人类的普遍性症候。作为具(ju)有宗(zong)教精神的求索者,李沁云无疑(yi)也看到了心理咨询在调整人心这一更宏大也更精微尺度上富有的建设性和可能(neng)性。
移情、阻抗和反移情
所谓移情,“是指来访者将自(zi)己早年(nian)对重要他人的感觉、态度以及正性和负(fu)性的幻想无意识地转移到治疗师身上”(杰拉德·科里《心理咨询与治疗的理论及实践(jian)》,66页)。所谓阻抗,是指“任何阻碍治疗进展、阻止来访者接触自(zi)己无意识内(nei)容的因素(su)”(同上,70页)。在心理咨询的过程中,心理咨询师本人深藏的精神创伤势必面临被再次反复揭开(kai)的风险,来访者的情绪起伏也会唤起咨询师强(qiang)烈的精神共振。咨询师做出的下意识的真实反应,反映了自(zi)身的潜意识症结,这也被称作“反移情”。精神分析取向的心理咨询师将对移情和阻抗的分析视为开(kai)展工作的重要方(fang)面,这也意味着咨询师需要随时评估和判(pan)断移情和阻抗的发生(sheng)阶段并做出及时的调整。
弗洛(luo)伊德在内(nei)科医生(sheng)约瑟夫(fu)·布洛(luo)伊尔治疗安(an)娜·欧的失败案(an)例中发现了“移情”的存在,并在《移情之爱的观察(cha)》(1915年(nian))一文中对该现象(xiang)进行了初步(bu)的讨论,对访客已经产生(sheng)移情的咨询师提出保持超然立场的建议:
对分析而言,满足病人的爱的欲望就如同压抑它一样(yang),都是灾难……他时刻提醒自(zi)己不要远离移情之爱,不要去驳斥它,也不要让病人觉得不愉快;但是他必须坚(jian)决地抵制任何对移情之爱的反应。他必须紧紧抓(zhua)住(zhu)移情之爱,但又要将其视为不真实的,视为一种不得不在治疗中经历的、需要回溯到其无意识源(yuan)头的情境。
弗洛(luo)伊德同时也将移情的出现视作阻抗的形(xing)式(shi)之一,即访客试图通过向咨询师展现爱的需求来阻止咨询师对其潜意识内(nei)容的迫(po)近(jin)。存在-人本主义心理学家欧文·亚隆在他著名的心理小说《诊疗椅上的谎言》中就塑造了两位面对女访客的移情做出截然相反选择的男心理咨询师:资深且经验丰富的西摩·特罗(luo)特医生(sheng)被控与他年(nian)轻的病人发生(sheng)关系(xi),但他声称这是他为病人创造的个性化治疗方(fang)式(shi),完全是从病人利益最大化的立场出发做出的行动;而年(nian)轻的欧内(nei)斯特·拉许医生(sheng),尽管(guan)面对病人预(yu)先想定的报复性勾引几(ji)近(jin)丢盔弃甲,还是始终坚(jian)持在她身上试验“绝(jue)对坦诚”的治疗方(fang)法,最终化解了女病人的心结,让她放(fang)弃了报复的想法。
欧文·亚隆(1931—)
和弗洛(luo)伊德对“移情”议题的触及中先验地带有父权主义印迹并假设移情是女访客爱上男咨询师这一情境有所不同的是,编辑李沁云作为一位女性咨询师,需要自(zi)行摸索和处理女性咨询师遭(zao)遇的温和的移情或者是较为极端的情欲化移情。有些访客把(ba)咨询师看作父母,有些访客把(ba)咨询师看作温暖知心的大姐姐,有些访客把(ba)咨询师看作另一个自(zi)己,有些访客把(ba)咨询师看作带有个体性癖的情欲化对象(xiang)。正确处理移情和反移情是心理咨询师治愈(yu)访客的抓(zhua)手(shou),但也经常成为咨询师恪守职业伦(lun)理的难点所在。
精神分析取向的心理咨询流派强(qiang)调在持证上岗之前,咨询师本人最好能(neng)够聘请(qing)个人咨询师。虽然这往往意味着一笔巨(ju)大的支出,但个人分析师的存在能(neng)够更好地督(du)导心理咨询师的职业状态,帮助新手(shou)咨询师形(xing)成换(huan)位思考。李沁云也详实记录了她为自(zi)己挑选合拍治疗师的双向选择的经过,以及在告别旧的治疗师之前每每需要经历的心理波动和挣扎。每当她在忙碌的学习(xi)工作中抽空去治疗师工作室中的长沙发上躺下时,她总能(neng)在滔滔不绝(jue)中进行抒压,或是在不被打断的宜人的短暂(zan)沉默中获得疗愈(yu)。而来访者和咨询师谈(tan)话的主题不仅包(bao)括眼前的困境、情感压力,甚至(zhi)也可以谈(tan)论对咨询师和咨询关系(xi)本身的不满。面对个别同行“你只是坐(zuo)在那里一声不吭”的指责,李沁云也并不做过多辩解,因为沉默本身也是一种容受情绪的有效(xiao)空间,有些时候甚至(zhi)比话语更具(ju)有对话性。
正是意识到了自(zi)身阻抗情绪的普遍存在,编辑在开(kai)展独立心理咨询业务时,对突然取消预(yu)约、饱含攻击(ji)情绪等的来访者们产生(sheng)了更多的共情。就阻抗而言,访客的习(xi)惯性迟到、爽约或者取消预(yu)约,或许都暗含了潜意识中对心理咨询的抗拒。在书中,面对一位反复失约的访客,编辑所在机构的督(du)导和她的个人咨询师曾经给出过不同的解决方(fang)案(an)。她的督(du)导认为,访客应当是责任的主体,心理咨询师不应该比访客工作得更加(jia)努力。而她的个人咨询师Dr. K犀利地指出,“这种妨碍治疗的阻抗如果不解决的话,疗愈(yu)永远也不可能(neng)发生(sheng)”,建议她采用一种剧烈的干(gan)预(yu)手(shou)段,直接向病人表达对方(fang)并不敬重自(zi)己的时间和工作。这也体现了不同理论取向在心理咨询临床实践(jian)中的路径选择。编辑最终采纳了Dr. K的意见,用对抗性的态度向访客表达了对其屡屡失约的不满,收获了和访客关系(xi)的重大进步(bu)。这一选择适当引入了存在主义取向心理治疗的做法,即让访客承担起对自(zi)身的责任,而不是让咨询师成为他依(yi)赖的对象(xiang)。
如何在符合职业伦(lun)理的前提下帮助来访者实现心灵自(zi)由(you)的目的,是每一位咨询师都需要直面的议题。每个人的内(nei)心都有一个小孩,也都经历过大大小小的创伤,而能(neng)够为之提供疗愈(yu)的心理咨询服务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人看到和运用。只是,大家对心灵世界的整体探(tan)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相关行业的职业规范(fan)和伦(lun)理操守也在完善之中。《心的表达》一书无疑(yi)为大家提供了丰富的个案(an),该书的写作立场是真实的,表达的感受也由(you)于碎片(pian)化而备显(xian)真挚,体现出了将心比心的莫(mo)大诚意。阅读这样(yang)一本真诚的笔记,能(neng)够帮助大家在喧嚣尘世中真诚地面对自(zi)己的内(nei)在小孩,进而面对深邃(sui)浩瀚的人性,感知维度丰富无限的生(sheng)命。至(zhi)于编辑提出的终极议题“精神分析的治疗方(fang)式(shi)已经落伍了吗”,她早就给出了自(zi)己的答案(an):探(tan)索人类的心灵这件事,永远也不会过时(《心的表达》,293页)。
弗洛(luo)伊德的精神分析疗法是否已经彻底(di)成为了旧时代的暗影,或许正如曾经在20世纪(ji)30年(nian)代的维也纳接受过弗洛(luo)伊德心理分析治疗的美国女作家希尔达·杜利特尔在《致敬(jing)弗洛(luo)伊德》一书中所言:
就像我在维也纳9区伯格街(jie)19号那个房间里舒展地半躺在沙发上时,对面橱柜架上那些精致的希腊泪瓶、溢彩的琉璃碗和花瓶一样(yang),在黄(huang)昏中隐隐闪光。只要还有人记得,只要还有人梦(meng)见,已死的人便依(yi)然活着。
希尔达·杜利特尔《致敬(jing)弗洛(luo)伊德》
在心理咨询治疗过程中,人和人的相遇、心和心的相逢仍然是最重要的主题。心理咨询师需要建立在对自(zi)性的洞(dong)察(cha)(古(gu)希腊德尔菲神庙铭(ming)文“认识你自(zi)己”)的基础上,才有可能(neng)深度看见访客。《心的表达》是为弗洛(luo)伊德做出的辩护,而弗洛(luo)伊德在成为众矢之的的时候也始终拒绝(jue)旁人为自(zi)己辩护:
他从不发号施(shi)令,就只有那么一次,只有这么一条律令要我遵守。他说:“请(qing)你永远——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在听到诋毁(hui)我和我的研究的辱骂性言论时试图为我辩护。”
辩护行为本身是徒劳的,不辩自(zi)明的态度本身也是辩护,而心的表达是其自(zi)身的意义尺度。弗洛(luo)伊德及其所开(kai)创的精神分析疗法从来都伴随着莫(mo)大的争议和质疑(yi)。他的贡献需要再次被指认:人们的显(xian)意识不过是意识之海曝露在阳光下的冰山(shan)一角,庞大莫(mo)测难以言喻的无意识才是个体行为得以被深入阐释的载体。
和弗洛(luo)伊德精神分析在北(bei)美式(shi)微并普遍作为前置(zhi)理论存在形(xing)成有趣(qu)对照的是,国内(nei)的临床心理咨询师仍然相当推崇(chong)精神分析的理论取向。例如,简单心理在 2023年(nian)对平台上一千名咨询师理论取向的抽样(yang)调查中,咨询师选择最多的五个理论流派及占比分别是:精神分析/心理动力学取向(80.3%)、存在—人本取向(34.9%)、认知行为(24.0%)、焦(jiao)点解决(16.3%)、家庭系(xi)统(16.3%)。此外,2020-2023年(nian),简单心理平台的咨询来访者单年(nian)平均咨询次数从十(shi)点八次提升至(zhi)十(shi)二点七次;2018-2023年(nian),咨询来访者单年(nian)平均费(fei)用稳定在五千至(zhi)六千五百元(yuan)之间,近(jin)三年(nian)的人均费(fei)用保持在近(jin)六千五百元(yuan)。随着心理咨询在国内(nei)日常生(sheng)活中的接受度不断提升,也许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为精神分析取向奉行的长期主义谈(tan)话疗法买单。与此同时,心理咨询行业的从业者也需要以正心诚意的态度、专业合规的技巧提供疗愈(yu)服务,让咨访双方(fang)共同的心灵成长带来的喜悦成为丰厚(hou)的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