釉色密码
张雄文 《人民日报》（2025年04月26日第 08 版）
铺洒渌(lu)江两岸的早春斜阳穿过窗棂，在案头素坯(pi)上投下细碎光(guang)斑。素坯(pi)泛着象(xiang)牙白的光(guang)泽，仿(fang)佛等(deng)待泼墨的宣(xuan)纸。
她叫陈利，国家级非物质(zhi)学问遗产——醴陵釉下五彩瓷(ci)烧制技艺代表性传承人。此(ci)刻，陈利正将羊毫浸入青花料(liao)碗，笔(bi)锋在碗沿(yan)轻旋三圈，甩去(qu)多余水(shui)分——这个动作得自父亲陈扬龙的真传，能让(rang)釉料(liao)均匀渗透胎骨。笔(bi)尖接触(chu)素坯(pi)的瞬间，钴(gu)蓝在素白天地间洇出萱草初绽的轮廓，像一抹(mo)淡墨在宣(xuan)纸上苏醒。我(wo)注意到她悬腕的姿势格外稳当，宛如扎(zha)根在岁月深(shen)处的一株老梅。她与釉下五彩瓷(ci)30多年厮(si)磨的光(guang)阴，在笔(bi)尖凝成半毫米(mi)的色层。
“薄施淡染的秘诀，在七分水(shui)三分色。”她说话时笔(bi)锋未停，青料(liao)在清水(shui)引(yin)导下自然扩散，花瓣的肌理渐次(ci)浮现。这令我(wo)想(xiang)起南宋(song)《蚕织图》里缫丝女的巧手，同样是游走在有形与无形之(zhi)间。她又耐心诠释着蜚声陶瓷(ci)界的“薄施淡染”：在原来釉下色料(liao)中加大水(shui)的成分，着色时颜(yan)色随水(shui)沁入坯(pi)胎，通过浓淡的反复(fu)操(cao)作，将釉下色料(liao)与泥料(liao)融(rong)为一体(ti)。这一技法(fa)是她父亲一生心血的结晶，她用半辈子工夫挖掘、整理和完善，绘制的图案层次(ci)更丰富，色彩也更润泽。如果说传统醴陵瓷(ci)的装饰风格是厚重的，“薄施淡染”的作品则是莹润通透、淡雅清新，像最上等(deng)的宝玉。
醴陵泥土的记忆深(shen)处留着往(wang)昔荣(rong)光(guang)。东汉的陶片(pian)还在渌(lu)江岸边沉睡(shui)，清代雍(yong)正年间的粗瓷(ci)碎片(pian)依(yi)旧(jiu)在沩山村山脚闪烁。到清代末年，醴陵瓷(ci)业来了个精彩转身，专攻(gong)细瓷(ci)，经过繁杂而精妙的工序，创(chuang)烧出多种高温釉下五彩瓷(ci)，被誉为“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1915年，镌有醴陵标记的釉下五彩瓷(ci)乘船出洋，吸引(yin)了世界的目光(guang)——获得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金奖。
陈利时常会想(xiang)起父亲拉(la)坯(pi)时的手势，像捧着一捧月光(guang)般虔诚。那些浸透汗水(shui)的夏夜，泥凳上的转轮吱呀作响，青瓷(ci)泥在父女指间流转，渐渐有了梅瓶的弧(hu)线、玉壶春的韵致。当父亲的温度在素坯(pi)与窑炉前(qian)冷却、消散，陈利整理泥釉配方，接过了父亲一手打(da)造的工作室(shi)。
“干我(wo)们这一行很辛苦，得耐得住寂(ji)寞，专一事，终一生。”陈利聊到父亲的作品《秋艳》大挂盘，忽然感(gan)慨道。我(wo)默默点头，细细咀嚼(jiao)起这句话来。釉下五彩瓷(ci)“三烧制”的古法(fa)里，素坯(pi)要在窑火中涅槃三次(ci)，父女两代人也在泥与火中无数(shu)次(ci)“淬炼”，才最终锻造成“薄施淡染”的绝唱。
陈列(lie)室(shi)里，陈利调试(shi)展柜灯光(guang)的侧影(ying)，与墙上父亲留下的“生于斯(si)，死于斯(si)，奉献于斯(si)”家训渐渐重叠。那些曾沐浴过无数(shu)目光(guang)的瓷(ci)器，此(ci)刻正在玻璃展柜里无声讲述着泥与火的故事。
暮色降临，我(wo)与陈利道别(bie)。走出陈列(lie)室(shi)，只(zhi)见渌(lu)江两岸渐渐亮起了明灯，犹如夜幕深(shen)处永不熄灭的千年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