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完成内心的(de)小小愿望

2023年年底，家璐下定决(jue)心和先生在苏州开一家小书店，取名“归途”。他们是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都在苏州定居，她之前在一家科技企业做市场品牌运营(ying)，先生在外企做食品饮品研发(fa)。走向而(er)立之年，他们想在还有热情时实现一个珍藏于心的(de)愿望。虽然明知开书店没有太(tai)多物质回馈(kui)，但这是他们喜欢的(de)事情。

童(tong)年时，家璐曾受惠于书店。她小时候喜欢待(dai)在故乡小区楼下的(de)一家书店，那家书店包(bao)括地下室(shi)共三层，一楼是各类文学名著，地下一层是工具书，楼上一层是教辅。家璐把它当作年少时停放身心的(de)首选(xuan)栖息(xi)地，而(er)这也(ye)是她为书店取名“归途”的(de)原因——珍惜每一次阅读空间内看似沉默实则默契的(de)陪(pei)伴，安静思考，回归本(ben)心，让心灵真正(zheng)踏上“归途”。

不约而(er)同，当归途书店落址于苏州时，有两(liang)家独立书店在中国边境诞生，其中一家在中缅边境的(de)芒市，一家位于中国东北的(de)鹤岗。

2022年年底，大然子(zi)把他的(de)书店选(xuan)址于芒市雷牙让山顶。芒市以傣族学问、休(xiu)闲旅游(you)著称，但很少有人知道这里的(de)独立书店。说起(qi)云南的(de)书店，许多读者会想到昆明、大理这样的(de)省会城市、网(wang)红城市里的(de)书店，对云南其他城市的(de)书店则知之甚少。

大然子(zi)听(ting)过劝阻的(de)声音，但这都没有改变(bian)他要开下去的(de)决(jue)心。在那个阶段，他渴望拥有一个实体空间去促进人与人的(de)联结，而(er)他与妻子(zi)初识，就(jiu)是在昆明翠湖边的(de)卡夫卡书店。

而(er)在鹤岗，这座(zuo)屡次因低价房在互联网(wang)闻(wen)名的(de)资(zi)源枯竭型城市，云阶书屋于2024年9月10日开始营(ying)业。店主辉夜将其定义为“养成系书店”。在小红书，她对书店及自己的(de)形容是“超自我，拒绝精神内耗(hao)，这个空间首先是家，其次是店”。云阶书屋的(de)书籍都由辉夜亲(qin)自挑(tiao)选(xuan)，她通过开书店挣来的(de)钱，也(ye)会用来买书，因此这家书店并不以流量、营(ying)利为主要导向。概而(er)言之，这是一家绝对个性化的(de)书店。

辉夜初到鹤岗时，这里并没有独立书店，而(er)她之前就(jiu)有开一家小店的(de)想法，于是在定居鹤岗后，她把开书店的(de)计划付诸实践。云阶书店是一个带小露(lu)台的(de)二层空间，书店除了卖书，平时还会有影片放映活动、读书会。有一次，辉夜选(xuan)择共读的(de)书目是青年作家李颖迪的(de)《逃走的(de)人》，这本(ben)书有一部分(fen)就(jiu)是关于迁徙到鹤岗的(de)年轻人。辉夜对此书的(de)一点商榷是：书的(de)基调偏向悲观，但现代(dai)人的(de)内心壁垒都很厚，也(ye)许通过采(cai)访和短期接(jie)触(chu)，很难真正(zheng)打破他们的(de)壁垒。辉夜认为：鹤岗并不是一座(zuo)适合年轻人躺平的(de)城市，它更适合在年轻时奋(fen)斗过，已经有一定阅历并想要在后半生安静度过的(de)人。鹤岗缺乏娱乐设施(shi)、繁华景致，能(neng)够接(jie)纳(na)独处(chu)、沉浸于自我世(shi)界的(de)人。

辉夜喜欢陀(tuo)思妥耶(ye)夫斯基和翁(weng)贝托·埃科，对科幻和推理也(ye)颇有兴趣，这使(shi)得云阶书店偏向文学气质。开店至今，书店的(de)运营(ying)状况符合预期。她对访客的(de)观察是：来书店的(de)大部分(fen)人是鹤岗青年、公务员、自由职业者。也(ye)有不少留学归来的(de)硕(shuo)士、博士，这些人中有人把鹤岗作为论文调查对象之一。她发(fa)现如果一个人沉下心来观察，像鹤岗这样的(de)东北小城市，其实也(ye)有自己的(de)学问艺术传统，只(zhi)是东北人随性悠闲，并不喜欢很用力地去宣传。

小城里的(de)精神小广场

在开独立书店的(de)路上，归途书店店主家璐并不孤单。除了伴侣，故乡佳木斯正(zheng)在发(fa)生的(de)书店实践也(ye)激励着他们坚持(chi)下去。佳木斯是一座(zuo)在外人眼中陌生、冷清的(de)东北城市，但最(zui)近(jin)两(liang)年，有一批年轻人正(zheng)在打破这样的(de)刻板印象。

2023年，佳木斯青年刘琦在走访了门洞里、纸曰、万圣书园、呐喊等多家书店后，落实了他在故乡开书店的(de)计划。刘琦不属于典型的(de)文艺青年，他大学时念工商管理专业，毕业后做展会生意(yi)，工作停摆时，他漫游(you)各处(chu)，认识了一些做书店的(de)朋友。经过一番考量后，他认为在故乡开书店是成本(ben)较(jiao)低、适合自己性格的(de)一件事。有了这个计划后，刘琦找到朋友鸽子(zi)入伙，后者名义上是员工，实际相处(chu)时，双(shuang)方是平等、友谊的(de)关系。

他们在2023年6月6日与装修队签订装修合同，直到12月才正(zheng)式开业。

他们为这家书店取名鸾鸟，地址位于佳木斯的(de)三江商贸城，店名取自诗句“北方有佳木，鸾鸟栖于斯”。当初一个小小的(de)决(jue)定，如今已经坚持(chi)近(jin)一年半，经营(ying)书店，成为这两(liang)位东北青年生命中重(zhong)要的(de)事。

鸾鸟书店是以书为核心的(de)复合式空间。包(bao)括地下影片放映厅，空间有四层，二三楼用于看书，一楼卖咖啡、文创，顾客和店员在此聊天，地下一层在周末用于放影片，也(ye)会作为活动举办场地。

佳木斯此前并没有独立书店，鸾鸟书店的(de)出现填补了这一空白(bai)。在此之前，本(ben)地热爱文艺的(de)青年，即便有观影、看书、交朋友的(de)需求(qiu)，也(ye)不知道故乡有哪个空间值(zhi)得去，鸾鸟书店出现后，他们有了一个具体的(de)坐标。鸾鸟书店是一个朋友间的(de)共同体，它不是一个书店爱好者的(de)孤岛实验，也(ye)想成为渲染情怀的(de)理想主义谈资(zi)，当我生活在佳木斯，它是一个平和的(de)、朋友们常来做客的(de)地方。书店里人的(de)关系，是一种看起(qi)来淡，又被(bei)某种黏度联结的(de)关系。在佳木斯时，顾乡常去鸾鸟书店，大部分(fen)时间他在店里就(jiu)是看书、自习，和店里其他顾客并没有多么热烈的(de)交流，但鸾鸟书店会给他一种安心的(de)熟悉感，仿佛(fo)只(zhi)要待(dai)在那里，就(jiu)像暂时进入一个小型避难所。

东东也(ye)是鸾鸟书店的(de)常客。他热爱文学，去年最(zui)喜欢的(de)一本(ben)小说是《乔瓦(wa)尼的(de)房间》，他在社交网(wang)络里多次分(fen)享自己去鸾鸟书店的(de)日常。在那里，他能(neng)够找到和兴趣相投的(de)朋友沉浸于生活流水中的(de)感觉，而(er)在佳木斯，这样的(de)地方少之又少。对于小城里热爱文艺的(de)青年们来说，一家温馨的(de)独立书店犹如他们的(de)精神角落。

鸾鸟书店吸(xi)引的(de)不只(zhi)是文艺青年，还有准备考研的(de)大学生、婚姻(yin)中陷入感情困惑的(de)男女、受困于生意(yi)不景气的(de)商人，实体空间在此承载了微型广场的(de)功能(neng)，人们在此相遇、歇息(xi)，又流水般(ban)分(fen)开。

当书店不景气成为一个老生常谈的(de)话题时，一些细节(jie)同样值(zhi)得关注。首先便是青年人向二三四线城市的(de)流入。他们既去往杭(hang)州、成都这样的(de)“新一线城市”，也(ye)有不少人工作于佛(fo)山、苏州、昆明等地方大城市，随之带动了当地的(de)学问生活建(jian)设。

以佛(fo)山为例，这座(zuo)城市离广州和深圳都很近(jin)，自身又有历史底蕴、饮食特色，因此成为广东本(ben)地人的(de)一个热门生活选(xuan)择。佛(fo)山的(de)老牌书店先行书店、新兴空间单向街书店佛(fo)山分(fen)店、橘子(zi)海女子(zi)饮酒社、璞时光、唐宁书店、阅见书店、光与艺术商店等，一同构筑起(qi)本(ben)地的(de)学问氛围。因此，近(jin)年来二三线城市的(de)独立书店，呈现出新型空间野蛮生长的(de)态势。

AI进一步促使(shi)他们反(fan)思人与人的(de)联系

随着AI对各行各业的(de)冲击，书店从(cong)业者也(ye)会运用AI来写文案、制作海报。家璐更直观的(de)感受是，当AI等技术走红，人们对建(jian)立“强联结”的(de)需求(qiu)其实更强了。虽然互联网(wang)上的(de)关系也(ye)是真实的(de)，但那种关系的(de)基础非(fei)常脆弱，点击删除键，网(wang)民(min)之间的(de)塑料友谊就(jiu)会破碎。而(er)在线下，由气味、声音、容貌、情境组成的(de)交往环境更加细腻可感。于是，一方面大家被(bei)技术话题和电子(zi)产(chan)品所笼罩，另一方面大家对真实的(de)渴望更加强烈。一个人更渴望抓住(zhu)具体、确定、拥有安全感的(de)关系，具有交互感的(de)实体空间非(fei)但不会消亡，反(fan)而(er)迎来了新的(de)可能(neng)。

正(zheng)因如此，在书店工作时，家璐也(ye)会留心常来书店的(de)人。曾经有一个上初中的(de)男生经常在周末来归途书店，他一直用现金(jin)买书，通常是100块钱的(de)纸币。原来，他准备参加作文大赛，所以要求(qiu)自己储备阅读量。归途书店的(de)书塑封(feng)能(neng)拆，他挑(tiao)好了一本(ben)，再拆一本(ben)别的(de)，如果喜欢就(jiu)买回去，若是超了100块他没钱了，有时家璐就(jiu)给他抹(mo)去零头。

不过，这段交往还有一个考验他们关系的(de)后续。有一回，男孩说他入选(xuan)了作文大赛，但没零花钱了，问(wen)家璐能(neng)不能(neng)借书回学校看。家璐问(wen)他，你可以去图书馆借书，为什么不去图书馆试试？他说没满16岁，有些书不给借，只(zhi)能(neng)到书店看。归途书店的(de)书正(zheng)常情况下不外借，家璐心软，寻思他万一真是个写作的(de)好苗子(zi)，真没钱看书，可别让自己扼杀在摇篮里了，于是借了些他在店里拆的(de)新书。

归途书店设有一块许愿板，开放给书友留言他们想买的(de)书。那个男孩写下的(de)书单是——《毛(mao)泽东诗词集》《水经注》《沧浪诗话》《人间词话》《追忆似水年华》《白(bai)居易集》《堂·吉(ji)诃(he)德》《刻意(yi)练习》《学习之道》《超级学习者》《注意(yi)力：化简为繁》……

而(er)他买过、借过或(huo)者在店里拆过的(de)图书是：《毛(mao)泽东诗集》《人间诗话》《刻意(yi)练习》《深度学习革(ge)命》《中国通史》《夜行者》《永不放弃：川普自述》……

这个故事有一个欧·亨利小说式的(de)结尾。4月中旬，当我询问(wen)家璐那男孩是否还书时，家璐说：“前阵子(zi)，他带同学来过一次，说没把书带过来。”两(liang)天后，那个男生又回来了，他说自己转(zhuan)校了，目前在走读，一直没把书带过来特别不好意(yi)思。他想要买下自己借的(de)书，但暂时没钱，要等到6月份考完试。所以，男孩最(zui)终是否真的(de)能(neng)还书或(huo)买书，这个答案只(zhi)能(neng)等到6月份再揭晓。

跟家璐、刘琦不同，开书店是苏沐然对人生展开的(de)一种救赎。2020年，苏沐然罹患(huan)抑郁(yu)症，一度处(chu)于极度的(de)自我贬低和内耗(hao)情绪中。2022年，苏沐然决(jue)定将青春期就(jiu)有的(de)心愿落实，在贵阳开了一家无产(chan)艺术书店，这是一个免费阅读场所，书店里的(de)书都可以免费阅读，但不可购(gou)买，书店的(de)最(zui)新场地包(bao)括了院子(zi)、六(liu)个独立书房、一间非(fei)遗课程体验教室(shi)、一间艺术文创商店和一间200平方米(mi)左(zuo)右(you)的(de)主厅。书店所在的(de)永乐乡是本(ben)地的(de)水果乡，因此店里也(ye)提供现榨果汁服(fu)务。

在AI狂飙突进的(de)当下，苏沐然的(de)感受是，网(wang)络让人们演变(bian)为迅速认识又相忘于江湖的(de)关系，人们获取信息(xi)的(de)手段的(de)确更方便，但假消息(xi)的(de)流通也(ye)越发(fa)猖獗，真实与虚构的(de)界限在这个世(shi)界正(zheng)变(bian)得十分(fen)模糊(hu)。相比之下，她更享受线下生活，希翼通过书店创造具体的(de)联系，做这件事看上去费力不讨好，可这是让自己的(de)生命更有实感的(de)途径。

开书店是长期主义的(de)实践

如今，雷牙让书店经营(ying)到第三个年头，大然子(zi)越发(fa)认可学者刘擎提倡的(de)“视角主义”，他说：“视角主义教会大家的(de)，应该是谦(qian)虚之必要而(er)非(fei)分(fen)裂之必然。”大然子(zi)曾经反(fan)感有人说书店只(zhi)是吹空调、歇脚的(de)地方，或(huo)者用网(wang)红打卡地的(de)逻辑去描述书店，现在他选(xuan)择尽(jin)可能(neng)去理解不同人的(de)想法，去代(dai)入他们的(de)视角。而(er)对他自己来说，他感激那些真正(zheng)理解和热爱书的(de)人，这些人是他经营(ying)书店的(de)最(zui)大动力。

以雷牙让书店为码头，大然子(zi)认识了一些人类学家、画家、剧作家，还有芒市本(ben)地爱书的(de)青年。书店也(ye)成为外来者了解芒市学问的(de)中介之一。大然子(zi)在书店布置了云南专柜，内设江应樑等学者关于德宏州和芒市本(ben)土学问的(de)研究。大然子(zi)还会经常发(fa)起(qi)“小镇(zhen)漫游(you)”活动，其实就(jiu)是呼朋唤友探(tan)访芒市周边。他们潜入热带雨(yu)林，坐皮(pi)划艇在水域探(tan)索，也(ye)去了瑞丽等周边城市，用脚步丈量附(fu)近(jin)的(de)质感。

在大然子(zi)看来，芒市的(de)性格就(jiu)像是水牛吃草，日暮时分(fen)，当你在芒市大河(he)边散步，你就(jiu)会懂得那种感觉。

这些年，实体书店遇冷的(de)说法早(zao)已有之，图书销售(shou)额在书店总(zong)营(ying)收中的(de)比重(zhong)日益缩小，像北京的(de)豆瓣书店那般(ban)主要靠销售(shou)图书来维持(chi)，这在今天的(de)书店市场已经是一个奇迹。而(er)鸾鸟书店、雷牙让书店等店主都表示，图书销售(shou)额在书店总(zong)营(ying)收的(de)比重(zhong)不足50%。

相比起(qi)80、90后，新一代(dai)青年沉浸于短视频的(de)比例更高。而(er)还有读书习惯的(de)人群，早(zao)已经习惯于从(cong)电商平台下单折扣书、在微信读书注册会员、在直播平台下单。为了应对折扣潮(chao)，部分(fen)书店也(ye)选(xuan)择了走打折路线，而(er)今天许多书店，实际上是书店、咖啡馆、文创、自习室(shi)的(de)结合体，书成为装饰，而(er)非(fei)主要营(ying)收方式。

饶是如此，依然有人怀揣热情，以开书店为志业。大时代(dai)的(de)潮(chao)流变(bian)来变(bian)去，一些看似旧的(de)存在，反(fan)而(er)能(neng)给予人新的(de)思考方式。就(jiu)像实体书店，在过去，也(ye)许大家只(zhi)是把它当作看书的(de)地方，而(er)今天，它成为热爱阅读之人逃离堆积如山的(de)AI文字，寻求(qiu)真实接(jie)触(chu)的(de)一个据点。

面对AI的(de)冲击，家璐并不悲观。她告诉我：“技术越发(fa)达，大家对社会交往中互动诉求(qiu)会越高，寻求(qiu)归属感的(de)愿望也(ye)会越强烈，这和大家想打造一个‘有温度的(de)街边栖息(xi)地’的(de)出发(fa)点是一致的(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