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赢椿与泥蜂舍。
朱赢椿创作的《虫子书》。
朱赢椿在收集有昆虫爬行或啮噬(shi)痕迹(ji)的菜叶。
虫字体对(dui)联:月明竹影乱,星少虫鸣稀。本文配图均由受访者提供
四月初(chu),江苏南京的春天。南京师范(fan)大学随园校区里,一处红色的建筑掩映在绿树中。
推开(kai)木门,眼前尽是明黄色的油菜花田,正是盛开(kai)时节。建筑由红砖墙砌成,有着独特的多面体造型,一根(gen)红色烟囱(cong)耸立。在它(ta)旁边,匍匐着一座像蜂巢的矮房子。院里群(qun)蜂飞舞,一块交通指示牌“慢”,矗立在花海中央。
花田里的小径上,朱赢椿选了块石头坐着看书。他是南京师范(fan)大学自然艺术研究院院长,他创作或设(she)计的图书曾多次获(huo)得(de)“世界最美的书”“中国(guo)最美的书”等荣誉,书籍设(she)计是其主业。但这里的故事,既与书有关,又常常跳到书外。他带着观者与读者,观察昆虫,与昆虫共同创作,以轻盈的视角走进昆虫世界,畅想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白房子与红房子
“中华(hua)蜜(mi)蜂,2024年入住随园,共6500只。”油菜花田里的蜂箱(xiang)上,有蜜(mi)蜂们在此安家时的记录。还用(yong)红色的字提醒:“请(qing)勿拍打。”
朱赢椿蹲(dun)下来看着蜂箱(xiang),转头说,其实现在有8000多只了。蜜(mi)蜂一直在快(kuai)速繁衍(yan)。对(dui)于养蜜(mi)蜂,朱赢椿已经有很丰富的经验,他从白房子一直养到了红房子。
曾经的白房子在两三(san)百米外,是一座废(fei)旧印刷厂改造的,他在那里工作13年,创作了10本书,大部分以虫子为对(dui)象——包括《虫子书》《虫子诗》《虫子旁》《虫子间》《蚁呓(yi)》《蜗牛慢吞吞》《蛛嘱(zhu)》等,既有当代艺术作品(pin),也有观察日(ri)记、成人绘本。
眼前这座红房子,是2023年启用(yong)的。最早是一座旧砖窑,有着长方形的屋子、圆台和大烟囱(cong)。本报记者2023年第(di)一次来时,这里还遍地瓦砾,如(ru)今已经成为风(feng)格现代的展室与设(she)计室。进门向左,一整间屋子都是朱赢椿曾经设(she)计的书;向右,茅盾(dun)文学奖得(de)主格非、刘亮程等人的新书设(she)计,刚出炉不久。
朱赢椿说,这两年的心血,大部分都倾注在了这座房子上。除了上万册图书和设(she)计稿、家具之外,他从白房子搬来最多的,是在那里种植多年的草木——凌霄花、爬墙虎、香椿树,等等。来到红房子后,又种上了竹子、桂花树和油菜花,再加上这里原有的碧根(gen)果树,短短两年时间,周围开(kai)始绿树成荫。春天的地面上,悄悄铺满(man)二月兰。
从白房子搬来时,朱赢椿还特意带来了马蜂窝(wo)、泥蜂巢和木蜂产卵的竹篱笆。于他而言,昆虫是老友。
没想到,正是一只泥蜂废(fei)弃的巢穴,给了朱赢椿灵(ling)感。在仔(zai)细观察这位“天才建筑师”的作品(pin)后,他惊叹不已,并将目光盯向了红房子旁一块空地。他觉得(de),自己(ji)可以跟泥蜂学习盖(gai)房子,而且这座房子要“匍匐在大地上”。工人们没参(can)与过(guo)这样的工作,用(yong)砂石垒一个与大地同色的、形状怪异的空间,很多地方朱赢椿只能自己(ji)上手。用(yong)了整整3个月,这座与泥蜂巢等比(bi)例的半地下室艺术空间——泥蜂舍终(zhong)于完成。
站在远处看,这座十几(ji)米长的泥蜂舍,像动画片里才会出现的场景(jing)。侧边开(kai)了几(ji)个孔(kong)洞,顶上的洞边有一只定(ding)制的铜泥蜂正趴(pa)着往(wang)里看,地下的路上有一只铁蜣螂(lang)正在滚粪球。
如(ru)今,这里已是南京师范(fan)大学校园中的一道(dao)风(feng)景(jing),成为大量参(can)观访问(wen)、演讲分享的场地。全国(guo)甚至全世界的参(can)观者,来到冬(dong)暖夏凉的泥蜂舍后,都会在泥土的怀(huai)抱中流连忘返(fan)。
对(dui)朱赢椿来说,泥蜂舍是一片精神家园。一个人的时候,他喜欢待在里面,听风(feng),听雨,听虫鸣。
虫子也是艺术家
工作室里,不论红房子还是泥蜂舍,到处装饰着工整的对(dui)联、门牌、题字,乍一看像那么回事,仔(zai)细看却几(ji)乎(hu)全都不是汉字。在朱赢椿提示之下,这些弯(wan)曲缠(chan)绕的字才能被辨认出来。
这奇怪的字体,也出现在书里。翻(fan)开(kai)《虫子书》,除了封面和基(ji)本信息外,全书没有一个可供人类(lei)阅读的文字。翻(fan)开(kai)内页,有的像书法作品(pin),有的像山水画。尽管如(ru)此,目录、序(xu)言、注解,一点都没少。
“这都是虫子‘写’的‘字’。”朱赢椿像揭(jie)晓一个恶作剧的谜底那样得(de)意。所谓“字”,其实全是昆虫爬行或者啮噬(shi)出来的痕迹(ji)。朱赢椿总结,书中有潜(qian)蝇的行书、蚯蚓的大篆、蜡(la)蝉的工笔、天牛的点皴、瓢虫的焦墨、蜗牛的写意、椿象的飞白、马蜂的狂(kuang)草……
这样一本书,先是被评为2016年“中国(guo)最美的书”,又在2017拿到了德国(guo)图书艺术基(ji)金会颁(ban)发的“世界最美的书”银奖,还被大英图书馆收藏。如(ru)今,《虫子书》已经在多国(guo)出版。朱赢椿说:“它(ta)不需要翻(fan)译,全世界的读者都能看懂。”
越来越多外国(guo)读者关注到了《虫子书》。去(qu)年,芬兰于韦斯屈莱大学研究人员索菲亚·比(bi)斯特在论文中,对(dui)《虫子书》进行了剖析:“我认为,朱赢椿的书代表着一种更广泛的认知转向——关于自然世界以及人类(lei)在其中的位置。”
闲下来时,朱赢椿邀(yao)请(qing)不同的虫子享用(yong)桑葚(ren)等深(shen)色果汁,随后任(ren)由它(ta)们蘸着果汁在纸上游走。每(mei)一种虫子都有不同的笔墨,有的靠肚子、有的靠腿、有的靠毛、有的靠翅膀,写完字、作完画,再请(qing)它(ta)们用(yong)清水净身(shen),放(fang)回菜地。
对(dui)朱赢椿来说,一项重要的工作是种菜。春天是油菜,夏天之后换成其他“虫子爱吃的瓜果蔬菜”,不打农药、不施化(hua)肥,任(ren)由青菜成长、虫子啃食(shi)。虫子们“创作”完成后,朱赢椿拿着盆到菜地里寻找(zhao)有白色痕迹(ji)的叶子,洗完、晾干之后扫描,然后一个一个“字”去(qu)寻找(zhao)、辨认、分类(lei)。现在,他的电脑(nao)里已经储(chu)存了1万多个虫子创作的字,几(ji)乎(hu)可以排(pai)列组合成任(ren)何(he)内容。
“虫子或许很容易被人忽略,走在路上一不小心就踩死了,但这是人类(lei)对(dui)自然生命的傲慢。你看它(ta)们是多好的艺术家,笔画多美。”朱赢椿感慨(kai)。
朱赢椿与虫子的共同创作还有诸(zhu)多方式,他对(dui)虫子的观察也变成了书。
比(bi)如(ru)《蚁呓(yi)》,这是他观察记录蚂蚁一生移动轨迹(ji)的书,书中有80%的部分是空白,封面更是没有任(ren)何(he)文字,只有几(ji)只蚂蚁在爬。这本书,被联合国(guo)教科文组织德国(guo)委员会评为2008年度“最美图书特别奖”。
再如(ru)《蛛嘱(zhu)》,在简短的文字和干净的画面中,展现了蜘蛛短暂而丰富的一生,其中既有独立生活、成长,也有友情(qing)、爱情(qing)与别离,还有繁衍(yan)的喜悦,最终(zhong)离开(kai)世界时了无遗憾。
闹市中“与虫为邻(lin)”
泥蜂舍外,朱赢椿经常趴(pa)在地上,在他眼前的,也许是一只天牛、竹节虫、尺(chi)蠖或者蜗牛。不管它(ta)们在做什么,朱赢椿都会饶有兴致地看个半天。
对(dui)昆虫世界的好奇,源自童年。在苏北(bei)淮安农村长大,他在大自然中度过(guo)了孩童岁月。麦田、豌豆、小青蛙、小蛇、小鸟、黄鼠狼……万物环绕着他,并在多年以后成为可爱与温暖的回忆。
如(ru)今,尽管身(shen)处闹市,他依然发现自己(ji)“与虫为邻(lin)”——只要蹲(dun)下来、低下头、趴(pa)下去(qu),昆虫还是无处不在。于是,他重新扎进虫子的世界。
这一切,既变成了艺术创作的养分,也成就了校园里独特的美育教育。
来红房子与泥蜂舍参(can)观的,经常是来自南京及江苏各地的小学生。面对(dui)兴奋的孩子们,朱赢椿总在讲虫子的故事。他会从蚂蚁或是蜘蛛讲起,一路讲到地球上任(ren)何(he)微小生命都有存在价值。他说,最希翼引导孩子们建立生命平等的认知,培(pei)养大家对(dui)生命的敬畏和对(dui)大自然的好奇。
“人类(lei)并不高高在上,艺术也并不高高在上,自然中的每(mei)个生命都有创造美的力量。”朱赢椿说。
起码在这方寸之间,“虫虫平等”的观念俯(fu)拾(shi)即是。
朱赢椿为出走的锹甲虫张(zhang)贴(tie)寻虫启事,为撞玻(bo)璃(li)而死的苍(cang)蝇征集挽联,为蜣螂(lang)精心准备“十道(dao)菜品(pin)”……泥蜂舍入口处,则摆出了泥蜂舍的创造者画像——一只泥蜂与朱赢椿。给朱赢椿灵(ling)感的那只蜂巢,被精心安置在画像之下。
为虫子所做的一切,正在从这片篱笆圈起来的地方,走向更远处。比(bi)如(ru),在泥蜂舍附近(jin)种下的油菜花,引来了更多蜜(mi)蜂,一点点影响到了校园里其他植物的花粉传授(shou)。南京师范(fan)大学的师生们,也常来这里汲取养分。
忙(mang)碌的蚂蚁、缓慢的蜗牛、耐得(de)住寂寞的蜘蛛,不但出现在随园书坊,也出现在从这里诞生的一本本书中。不少书很受欢迎,一再重印。朱赢椿说,他希翼借此唤醒读者对(dui)其他生命的好奇心。
春末,南京正迎来万物生长的季(ji)节,朱赢椿和他的虫子们,也正迎来繁忙(mang)的创作时节。(本报记者 刘少华(hua))
《人民日(ri)报海外版》(2025年04月14日(ri) 第(di) 07 版)
责(ze)编:黄之安、卢思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