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文学一个永恒的母题。沈从文的湘西，汪(wang)曾祺的高邮，莫言的高密，贾平凹的商州，刘亮程的沙湾，等等，让异乡读者(zhe)也能(neng)从中看见人性的光辉与幽暗。诗人、散文家(jia)汗漫亦不例(li)外，其关于故乡的近作(zuo)散文集《纸上(shang)还(hai)乡》自面世以来，广受好评。
汗漫，诗人、散文家(jia)，著有《一卷星(xing)辰》《在南方》《星(xing)空与绿洲》《纸上(shang)还(hai)乡》《上(shang)海记》等。曾获得“人民文学奖”“清明文学奖”“雨(yu)花文学奖”等。
一位(wei)客居上(shang)海的作(zuo)家(jia)书写自己(ji)的故乡，缘何引起读者(zhe)跨越地(di)域的广泛共鸣?书中究竟表现了怎样的情感与思考，才能(neng)让南阳成为又一个跨越时空的乡愁符号?日前，汗漫接受了南都(dou)记者(zhe)的专访。
南都(dou):您在书中提到对这本书的写作(zuo)延续了二(er)十年，是什么让您如此长(chang)时间专注于对故乡的书写?在这个过程中，您对故乡的理(li)解和情感是否发生了变化(hua)?
汗漫:2000年，我由南阳移居上(shang)海后，才逐渐认识到，一个人在异乡才会拥有故乡。自然，故乡就成为我业余写作(zuo)的主题之一。何况，南阳盆地(di)丰富多彩，值得我用一生回望它、书写它。这一盆地(di)位(wei)于豫、陕、鄂三(san)省交界处，中国南方北方的分水岭，就位(wei)于南阳境内的伏牛山峰顶，盛产小麦和水稻，这样的地(di)理(li)特(te)点，也造就了本地(di)乡民性格:宽和，大度，什么饭都(dou)能(neng)吃(chi)，什么样的处境下都(dou)能(neng)忍耐着、活(huo)下来。历史(shi)上(shang)，南阳属于楚汉学问(hua)交汇带。成语(yu)“朝秦暮楚”，就产生于“一脚踏三(san)省”的荆紫关镇(zhen):战国时代，它在清晨(chen)被秦人占据，晚上(shang)又被楚人夺回。东汉时期(qi)，南阳被称为“南都(dou)”“帝乡”。它最具代表性的学问(hua)符号是汉代画像(xiang)石，等等。在上(shang)海、中年，回望一千公里外的南阳，时空距离使(shi)我对故乡的认识，反(fan)而更加完整、理(li)性，情感日趋(qu)深(shen)沉。它固然灿烂多彩，但也深(shen)藏种种痛楚与黯淡。每一个人都(dou)是故乡的产物，一个作(zuo)家(jia)书写故乡，就是认识并校正自我。纸上(shang)还(hai)乡，就是回到天(tian)真(zhen)和淳朴(pu)，抵御颓丧和衰败。
南都(dou):您如何定义(yi)“故乡”?在您看来，故乡与异乡的关系是怎样的?
汗漫:“故乡”，我认为是一个精神性的名词，是一切故人、故事、故物的集合。“家(jia)乡”，则是一个地(di)理(li)性名词。时光流逝，人间巨(ju)变，一个人仍能(neng)乘(cheng)船乘(cheng)车回家(jia)乡，但无(wu)法回到各种记忆所组(zu)成的故乡了。通过写作(zuo)、阅读、回忆，重建(jian)精神故乡，就非常必要，让一个人有底气面对当下，而不至于茫然四顾，这就是苏(su)轼所说的“此心安处是吾乡”。去异乡获得自由，在故乡获得安顿(fang)，这就是我理(li)解的故乡与异乡的关系，两者(zhe)对于人的精神成长(chang)，都(dou)至关重要。一个作(zuo)家(jia)的故乡版图，将随着他的经历而不断扩张、“吞并”异乡。于我而言，故乡是南阳盆地(di)、中原，也是我内心能(neng)够抵达的任何地(di)方。
南都(dou):您书中既写了南阳人物，也写了盆地(di)生态与乡民人格等，您是如何平衡(heng)这些内容(rong)的?您希翼通过这些内容(rong)传达给读者(zhe)什么样的信息?
汗漫:有一句俗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反(fan)过来也成立(li)，一方人养一方水土。一方人，用各种各样的才华和创造力，为一方水土增光添(tian)彩，这光彩，就是文心、文脉、文明。南阳古称“宛”，现在留下的旧城门上(shang)，还(hai)镶嵌着“文明在宛”四字。这一个盆地(di)，文气浓郁，涌现了众多杰出人物，如，东汉张衡(heng)，一个跨越了各种常识边界的天(tian)才，其《归田赋(fu)》建(jian)立(li)了文学中的“还(hai)乡”主题，影响了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书写。南阳还(hai)出现了历史(shi)学家(jia)范(fan)晔、医圣(sheng)张仲景(jing)。三(san)国时期(qi)的诸(zhu)葛亮，不是南阳人，但长(chang)期(qi)隐居南阳，写出了中国人都(dou)知道的“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这一名句。现当代以来，南阳出现了冯友兰、姚雪垠、李季、董作(zuo)宾、杨廷宝、周梦蝶、痖弦等名人。《纸上(shang)还(hai)乡》中也写到那些卑微(wei)无(wu)名的人。这些前贤与平凡乡民，一并承载着南阳历史(shi)乃(nai)至国家(jia)记忆。写他们(men)，就是写一个时代、一个民族，从而让后人记取来路、深(shen)长(chang)思之，继而选择(ze)朝正确(que)的方向去。
南都(dou):书中有一句令人印象深(shen)刻的话:“人吃(chi)大地(di)一生，大地(di)吃(chi)人一口”，如何理(li)解这句话?它在您的创作(zuo)中起到了怎样的作(zuo)用?
汗漫:这是一句南阳民间俗语(yu)，意思是:人被大地(di)养育一生，最终被大地(di)张开坟墓这一个嘴巴，接纳于自身。它揭示了人与大地(di)的关系:人是大地(di)之子，又在大地(di)中进(jin)入新一轮转化(hua)。这句话，让我想到提倡(chang)“土地(di)伦理(li)”的美国作(zuo)家(jia)爱(ai)默生、利奥波特(te)、梭罗(luo)等，也让我想到当代中国作(zuo)家(jia)苇岸。他就是一个大地(di)之子，质疑化(hua)学工业对土地(di)的伤害和现代生活(huo)方式(shi)，其人其文高度统一，清新而自然。这一句南阳俗语(yu)，像(xiang)诗一样简劲(jin)、智(zhi)慧(hui)，感动我也提醒我:把(ba)书桌视为大地(di)的延伸，走笔就像(xiang)走在大地(di)上(shang)，放(fang)弃(qi)傲(ao)慢、恶意和妄念，让言语(yu)像(xiang)四季万(wan)物一样新新不已(yi)，充满(man)惊喜和发现——这，大约就是孔(kong)子所说的“修辞立(li)其诚”，也是韩愈(yu)所讲的“惟(wei)陈言之务去”吧。
南都(dou):您在书中努力超越具体地(di)域的藩篱和边界，希翼通过对南阳“这一个”故乡的书写，让读者(zhe)辨认出属于自己(ji)的乡愁和中国。您认为这种跨越地(di)域的共鸣，是如何实现的?
汗漫:故乡，是每一个作(zuo)家(jia)都(dou)面对的写作(zuo)母题。沈从文的湘西，汪(wang)曾祺的高邮，莫言的高密，贾平凹的商州，刘亮程的沙湾，苇岸的华北平原，让异乡读者(zhe)也能(neng)从中看见人性的光辉与幽暗。由此可见，一个杰出的故乡就是中国，因共性存在于个性之中。《纸上(shang)还(hai)乡》呈现了南阳盆地(di)的独特(te)性，更着眼于其中蕴(yun)含的普遍性，即，各个时代的记忆与民族命运(yun)。比如，写汉代画像(xiang)石，绝不能(neng)“到汉画像(xiang)石为止”，而应当在这一学问(hua)符号里，远眺中国人浪漫主义(yi)精神和美学传统的源(yuan)头，看见人的境遇和魂魄，读者(zhe)方能(neng)与之共情共在，而不是像(xiang)浏览景(jing)区说明书那样，仅仅抱以猎奇、旁观的态度，客人般置身于文本之外。
南都(dou):您的写作(zuo)风格被评价为“散怀(huai)抱”和“在人间”，您的语(yu)言风格则被评价为丰沛又豪迈，烟火气与诗性表达融合。您如何理(li)解这些评价?
汗漫:“散怀(huai)抱”三(san)字，出自东汉蔡邕关于书法的一段论述:“书者(zhe)，散也。欲书先散怀(huai)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他所说的“书者(zhe)”，大家(men)可以理(li)解成一切书写者(zhe)，惟(wei)有散放(fang)内心，才能(neng)笔墨不羁，与僵化(hua)、陈腐、言不及义(yi)为敌。正是他，创造并命名了书法中的“飞白”。散文也是飞白，是飞动高翔的自白。这一文体的最大特(te)点，是第一人称单(dan)数的“我”始终在场，一切表达必出自“我”的怀(huai)抱。而“在人间”，就是“我”与世俗烟火同在，讲人话、近人情，而不是大讲鬼话与神话。“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zuo)。”这是白居易的写作(zuo)观，“时”“事”统合在一起，那就是“人间”。我希翼自己(ji)的写作(zuo)，能(neng)够在纸上(shang)留下新的人间消息。
所谓“丰沛”，大约指的是我语(yu)言中的抒情性吧，把(ba)内心敞开，向一切人表达善意和美感，思无(wu)邪则深(shen)情在焉，文字就会丰沛如流水。“豪迈”，或许指我写作(zuo)题材的开阔复杂。我的散文集中，除了书写故乡的《纸上(shang)还(hai)乡》外，还(hai)有关于个人史(shi)的《南方云集》，关于山水行(xing)走的《在南方》等。2025年将出版的散文集《既见君子》，则书写了影响现代中国精神面容(rong)的十位(wei)杰出者(zhe)。在这些文章中，叙事、抒情与思辨兼备，也就显得豪放(fang)、雄(xiong)迈了。眼下，精致、自赏、把(ba)玩式(shi)的写作(zuo)，比比皆是。我则神往于一种泥沙俱下、云蒸霞蔚般的表达，那是韩愈(yu)、苏(su)轼们(men)为后生们(men)所示范(fan)的文章气象。至于“烟火气”“诗性”，我认为两者(zhe)并无(wu)矛盾，诗性只存在于烟火日常，才有温度、有活(huo)力。“丰沛”“豪迈”“烟火气”“诗性”，这些概念完全可以交融共生于文本中。
南都(dou):在《纸上(shang)还(hai)乡》中，您对南阳盆地(di)一些被常人忽略的细节(如乡村土墙上(shang)的标语(yu))，进(jin)行(xing)了细致描写，您认为这些细节对作(zuo)品的意义(yi)是什么?
汗漫:写细节，是作(zuo)家(jia)应该有的一种基本能(neng)力，无(wu)论小说还(hai)是散文，都(dou)需(xu)要细节的支撑，因为细节承载事实与诗性，一新耳(er)目(mu)，动人心魄。文本如果缺乏细节，就缺乏说服力、感染力，悬空而可疑。《纸上(shang)还(hai)乡》中，除了记录乡村土墙上(shang)各时期(qi)的标语(yu)外，还(hai)写有众多细节，如，诗人痖弦带往加拿大的南阳油灯(deng)；黄山遗址(zhi)内，四千年前古人缝衣服的骨针(zhen)、装(zhuang)化(hua)妆品的小陶罐、推拉门的轨道，等等。我认为，细节里有大局和深(shen)意藏焉，它们(men)点点滴滴，让一个地(di)域、一部文本的总(zong)体性建(jian)立(li)起来，呈现给观察者(zhe)、阅读者(zhe)。
采写:南都(dou)记者(zhe) 周佩文 实习(xi)生 庄家(jia)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