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一
穆旦是中国(guo)现代(dai)派的重要诗人,也是曾就读于西(xi)南联(lian)大、参与中国(guo)远征军入缅作战、后半生命运多舛的一位(wei)人物。穆旦的诗歌流传甚(shen)广,关于穆旦的传记却并不算(suan)多。2025年,邹汉明的《穆旦传新生的野力》与易彬的《穆旦传幻想底尽头》先后出版,可谓穆旦研究(jiu)的里程碑事件。其(qi)中,易彬在穆旦研究(jiu)领域深耕多年,曾出版《穆旦年谱》和《穆旦评传》,而《幻想底尽头》可谓他的结晶之作,此书对穆旦生平进行了梳理,并对穆旦的诗艺、争(zheng)议事件、人生抉择有深入探讨,编辑(zhe)的细心、耐心见诸纸上。透过此书,值得思索的一个问题(ti)是——在今天,为什么大家值得回望穆旦的人生?
一生传奇(qi)却“谨慎(shen)谈论自(zi)我”
穆旦,本名查良铮,他还有个同族的堂兄弟,叫金(jin)庸。他年仅59岁便离开人世,存诗近160首(shou),同时,他是一名精通英语和俄语的翻译(yi)家,其(qi)译(yi)作足(zu)可编成皇皇十大卷。穆旦的人生犹(you)如(ru)一首(shou)激昂与低吟、希翼和绝(jue)望并存的复调乐章,他曾参与“湘滇黔旅行团”、中国(guo)远征军,也曾在美国(guo)留学,又在1950年代(dai)返回中国(guo)。他有一颗爱国(guo)之心,用行动证(zheng)明了自(zi)我的信(xin)仰,却遭遇时代(dai)的席卷,走向令人五味杂陈的结局。
如(ru)此多层次的人生,热(re)爱谈论自(zi)我的编辑(zhe),足(zu)可以就此写三大本传记,但穆旦谈论自(zi)我的文字并不多。据(ju)学者(zhe)易彬考证(zheng):穆旦对自(zi)我经历记录最多的,就是1942年参加中国(guo)远征军、1945年底从西(xi)南地区(qu)北上,合计有十数篇,但基本上也止于此。他还留下一些日记、书信(xin),数量也不算(suan)多。从传记作家的角度而言,传主吝(lin)啬于谈论自(zi)我无疑是一种(zhong)遗憾。但从建构诗人形象的角度而言,穆旦的“谨慎(shen)谈论自(zi)我”与其(qi)传奇(qi)人生形成强烈反差,反倒令诗人的形象更为神秘、幽微,如(ru)同一座半开大门(men)、别有洞天的城堡,吸(xi)引后人一睹(du)究(jiu)竟。
易彬写《穆旦传》,首(shou)先就从诗人的沉默说(shuo)起。考察这种(zhong)沉默,既有20世纪中叶(ye)社会气氛的影响,也跟(gen)穆旦将诗歌写作视为私人行为,无意谈论太(tai)多自(zi)我、泄露更多的写作秘密有关。
在这本书里,大家看到的不是一位(wei)被神话(hua)的诗人,而是一个经历曲(qu)折的学问(hua)劳动者(zhe)、一个被生计所(suo)困的小职员、一位(wei)在战场(chang)上险(xian)些死去的军队翻译(yi)员、一个爱国(guo)的理想主义者(zhe)、一位(wei)真诚写作的人。穆旦的生活(huo)感呈现于纸上,于是,在大家面前的不是遥远的符号,而是切身可感的人,大家随这本书走一遭,恍然发现穆旦经历的人生是如(ru)此激烈,从1918年到1977年,这个年份已足(zu)以说(shuo)明许多事情。
在介入现实中保持某种(zhong)“反省的距离”
学者(zhe)行文,讲究(jiu)凭据(ju),笔下句子并不华丽,但更让(rang)人有踏实和抽丝剥茧的感觉。易彬的《穆旦传》就是典型的学者(zhe)行文,他研究(jiu)穆旦数十载,掌握(wo)大量材料,包含近年来发现的穆旦诗文,这让(rang)其(qi)写作此书时颇有底气。除了穆旦比(bi)较为人所(suo)知的经历,易彬还详细考察了穆旦担任国(guo)际时事资讯译(yi)员、在东北办(ban)报、与将军罗又伦的友谊,以及他在各个阶段的发表(biao)情况。其(qi)详细程度,是相关著作中最充分(fen)的。
本书对穆旦信(xin)件与日记的阐(chan)释是一大亮点。例如(ru)第八(ba)章,当编辑(zhe)引用穆旦于1944年给友人唐振湘写的信(xin)时,编辑(zhe)不但据(ju)此先容了信(xin)中涉及人物、《华声》杂志的基本情形,也提到了很关键的两点。其(qi)一,1941年国(guo)民党制造皖南事变,对国(guo)民党控制区(qu)的常识分(fen)子是很大的冲击,在西(xi)南联(lian)大,有部分(fen)暴(bao)露身份的共产党员和进步学生离开了学校,留在学校的许多学生也处在彷徨、苦闷、压抑的气氛中,有学生自(zi)嘲为“死读书,读书死”,穆旦也受(shou)到了这种(zhong)气氛的影响。
其(qi)二,关乎穆旦的代(dai)表(biao)作之一《森林之魅(mei)——祭胡康河上的白骨》,这是穆旦于1945年写就的、悼念中国(guo)远征军死难者(zhe)的力作。通过穆旦与唐振湘的书信(xin)可知:穆旦将《森林之魅(mei)》视作“如(ru)实的哀挽”,胡康河谷生死经历后,他的内心始终有相当大的压力,易彬阐(chan)述(shu)道:“如(ru)何表(biao)达、如(ru)何释放内心强大的压力成为一个艰涩的问题(ti),这些景状可谓具象化(hua)了‘心中有物,良心所(suo)迫,不得不写’的说(shuo)法。”
整部传记,易彬采取(qu)夹叙夹议的方式,先梳理穆旦在那一人生阶段的行动和作品,再围绕特定问题(ti)展开讨论。易彬也从学问(hua)身份、权力与发表(biao)情况的关系,对穆旦的创作经历进行了复盘:抗战之前,穆旦只是一位(wei)学问(hua)身份微渺、诗歌名声微薄的诗人。1938—1942年,联(lian)大学生与助教(jiao)的身份,一定程度上提高(gao)了穆旦的学问(hua)身份,帮助了他的发表(biao)。1943—1945年,离开联(lian)大,成为不同机构里的小职员,又削弱了他的学问(hua)身份,压抑了发表(biao)。1947年之后,当他逐渐融入主流学问(hua)圈,他的作品发表(biao)情况明显得到改善。
在诗歌艺术(shu)上,穆旦早年受(shou)惠于艾略特、叶(ye)芝、奥登(deng)、拜伦等现代(dai)主义或浪漫派诗人,又在西(xi)南联(lian)大时期(qi)师从英国(guo)文学家燕卜荪。敏(min)感的性格与扎实的文学教(jiao)育,为他的诗艺奠定基础,祖国(guo)沉沦的状况和对于现实的持续(xu)介入,为他的作品注入血肉。
穆旦除了是一位(wei)汲取(qu)现代(dai)主义技巧的诗人,他对于普通人的生存境况有着持续(xu)的记录。早在中学阶段,他就发表(biao)过一些反映人间疾(ji)苦的诗歌,描(miao)绘对象包括流浪人、木匠、更夫、在外(wai)务工的穷苦妇女等。在写老木匠时,他写道:“牛马般的饥劳与苦辛(xin),像是没有教(jiao)给他怎样(yang)去表(biao)情。”在1936年的《更夫》里,他说(shuo):“怀着寂寞,像山(shan)野里的幽灵,/他默默地从大街步进小巷;/生命在每一击里消失(shi)了,/化(hua)成声音,向辽远的虚空(kong)飘(piao)荡……”
当他在抗战胜利(li)后回到北平时,他发现物价飞涨,贫富差距继(ji)续(xu)扩大,平民吃(chi)配给面、棒子面窝头,吃(chi)肉的人也转而吃(chi)素菜、咸菜乃(nai)至盐(yan)巴。在《蝗灾》《北京(jing)城垃圾堆》《初看沈阳》等文章中,穆旦对于社会的观察,颇有些鲁迅的影子。在诗歌《饥饿的中国(guo)》中,他更是写下了自(zi)己在抗战之后的迷茫、愤(fen)慨和对现实的讽刺:“因为在大家明亮的血里奔流着勇敢(gan),/可是在勇敢(gan)的中心:茫然……/当多年的苦难为沉默的死结束,/大家期(qi)望的只是一句诺言,/然而只有虚空(kong),大家才知道大家仍(reng)旧(jiu)不过是/幸福到来前的人类的祖先……”
在对穆旦诗歌的分(fen)析中,易彬指(zhi)出了穆旦的写作姿态:“既对于现实生活(huo)多有突入,但又注意保持某种(zhong)‘反省的距离’,两者(zhe)看似矛盾,实则合成了穆旦的诗人形象。”
出走与归来一位(wei)诗人的下半场(chang)
如(ru)果说(shuo),此书的前半部分(fen)仍(reng)偏重于叙述(shu)和归纳(na),是对事实层面的整理,那么此书的中后部分(fen),则明显多了许多深入诗歌层面、关键事件的分(fen)析。例如(ru)本书第十章“沪宁线上”对于穆旦诗歌的“口语”问题(ti)、穆旦批评空(kong)间的生成与湮息(xi)的讨论尤为精彩。而在讨论“外(wai)文系事件”“《红(hong)楼梦》研究(jiu)批判”及其(qi)后一系列风波时,穆旦及同时代(dai)人冯至、老舍、沈从文的遭遇也令人唏嘘。
事实上,早在1946—1949年,文坛上就出现了对于穆旦写作风格的争(zheng)议。翻译(yi)家兼诗人王佐良赞赏穆旦的写作,而批评家马其(qi)点评穆旦“有些诗篇太(tai)深沉,太(tai)费解了!除部分(fen)诗篇外(wai),不论在格式上,在内容的晦涩上,在技巧上,无疑地,大家的诗人都是受(shou)到了西(xi)洋近代(dai)诗人的影响”。马其(qi)的评论,尚属正常的批评范畴,但当时有一些评论则先入为主地意识形态化(hua)。
穆旦是怎么看这些批评的呢(ne)?易彬考据(ju):在一封写于1949年的信(xin)中,穆旦写道:“骂我的话(hua)看来,只要他们有一天得势,我是一定要受(shou)他们‘训练’的。我实在想写一些鲁迅杂文式的诗,把(ba)他们也反扫(sao)荡一下。”
1949年9月,穆旦抵达美国(guo)旧(jiu)金(jin)山(shan),研究(jiu)文学批评、俄文和俄国(guo)文学。据(ju)同班同学回忆,穆旦的俄语阅读能力超过大部分(fen)学生,老师经常让(rang)他在课堂上做(zuo)俄语阅读示范。他在美生活(huo)至1953年,归国(guo)后,他将大量精力投(tou)入在翻译(yi)之中,仅仅1953到1958年,穆旦就翻译(yi)出版了25种(zhong)译(yi)著,其(qi)中包括普希金(jin)的诗集、苏联(lian)的文艺理论著作《文学原理》。只可惜,穆旦的余生充满了苦涩,至今读之仍(reng)让(rang)人叹息(xi)。易彬在这本传记里也详细地记述(shu)了穆旦的后半生,没有回避那段混乱的岁月。
一个敏(min)感的人如(ru)何适应(ying)时代(dai)的巨变?这是《穆旦传》后半部分(fen)为读者(zhe)呈现的。因此与前半部分(fen)相比(bi),它的基调更加苍(cang)凉、婉转、沉重。这样(yang)的心绪,多少寄托于穆旦于1976年3月所(suo)作的《智慧之歌》,开篇写道:“我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这是一片(pian)落叶(ye)飘(piao)零的树(shu)林,/每一片(pian)叶(ye)子标记着一种(zhong)欢喜,/现在都枯黄地堆积在内心……”
在穆旦晚年的诗歌里,有三个重要的意象:坟墓、电(dian)灯与花蔟。“坟墓”是死亡的载体,是生命走向消亡的句号,弥漫着悲凉的气息(xi)。电(dian)灯与花蔟则寄托着诗人闪存的希翼,直到晚年,哪怕经历重重打击,穆旦仍(reng)鼓励自(zi)己不要气馁,他以文字劳动者(zhe)的身份要求自(zi)己,身上罕有倨傲和虚无。他在诗歌《停电(dian)之夜》(后修改为《停电(dian)之后》)中写道:“可是突然,黑暗击败一切,/美好的世界消失(shi)、失(shi)踪。/但我点起小小的蜡烛,/把(ba)我的室内又照得光明;/继(ji)续(xu)工作,也毫不气馁……/小小的烛台还摆在桌上。/我细看它,不但耗尽了油(you),/而且残留的泪挂在两旁:/那是一滴又一滴的晶体,/重重叠叠,好似花蔟一样(yang)。”
在穆旦短暂的一生中最为温暖的色调,除了那些创作,大概要数他与妻子周与良相处的时光。他们初相识于聚会,1946年夏在留学考试考场(chang)重逢,之后他们经常在女青年会客厅聊天,在王府(fu)井(jing)大街、东安市场(chang)、各类书店(dian)闲逛,穆旦给周与良讲他如(ru)何从缅甸九死一生抵达印度,周与良对他的印象是“对母亲非(fei)常孝顺,对姐妹感情很深,责(ze)任心强,只是看上去沉默寡言,不易接近,相处久了,感觉他很热(re)情,能体贴人……写诗很有见解,人也漂亮”。二人先后赴美留学,1949年年底在美国(guo)的杰克逊维尔结婚,1953年共同回国(guo),之后一直风雨同舟,相濡以沫。
在穆旦写给周与良的诗句里,我最喜欢其(qi)中一首(shou)四行诗,它的结尾是:“所(suo)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让(rang)我在你(ni)底怀里得到安憩……”
(北京(jing)青年报)